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恭澍:《蓝衣社内幕》的内幕

 兰州家长 2023-05-22 发布于甘肃

自从被拘禁在“七十六号”高洋房后面的那间夹壁小屋后,经常有一份《国民新闻》可看。这份报纸是日刊,系由李士群所主办,也等于是“七十六 号”的机关报。每天一清早,服勤务的工友祁根发打洗脸水来的时候,一定把报纸带来,其间也中断过一次,那就是三十年(1941)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变”发生后的两三天。

报纸一来,重要新闻和政论社评那一类烦人的东西暂且不去理它,先睹为快的却是曹涵美先生画的那幅黑白画。这幅画每天刊出一方块,有一巴掌大小, 线条分明,意境自然,一看就会有一种美感,又何况他画的是古典文学中的一部名著——《金瓶梅》。我并不是从开头就看起的,以前没注意,待我发现时,已经登过好些天了。他画得实在好,无论是欣赏艺术,乃至于寡人有疾,都值得一 看,而且百看不厌。刘原深兄手头上就有此画册,共一部十册,视同拱璧。虽历经颠沛流离,已珍藏数十寒暑,一直到目前,我们还偶尔翻出来细加把玩。

有一天,在《国民新闻》的另一版上,忽然又出现了一篇连载,书名是“蓝衣社内幕”,作者竟是我的名字。一霎时,血往上冲,连脖颈子都涨红了,这个刺激,可真不小。一阵刺激过后,虽然明晓得他们是在有计划地、分步骤地断绝我的归路而借名假托,可是又将奈何?与他们争执吗?还是不予理会?

通常,人们看书,注意的是书的性质与内容,然后才会及于作者。当然也有为慕名而阅其书者。照一般的习惯,书上由谁署名,这本书就是谁编著的,绝不会想到还有冒名出书这回事,更不会有人过问什么真假了。如果是一本名著,经过若干年代后,倘有人提出疑义,也许有人会加以考据,像《蓝衣社内幕》这种看完了也忘光了的书,谁有工夫管这些闲事。

我对于“七十六号”用我的名字出版《蓝衣社内幕》这件事,几十年来, 总是耿耿于怀,所以很想找个机会,表白一番。可是直至最近,顿然醒悟过来了:如果单纯地为个人作辩解,似乎已无此必要,不如话不离题,用以说明反间活动中的种种手段,或许更具意义。

现在就从头说起。

为什么他们(伪“特工总部”)要出版这本书?

主要的是为了公开证实:我泄露了工作秘密。谁都知道,“泄露机密”乃是一行大罪,因而迫使我“有路归不得”。其次,还可以起一点点宣传号召作用。再就是不至于赔掉印刷费。

因何用“蓝衣社内幕”作为书名?

在那个时候,“蓝衣社”三个字响亮得很,且含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大家都知道“蓝衣社”威力无边,足使蛮横的曰本兵和卖国求荣的汉奸退避三舍、闻名丧胆。可是对于“蓝衣社”的内情,却又不甚了了。所以用“蓝衣社内幕”作为书名,的确是一记大好的噱头。

话再说回来,如果由我主动写这本书,我绝不会以“蓝衣社内幕”作为书名,因为我知道压根儿就没有“蓝衣社”这么个组织。实际上,“蓝衣社”这个名称,是日本人自作聪明,再加上以讹传讹叫出来的。

我们在沦陷区工作,每逢一件行动破坏案件执行过后,曰本军方以及宪兵伪警,总是宣称系“蓝衣社”分子所为。我们也只有暗中好笑,在心理上则以为,反正我们不是“蓝衣社”,随你们叫什么都无所谓。久而久之,一提到 “蓝衣社”,所指的好像就是我们了。

就便,无妨把话题拉开,再多谈谈这个无中生有的“蓝衣社”:

自民国二十七年(1938 )以后,我们这个工作单位的正式名称是“军事委员会调査统计局”,简称为“军统局”,有时更略去“局”字,只称“军统”。“军统”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如何?且不去计较,不过,事实显示,“军统”反而不如“蓝衣社”来得那么有声有色。

关于“蓝衣社”一词的出处,说来话长,好在“传记文学”出版了一本 《蓝衣社、复兴社、力行社》,书中对于“蓝衣社”的种种,都有详细的解说,一读便可了然,这里也只能说个大概。

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初,的确有个政治性的秘密组织成立。当其酝酿期间的众多拟议中,曾有定名为“蓝衣社”之建议,惟未蒙采用。最后决定使用的名称是“力行社”。

“力行社”是个核心组织,其组成分子,除极少数外,余均系黄埔军校前期同学,总数迄未超过两百人。在核心组织“力行社”之下,再分为“革命军人同志会”和“革命青年同志会”作为基干。至于外围组织“复兴社”的建立,那又是其后一两年的事了。

