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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3 期 小山的春天 ◎杨海旭  六斤四两面票，外加五块钱。这是小山一周的生活费。没有多余的一毛钱。 “把面票和钱分别放在不同的口袋，不要搞乱了。别被人偷了”。小山母亲一再嘱咐。 “去了学校好好学，不要听了就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是小山母亲每次发生活费时 的口头禅。就像她每次给田里的麦子施肥时心里默默祈祷能有个好收成。小山的母亲是个地地 道道的农民，她信奉的是~“地不亏人”。在麦田地里付出的辛苦，总会在来年夏天有收成。她 说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小山把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塞进干粮袋里，这是他每个周末回家后的头等大事。这两个馒头 可不容小觑，周一的口粮是要靠这两个难啃的家伙扛过去的，这样，可以省出来些零花钱。学 校的外头就是集市，今天恰好逢集，顺便可以买半斤咸菜。一周的日子可得精打细算，要不然 周六早上的那顿饭，只能喝凉水了。 小山在离家五里外的镇上读初二，学习还算可以。在班里能考到前十名。可他不喜欢学 校的日子，每个周五学校大扫除，都要把垃圾堆起来焚烧，他特别讨厌烧垃圾的味道。还有枯 燥的数学课，每次上数学课，他都很努力地听，但却听不懂。他感觉数学老师讲课就像过年的 时候，村子里舞台上唱的大戏。还有最要命的，每次周末回家向母亲要生活费，都会被母亲要 求“交账”。母亲要求他把六斤面票和五块钱怎么花的，一一罗列出来。可小山觉得这没什么可 细说的。六斤四两的面票一共是十六张，每张面额是四两。从周一到周六的早上一共是十六顿 饭，一共买了十六个馒头。每顿饭外加三毛钱的菜，一共是四块八毛钱。多余的两毛钱，可能 会买一些文具。小山母亲会问：“就没有剩下一丁点的零花钱？怎么每个礼拜都没有剩下的？” 还要质问他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给一样的生活费，他们都有剩下的，你怎么没有？在镇上上 学的孩子又不是你一个！”如果“交账”这一关过不了，那小山的生活费，总不是那么容易能拿 到的。但小山母亲不知道的是，别人家的孩子，一周的生活费，早已是十块钱外加十斤面票。 小山每每跟母亲这样争执，都会觉得特别委屈，委屈到哭。母亲看到他哭，都会很生气。怒声 的呵斥：“你哭什么哭？男子汉你哭什么哭？你眼里的尿水不知道有多少？！”有时候，小山的 父亲也会过来呵斥：“小山，家里死人了吗？”小山一边哭，一边答：“没有”。“没有死人，你 哭什么哭？！” 小山不想上学了。虽然只是初二，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有结束，但他不想上学了。他觉得 在学校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自卑。不只因为他的个子小，经常被别的同学欺负。他讨厌每个月穿 同样的衣服，每次周末回去都要把衣服脱下来自己洗干净，到了周日上学的时候，还没等到衣 服干透就要穿上。他讨厌学校的宿舍。他的枕头芯是母亲缝的，里面装满了秕谷，每次上晚自 习的时候，宿舍里的老鼠都会爬出来咬破他的枕头芯。秕谷撒的床铺上到处都是。他觉得最要 命的是自己的生活费，他不想再跟母亲争执了。可能不读书，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他已经有 这个想法了。但现在还不是跟母亲摊牌的时候，在母亲的心里总有一个想法~家贫出贵子！小山 母亲也总跟乡亲们说她要供个大学生出来。想到这些，小山只能老老实实地推着自行车朝门外 走去。 枯黄的青蒿星星点点地簇拥在崎岖的田埂上，红润透底的柿子在老皮干裂的树上被秋风 抚摸着频频摆头。远处农家摇镂的声响在田间飘荡，这是种麦子的季节。等种完了这一季的麦 子，小山母亲有个大胆的决定~盖新房。这是她多年的夙愿，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盘算着的头等大 事。