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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蔓:故乡的小河

 杏坛归客 2023-05-20 发布于山东

故乡的小河


文丨林蔓

故乡的那条小河,渺小得连名字都没有,在地图上也找不到。小河的流水又窄又浅,在冬季还常常断流。但它是真正的源头,是河流开始的地方。我们的村庄紧邻金城山国家森林公园,位于其东侧山脉之下。村里的最高处叫松树粱,海拔约一千米,与谷底高差约五百米。可是,就在这五百米的距离内,生长出了故乡的那条小河。
松树粱的马尾松林下,生长着一丛丛映山红,雨后,常有若隐若现的水从林间的石缝里渗出来。尹家湾的马桑长着成对的椭圆形的叶片,大蓟开着浅紫色的毛茸茸的花,它们从遍地的茅草丛里钻出来,丝线般的流水也从草丛下钻出来,无声地缓缓地流。鹞子崖的崖豆藤结着长荚果,它的根又粗又长,扎进砂岩的缝隙里,水滴从崖豆藤的根部落下来,成串,像是一根根发出清音的琴弦。这些涓涓细水流过散生着油桐和乌桕的柏树林,流过长坪,一路上不断有细流加入,终于汇集成一条哗哗作响的小溪。
我们的小山村,南坡和北坡相对,两坡上的多条小溪汇聚到坡底,就形成了故乡的那条小河。山间各处的水流在若有若无间,在不知不觉中,积少成多,终成规模,终于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也终于有自己的名字。于是,它在夏天里奔涌,在冬季低吟。大概,许多事物就是这样起端的,就如故乡的那条小河。
故乡的那条小河自西向东,在谷底蜿蜒而出,流进村东的青云堂水库。往前,小河流出水库,道别故乡的青山,经西溪河,先后汇入渠江、嘉陵江和长江,最后到达东海。原来,故乡的那条无名小河,与大海的距离,只不过隔着四条河。

故乡的那条小河,陪伴我的童年岁月。因为有了小河,童年的夏天充满了激情和希望。因为有了小河,故乡的冬天也蕴藏着生机与活力。因为有了小河,我们的四季精彩纷呈。
夏天,我和伙伴们在小河里赤着脚,挽起裤腿,使出十八般武艺,在潺潺流水中,在稻花飘香里,在繁茂的绿色包围中,在蓝天白云下,度过童年暑假的许多日子。摸鱼虾、抓螃蟹,为贫乏的日子补充一些营养,是我们的日常。最有挑战性的小河捕捉是逮霎棒——它身体滑溜,弹跳有力,霎时就不见了。霎棒是一种昼伏夜出的蛙类,皮肤泥土色,白天藏在石缝里,晚上出来活动,叫声奇特,像木棒敲击石头的声音。白天里,我们翻开小河里的一个个石头,目光专注,寻找藏匿的霎棒。抓到一只霎棒,简直就是值得庆贺的喜事,会让我们激动得奔走相告。读大学以后,我才知道霎棒就是石蛙,还叫棘胸蛙。
沿小河向上,在我家附近,有一条小溪。降雨后,溪流充盈,水流从崖壁上流下来,也从悬崖上冲下来,形成一挂大约五米高的飞流而下的瀑布。崖下,有一个小水塘,我们总是在这个小水塘里洗衣服什么的。用石头捶打从树上摘下来的皂角,捶打出的皂角汁液用来洗衣服,也可以用来洗头。洗好的衣服直接晾晒在长竹竿上,连衣架也没有。记忆最深的一次,母亲在小溪边洗被子和蚊帐,三岁的弟弟去溪边找母亲。烈日下,矮小的弟弟走在那条通往小溪的田埂上,一丝不挂,带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整个人像一把行走的雨伞。
小溪的瀑布总是让我惦记,那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总是响在耳边。瀑布后面的悬崖,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我站在悬崖上,以岩石或是树梢为支点,脚下一使力,展开双臂就能飞翔,我在天空看大地看河流看人间种种,心里无比快慰。快要降落的时候,我又踏着一个树梢,腾飞而起。在梦里,我获得了超能量,我成了一个飞天仙女。
再往上,到山顶,那是小溪的起源地松树粱。夏天雨后的松树粱,总是冒出一团团野生菌。七月,放暑假后大概十天左右,野生菌就开始长出来了。我们背着竹背篓,运气好的话可以捡上半背篓。用野生菌煮的汤,鲜美得很。
下暴雨的时候,会有一个惊喜——吃油炸鲫鱼和川子鱼。父亲把简陋的渔网扎结实,那鱼网像一个大号撮箕。暴雨天,鲫鱼和川子鱼总是从在水库河口往小河里游,逆水而上。父亲回到家,笆篓里装满了鱼。母亲用菜籽油炸了,装满了家里的竹筲箕。我和弟弟们欢天喜地,那简直是贫简生活里的“牙祭”,是周年素食之外的莫大安慰。那滋味没齿难忘,一辈子都记得。如今,我在城市的茶坊里点“炸小黄鱼”,二十五元一条。吃之,滋味不过尔尔,思绪每每回到童年。后来,我才知道川子鱼也叫白条鱼,据说它对水质要求很高,繁殖也快。
冬天,小河的水流声越来越小。稻田空了,几只腿脚细长的白鹭在其间漫步觅食,水田漠漠。不远处的水库倒映着青山和蓝天,四下里无比静谧。放眼望去,视野里因为有水而充满神秘感,也充满魅力和灵气。那是我鲜亮、温润的故乡。

