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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侧写

 栎阳钓晚 2023-05-21 发布于贵州

章黄国学

谁是诗人?当唐宋士大夫谈论起“诗人”,不仅是在说“写诗的人”,而是在讨论一种特殊的身份与人格。

词汇的变迁,往往意味着思想文化、社会风气的变迁。比如“诗人”这个词,现在有点骂人的意思。不仅因为现在的诗本身有问题,不够让人尊敬,而且因为“诗人”代表了某种人格、人性,比如放浪、落拓、邋遢、矫情、猥琐等等。这颇能见出诗歌乃至文学在当代社会的处境,由此又能烛照出当代人的精神生活诸面相,比如娱乐化、信仰缺失,等等。同样的道理,唐宋士大夫谈论起“诗人”,也不仅是在说“写诗的人”,而是在讨论一种特殊的身份与人格。

陆游有一首著名的七绝《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幅陆游自画像,常让我想起蒋兆和先生画的杜甫像,也让我想起蒋先生本人。杜甫,陆游,蒋兆和,一律是骨骼清奇、忧愤深广的样子,代表了一种最典型、最深入人心的“诗人”形象——如果说“诗”是“穷而后工”的话,那么“诗人”就应当是“穷而后帅”了,越穷愁越有“范儿”(李白那样的就不是“诗人”,是“诗仙”)。

然而,有趣的是,尽管杜甫诗中不乏对自身形象的精彩刻画,比如“乾坤一腐儒”、“艰难苦恨繁霜鬓”,但是他却从来没像陆游那样,清醒地把自己界定为“诗人”。翻遍杜甫的诗集,居然只出现了一次“诗人”,即《留花门》:“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这是“诗人”一词最原始、最质朴的用法,意思是“《诗经》中的作者”,因为《诗经·小雅·六月》有“薄伐玁狁”之句,这里是用典。翻翻《昭明文选》,也全是这种用法,比如王粲《从军诗》:“诗人美乐土,虽客犹愿留。”《诗经·魏风·硕鼠》有“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之句,所以这里的“诗人”也是指“《诗经》中的作者”。

再继续翻检《全唐诗》,我发现从初唐到中唐,“诗人”除了指称最为经典的“《诗经》中的作者”,而且也开始指向唐人所钦慕的南朝诗人甚至当代诗人。比如张继《华州夜宴庾侍御宅》:“酒客逢山简,诗人得谢公。”李端《得山中道友书寄苗钱二员外》:“诗人识何谢,居士别宗雷。”李白《游水西简郑明府》:“郑公诗人秀,逸韵宏寥廓。”然而,无论具体何指,上述“诗人”都意味着特定的“经典作者”,都不脱“写诗的人”之本义。

从中唐开始,“诗人固穷”的观念才真正萌生,“诗人”之名才带上一层意味深长的牢骚,显示了一种特殊的身份——盘桓下僚的寒士。孟郊最先喊出了寒号鸟一般的苦吟:《送淡公》:“诗人苦为诗,不如脱空飞。……倚诗为活计,从古多无肥。”《哭刘言史》:“诗人业孤峭,饿死良已多。”《吊卢殷》:“诗人多清峭,饿死抱空山。”白居易更善于总结,其《读邓鲂诗》说:“诗人多蹇厄,近日诚有之。京兆杜子美,犹得一拾遗。襄阳孟浩然,亦闻鬓成丝。”这就大大扩张了“穷愁派”诗人的阵容。此后直到晚唐五代,大大小小的诗人都在嘟囔着“诗人固穷”的调调,而且越写越偏激,越说越有理。比如林宽《长安即事》:“暝鼓才终复晓鸡,九门何计出沈迷。樵童乱打金吾鼓,豪马争奔丞相堤。翡翠鬟欹钗上燕,麒麟衫东海中犀。须知不是诗人事,空忆泉声菊畔畦。”前六句都在渲染富贵,最后才说“须知不是诗人事”,颇有点“阶级对立”的意思。