家里的事，大多还是小山母亲说了算。她是个粗壮的女人，里外要强。眼见着别人家都盖 起了新房。她也盘算着，她要盖大五间的新房，隔成三个可以起居的卧室，因为她有两个儿子： 大山和小山。将来还要娶两房媳妇。宅基地是几年前买了的，砖头也备了。小山的两个姨父是 都泥瓦匠，可以过来帮忙。还有小山的两个姨，两个妹子帮忙做饭，算上自己和小山他爸，再 请几个小工，起新房的伙计算是凑齐了。最难的是买钢筋，她知道，家里的一共也就两千多块 钱，起新房还要三千块钱的钢筋。这仅有的两千多块钱还要买水泥和沙子，这还是平日里省吃 俭用攒出来的。村里有人告诉她，盖新房不一定要凑够足数的钱，盖着盖着就起来了。要的是 心劲，办法总会有的。是啊！办法总是会有的。别人能有的办法，我也会有的！盖房这件事， 就定在种完麦子之后！ 北方的秋季和冬季之间只差了一场透雨。清早地上已经下了白白的霜，人们说话间哈着白 气。天还未亮，小山的母亲就催促着丈夫起床去把砖头浇透~盖新房的日子到了。 小山周末回到家的时候直奔着盖新房的工地去了。不由分说直接上了脚手架。他从未有过 的心劲，大姨在下面给他扔着砖头，他在脚手架上接着。熟练地让人感觉他之前练习过。大姨 父打趣说：“小伙子好好干！这房子以后就是你的！”小山扫了一眼新房，笑嘻嘻地说：“我以后 还要盖更好的呢！”大姨父接过话：“呦，小山还看不上这房子呢！”是啊，这样的房子，也真是 比不上别人家的房子，没有做防震柱子，虽然外观看上去一样，但仔细瞧，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小山母亲心里是有数的，但家里的条件只能到这里，她比谁都明白，房子能不能盖成，还是天 知道的事情，买钢筋的钱，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天黑之后，小山的母亲还在里外张罗着，她要把明天匠人用的砂子备好，一边忙一边嘱咐 小山的父亲：“你在村里再找两个能上手的小工，明天就来。天气冷了，房子得赶快起完，再晚 些日子现浇房顶的话，混凝土可能会上冻了。”“知道了，知道了！啰里啰唆，好像只有你懂的 一样！”小山的父亲一边应着话，一边拍了拍身上的水泥灰，匆匆地走了出去。小山的父亲是个 实打实的卖力人，他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脾气很倔。他跟小山的母亲合不来，他觉得愣是不 该娶了这个女人。因为他事事都要管着自己，自己挣的钱，她要管着，无论自己做什么事情， 她都要管着。就连自己平日里跟村里的老汉下下象棋，她也要管着。但小山的母亲却觉得自己 的丈夫应该勤快些，有空闲的时间，多出去找些活干干，趁着年轻力壮，多挣些钱，好撑起这 个家。跟村里的老头子下象棋，那可不是他这个年纪该干的事。用小山妈妈的话说：这叫不务 正业！有一次，小山的母亲听说小山他爸在下象棋，一怒之下找了过去，竟然掀翻了人家的棋 盘，弄得小山他爸很没面子。夫妻俩为此还大闹了一通。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山的母亲就到了工地，她看着窝棚里的帘子还没挑起来，知道丈夫还在 睡。窝棚是临时在新房的工地上搭建的，小山父亲晚上就睡这里，晚上总得有人招呼着工地。 小山母亲叫起了丈夫，问起了昨晚找小工帮忙的事。丈夫支支吾吾晕晕乎乎地说：“找下了，找 下了……” 眼看着快到晌午了，说定了来帮忙的小工还没到，小山的母亲一再追问着丈夫怎么回事， “昨晚找的小工还怎么没到？”丈夫被问得不耐烦了，只好气冲冲地回了句：“昨晚就没找到， 我没找到，要不你去找找看！”小山的母亲估摸着丈夫昨晚又是去下象棋了，不由地在嘴里谩骂 起来：“你个不知道孰轻孰重的东西！是不是昨晚又去下象棋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没 脑子的东西！”“别说了，快都别说了。没找到就没找到吧！”一众亲戚打着圆场。两口子也消停 了。小山早已看惯了这种不和谐的演奏，记得小时候多少个夜里，总是被父母吵架和打砸的声 音惊醒，自己和大山哥哥只能大声地哭着，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大人的战斗。 