故乡的那条小河,一路流淌,一路引领我向前。我念完青云堂水库旁的小学,来到水库下游的初中,再到西溪河边的高中。之后,我在嘉陵江畔的一座城市读大学,并在此安身立命。接下来,我又在嘉陵江汇入长江处的重庆读研。然后,我寻觅到一位来自在长江尽头的爱人。我的日子,就这样被故乡的那条小河串起来了,一晃,半生已过。第一次看大海,是在海边长大的我的爱人带去的。倾听那海涛的声音,原来,它跟故乡的松涛那么相似,轰轰隆隆的,仿佛来自天上,它们都在述说着宏大与雄伟、高远与辽阔。故乡的那条小河,在松涛阵阵处发源,在海涛汹涌处停歇。
河流,是大地的血脉。故乡的那条小河,只是最末端的毛细血管。水往低处流,人往四处走。我曾经的伙伴们,我的乡亲们,他们沿着纵横的河流,奔赴各地,穿行在生命的河流之中。他们忙碌一生,多数人只能顾得上自己,少数人能够把孩子带在身边,极少数人偶尔能接父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们村里住得最高的黄老二,老房子就在松树粱附近,那里海拔大约一千米。他没读什么书,初中毕业出门打工,却也衣锦还乡。人到中年的他,想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松树粱下引进龙井茶栽培。说干就干,他请专家测了土壤,也评估了环境,结论是土质好无污染,适合龙井茶生长。此事甚大,但有村民坚决不同意。最终,黄家老二没能实现在家乡栽植龙井茶,却在几十公里以外的另外一个乡栽植成功。
这样的好运气,总是寥寥无几。我的大多数乡亲们,往往辛劳度日。我的表妹,在外奔波三十年,到头来在老家的镇上也没有能买上房子。她说她一无所有,倒有一身的病。年近半百的表妹,依然在惠州打工,工作时无时有。我的堂弟,在外打工多年,正准备回镇上买房子,却被传销组织欺骗,分文不剩。日子总要过下去,如今,堂弟仍然辗转在全国各地的工地上。陈家的老大,夫妻俩靠打工挣钱,不仅养大了两个孩子,还在镇上买了房,帮儿子成了亲,却因为给母亲治病,欠下了债。现在,孩子参与一起还债,据说,他们即将达成“无债一身轻”的目标了。
海子有句诗:亲人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的亲人们,他们就是这么战战兢兢地过来的,他们就是这样坚韧地走过来的。
我相信,无论在哪里,无论过得怎样,故乡的那条小河,都在乡亲们的心里。因为,老去的村里人多数返回故乡,定居在镇上。而逝去的人,都回到了村里,长眠在故乡的泥土中。

这许多年,目睹了许多条枯竭干涸的河流,耳闻了无数条污染发臭的河流,而故乡的那条小河依旧流淌,依旧清澈。我是多么幸运,几十年岁月变迁,故乡的那条小河还在那里,在等着我。我是多么幸运,我还能看到故乡的那条小河奔流,还能听到童年熟悉的瀑布声。
故乡的那条小河,那清澈见底的溪流,一路鸣溅,一路欢歌;那盈盈水光,是山顶上的星星在眨眼睛;那淙淙水声,是伙伴们在呼唤我的小名;那小河边的故事,是我永存的童年。故乡的那条小河,它流淌在我的梦里。
故乡的那条小河,有我年年岁岁与四季的记忆,有我寻觅万水千山也找不到的风景,有慰藉我一生的温暖和爱。故乡的那条小河啊,它流淌在我的生命里。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3年3期)





林蔓,本名郭碧花,女,1971年生。四川省南充市作协会员。有散文见于报刊,2020年出版散文集《初夏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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