到了北宋,“寒士”们摇身一变,成为科举考试中的新宠、士大夫政治中的新贵。“寒号鸟”们也噤声了很长时间。从宋太祖到宋仁宗,这几朝诗歌中都极少看到“诗人固穷”的论调。等到神宗朝变法一起,倒霉的人又剧增起来,诗人们重新尝到了“穷饿”的滋味。表面上把孟郊诗讥作“寒虫号”的苏东坡(《读孟郊诗二首》),背地里也颇嚎了几嗓子孟郊式的苦吟。比如《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荐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诗人例穷蹇,秀句出寒饿。”《次韵张安道读杜诗》:“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次韵李公择梅花》:“诗人固长贫,日午饥未动。”苏东坡振臂一呼,此后哭穷哭惨的声音就不绝于耳,比如陈师道、张耒、强至、吕本中、王十朋、周紫芝,都发过牢骚,这样一直绵延到陆游。陆游的牢骚也丝毫不逊色于孟郊、苏轼。比如《芳华楼赏梅》:“不惟豪横压清臞,聊为诗人洗寒饿。”《饭后自嘲》:“诗人要疏瘦,此日愧膨脝。”《老学庵北窗杂书》:“本慕修真谢俗尘,中年蹭蹬作诗人。”《秋晩》:“竹竿坡面老别驾,饭颗山头瘦拾遗。自古诗人例如此,放翁穷死未须悲。”读到这么多穷愁之音,我们就不难理解陆游会在“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幅自画像的题头写上“诗人”二字了——“诗人固穷”,既是中唐以来的传统观念,也是陆游个人的人生感悟。

然而,再仔细翻翻陆游的诗集,又会发现另一种口吻、另一种心态。比如《冬夜吟》:“造物有意娱诗人,供与诗材次第新。”《秋夜》:“人人解说悲秋事,不似诗人彻底知。”《南园观梅》:“高标赖有诗人识,绝艳真穷造物工。”《东园观梅》:“高楼吹角成何事,只替诗人说断肠。”《小雨》:“未必便为畊陇喜,天公分付与诗人。”这些句子,感情色彩各异,但精神意态无二——我是诗人我独特!我是诗人我自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陆游喜欢强调诗人与自然之间的血脉联系,仿佛天光物态之中所蕴藏的美,只有诗人才能发掘,只有诗人才能享受“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幸福,甚至只有诗人才是“造物”和“天公”的宠儿。这是多么高贵的“文艺范儿”啊!不过,也许有人会说:陆游这个老文艺、老愤青,写了9000多首诗,自夸一下“诗人高贵”也无足怪嘛!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其实,当“诗人固穷”的观念在中唐悄然而兴的时候,“诗人高贵”的观念早已埋藏在很多诗人的精神深处。“诗人”之所以显得“高贵”,往往因为与隐士气节有关,所以“诗人”常和“酒客”、“居士”、“禅客”形成对偶关系。比如之前所举“酒客逢山简,诗人得谢公”、“诗人识何谢,居士别宗雷”,再比如韦应物《花径》:“朝与诗人赏,夜携禅客入。”韩翃《题慈仁寺竹院》:“诗人谢客兴,法侣远公心。”这种对隐士的崇拜,在中唐之前多是一种空想,或是伪饰,很少有人真能耐住寂寞,更多人是贴着隐士的标签去追逐俗世中的功名。而到中唐,尤其到德宗、宪宗二朝,隐士理想真的能在人生中落实,就是白居易所谓“中隐”,或是后来晚唐人津津乐道的“吏隐”。反映在诗歌中,它有一个更美的名号,叫做“闲适”。