三五天的功夫，五间房的墙就起来了，浇筑房顶的日子就要到了。小山的母亲一筹莫展。 钢筋还是没有着落。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三千块钱，就只差买钢筋的钱了。晚上小山的母 亲躺在老屋的坑上，皱着眉头，时不时用拳头捶打着大腿。希望就在眼前了，新房子，对于这 个要强的农村中年妇女是多么重要。这承载着家里几年后的光景~两个儿子的媳妇，旁人眼里的 丈夫。人这一辈子，总要给自己盖一座房的。哪怕是鸟类，动物，也懂得给自己搭个窝。新房 子都到这一步了，就像山上的柿子，她觉得伸手可得，但又像天上的月亮，可望不可及。村上 有多少个没盖成的房子，一放就是多少年。想到这里，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愣愣地注视着老墙 上斑驳的年画。“要不然就去卖钢筋的贩子那赊？”她突然像抓到了希望。“唉，人家跟咱又不 相识，怎么肯赊给咱？”她又回过来想。“要不去试试吧？希望总是有的！”她拿定了主意~就让 小山他爸去赊。 清早时候，小山母亲来到工地叫醒了小山他爸。问道：“钢筋的钱，你想到办法了吗？” “没！”小山他爸应了声。 “那这房子马上就要浇筑房顶了，怎么办？”小山母亲问道。 “那能怎么办？盖到哪算哪。难不成把我卖了？”小山他爸说。 “你那两根骨头能值几个钱！能卖了换钱早都卖了！”小山母亲呛声道。 这是小山母亲惯用的招数，凡事总在自己有了办法的时候，仍旧把问题抛给丈夫，让他为 难一下。想着自己的丈夫能冲到前头，帮她一把。可她跟着丈夫走过半辈子了，她太了解丈夫 的秉性，如果丈夫能想出来半丁点的辙，日子也不到这一步。 “你今天啥活也别干了，去邻村卖钢筋的店里问问，问问人家能把钢筋赊给咱吗？”小山 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招数。 “赊？亏你想地好，你是他七大姑还是八大姨啊？人家凭什么赊给你？”小山他爸皱着眉 毛问。 “你问都不问怎么知道人家不赊给你？你就说咱房子盖到一半了，等着用钢筋呢！他钢筋 卖不动，风吹日晒地不生锈？钱，是不会少的，不过迟些日子给。钢筋赊给咱，他就能换成钱， 放在他店里，又不能涨利息。更何况，做生意的，哪有百分之百一手给钱一手拿货的？说不定， 他店里的钢筋也是赊来的！”小山的母亲辩驳着。 “你说的那么好！你怎么不去？” 小山他爸接着说。 “我去？谁家不是汉子当家，你让我去，人家怎么想？我家里男人死了？”小山母亲答道 “好好好，我去我去。”小山他爸终于肯去了。“去的时候把你脸洗洗，把过年穿的衣服换上，说话的时候理直气壮些！”小山母亲嘱咐着。 看着丈夫离开的身影，小山的母亲长长地吁了口气。 听见“哒哒哒”的马达声，小山母亲放下和灰的铁锹直奔了出去。一辆拉满钢筋的拖拉 机缓缓开过来。没错，拉的是钢筋，是送到这里来的。车上坐着的是自己的丈夫。小山的母亲 再三确认着，她的嘴角慢慢上翘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钢筋。 新房如期而成，祭神那天，小山母亲用果树条拨弄着祭祀的彩纸，她虔诚地跪着，跪在 在四处飞舞的彩纸火堆旁。灼热的火光映着她略显苍老的脸。那天的阳光格外耀眼，斜照在土 黄色的砖墙上，仿佛给新落成房子披上了金色的丝纱。在小山母亲的眼里，这不是新房，是她 孕育了多年的结晶，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是多少个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梦。现在它建成了， 巍然直矗在她的面前。感谢上天，感谢命运，在生命里给她安排了这样一座房子，多少个辗转 反侧得夜晚，她曾无数次地对命运发问，向上天祈求。今天，终于她得到了答案。只是，它来 的如此艰难，幸运的是，它终于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彻了整个新房的院子，向乡邻们宣示 着：新房落成了！小山家里的新房落成了！ （责任编辑：毛小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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