李杜王孟也写闲适诗,但他们的诗,背后都是空想;无论信奉儒家、道家还是佛家,他们的“闲适”都是空中楼阁,经不起现实来拆。只有到了白居易,“闲适”才真正扎根于人生:它不是对某种思想资源的崇拜与追求,而是现实中的随机应变,是一种肤浅但玲珑的智慧。白居易写给元稹的《画木莲花图寄元郎中》说:“花房腻似红莲朵,艳色鲜如紫牡丹。唯有诗人应解爱,丹青写出与君看。”他写给牛僧孺、刘禹锡的《奉和思黯自题南庄见示兼呈梦得》说:“除却吟诗两闲客,此中情状更谁知。”不要忘了,牛僧孺、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是一批志同道合、患难与共的寒族士大夫,他们互相标榜为“诗人”、“闲客”,既有现实政治内涵,又有超越内涵——诗歌不仅是政治朋党之间的密切纽带,而且代表了一种远离人世纷争、亲近自然真理的超越心态。所以,白居易诗集中时不时蹦出“光阴与时节,先感是诗人”(《新秋喜涼》)这样口吻的句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经历了白居易的鼓吹之后,“诗人高贵”的观念抓住了很多人的心灵,而且从未断绝。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观念原本带有的“同道”意味,逐渐褪去,只留下最纯粹的“高贵”,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逻辑的必然。也就是说,诗人的高贵性只有彻底脱离现实性而进入超越性的领域,才能真正坚决并永恒有效。从晚唐到北宋,这种带有纯粹艺术气质的“诗人”出现在很多诗歌中,并且几乎都与自然紧紧维系在一起。比如杜牧《送荔浦蒋明府赴任》:“真得诗人趣,烟霞处处谙。”李中《春日作》:“髙台旷望处,歌咏属诗人。”贯休《古意九首》:“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范仲淹《登表海楼》:“好山深会诗人意,留得夕阳无限时。”宋祁《西园早春二首》:“其如好风景,料理爱诗人。”苏轼《蜡梅一首赠赵景贶》:“归来却梦寻花去,梦里花仙觅奇句。此间风物属诗人,我老不饮当付君。”黄庭坚《碾建溪第一奉邀徐天隠奉议并效建除体》:“建溪有灵草,能悦诗人骨。”

到南宋诗中,“诗人”形象不仅高贵,而且优美,愈发显示出诗人对“诗人”身份的自信与自得。陈与义、周紫芝、王十朋、朱松,都是孤芳自赏的行家。尤其是热恋自然的杨万里,其诗集中出现了众多清风朗月般的“诗人”形象。比如《小雨》:“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昌英知县叔作岁赋瓶里梅花时坐上九人七首》:“为怜落莫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荷桥暮坐》:“无端织出诗人像,独立飞桥摘斗星。”《江雨》:“江天万景无拘管,乞与诗人塞满船。”像这样的句子,在宋末戴复古、刘克庄的诗集中同样屡见不鲜,比如刘克庄《紫微花》:“忽发一枝深谷里,似知茅屋有诗人。”戴复古《梅花》:“年年茅舍江村畔,勾引诗人费品量。”还有最著名的一首,姜夔《除夜自石湖归苕溪》:“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这首诗的典型性,可以与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相媲美。总之,从唐到宋,“诗人高贵”的观念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先是“隐士”,然后是“闲适的官僚”,最终发展为“自然艺术家”。

综上所述,“诗人固穷”和“诗人高贵”这两种观念都在唐宋时期绵延甚久、影响甚广。到底谁是“诗人”呢?穷愁的寒士?还是高贵的艺术家?这个问题本无答案。对它的追问本身,就是一段精彩的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史。从中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固穷”的观念,体现了士大夫对政治的永恒依赖;“诗人高贵”的观念,体现了士大夫对政治的自觉疏离;纯粹艺术气质的“诗人”形象在南宋诗歌中的普遍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宋士大夫精神生活的新动向——他们不再追求官僚、学者、文人三位一体的综合型士大夫气象,而是安然并合理地追求某一种身份,自觉地塑造某一类人格。这种新动向终究在明代蔚成大观,从而造就了一个“文人”与“官僚”分庭抗礼的文化时代。


作者&主持人:谢琰

谢琰,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生文学院讲师,章黄国学主编。

公众号主编:孟琢 谢琰 董京尘

 责任编辑:毕铮 李敏婧

 美术编辑:张臻 孙雯 高佳玉

 专栏画家:黄亭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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