“力行社”内部分为若干处,“军统局”前身的“特务处”就是其中之一。

此一政治性的秘密组织,前后大约存在了六年,到了民国二十七年 ( 1938 ),即改组或解散,大致情形是:“力行社”、“革命青年同志会”(“革命军人同志会”已与“青会”合并为一)解散;“复兴社”改组为“三民主义青年团”;“力行社”中的“特务处”也就改称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了。其过程究竟是“改隶”还是“改组”,我也弄不清楚。

笔者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 )在南京被吸收为“革命军人同志会”(简称 “军会”)会员,二十二年(1933)在北平提升为“力行社”社员,同时我也是“特务处”派驻北平的“站长”。因为我具备了以上所列举的多重身份,所以才能有这样一点了解。

如此看来,外间所谓的“蓝衣社”,实际上并不存在。如果是因不明真相而又意有所指的话,那也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是泛指以“力行社”为中心的一切活动,狭义的那就是“特务处”所领导的特务活动了。再举个实例说,凡是沦陷区中的抗日活动,不管是由哪个单位所领导,各地的日本宪兵队一律都说是“蓝衣社”干的。于此又可见“蓝衣社”是如何具有威力了。假若 “蓝衣社”三个字出现在一般政治评论中,那就不单单指的是特务工作了。总而言之,一个假想中的名称,居然显赫到成龙成凤,那也算是“异数”了。

笔者写到此处,突发奇想:不管从任何角度出发,当年为“蓝衣社”打响知名度的,可以说与我所指挥的抗曰行动必大有关联。换句话说,这也是众多同志的血肉浇铸出来的。

其实,“蓝衣社”所代表的意义并没有什么不好,就算写一本报道性的 《蓝衣社内幕》,只要不泄露工作机密,也不一定就是一桩坏事。有非议的是不该由“七十六号”发表,更不该否定了“蓝衣社”本身的作为。

接下来再说这本书的内容:

可惜目前我手边已经没有这本书了。一来,我并没有很经意去寻找这本书,二来是不愿意勾起许多不愉快的回忆,也不想再看到这本书。所以这本书的全部内容写的是些什么,已记不完整。不过,印象总是深的。

《蓝衣社内幕》一书中所指的“蓝衣社”,单纯的只是以从事特务工作、由戴雨农先生领导的“特务处”和“军统局”为限,至于当时尚鲜为人知的“力行社”以及领导青年运动的“复兴社”等均未涉及。

这本书虽然以“内幕”作标榜,在我来看,离着“底层”还相隔甚远。可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尤其是蛰居上海租界许久、已经窒息得透不过气的人们来看,倒也觉得稀奇少见了。

书的主要内容,是描述几件“行动案”的经过,与其说是“经过”,不如说是“梗概” 则比较恰当。其中有一部分是发生在平津,一部分发生在京沪,这都是抗战以前——二十二年(1933 )至二十五年(1936 ) 的事。单就这一点来说,在那个年代,我们同志间谁也不敢谈论这些机密案件,所以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更明白地说,这本书里所写的,有 一部分我知情,另有一部分我并不知情。试想,根本不知情的事,我怎么能写得出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本《蓝衣社内幕》的最后几页,是认定戴雨农先生为 “蓝衣社”的首脑,对他所有月旦。

这本《蓝衣社内幕》的全部内容,也就仅于此了。不过,“七十六号”为了断绝我的归路,既“泄露工作机密”,又“诋毁工作领导人”,两大禁忌, 集于一身,我想这也足够了。

有关《蓝衣社内幕》一书的出版与发行:

先前交代过,《蓝衣社内幕》一书,先在《国民新闻》日报上,按日分段连载,每天刊出一两千字。至于从哪一天开始刊登,前后一共登了多么久,都记不得了,因为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至于是否在全文尚未登完就出了单行本,更弄不清楚了。

这本书,平装,32开本,100余页,全书不到10万字。

在“国民新闻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金瓶梅全图》(共十册)第三册的封底里,刊有“广告”。其后,自第四册至第十册每册都刊有广告,并将《蓝衣社内幕》列为该图书公司所出版的丛书第六种。在广告上发现,三十一年 (1942)十一月再版,定价每册法币五元。到了民国三十二年( 1943 )该书究竟出了几版?共印了多少册?则不得而知了。

这本书到底是怎么“编造”的呢?

虽然不见得人人有此一问,可是因为书上用的是我的名字,所以我特别对此关心。假设这本书真是我写的话,如今事过境迁,我也无妨爽气地承认下来,大可以说是当时为博取他们的信任而出此下策。不过,事实上,这本书的确不是我的手笔,为了弄明白真相,就不得不探究了。

先就书中的文字、语气看,前后的格调颇不一致,而且毫无章次,显然是拼凑起来的。不过,眼前既然没有这本书,说也无用,且不去管它。根据事后的了解,也就是我从“七十六号”出来以后多方探听,以及当面询问《国民新闻》社长黄敬斋的结果,再回忆当时的情景,大致上不外乎是这样的:

用我的名义出一本书,意在断绝我的归路这件事,是否出于李士群的授 意,还是傅也文和万里浪他二人的策划,已无从判定。不过,也只有他们三个人,才会有这个馊主意。总之,这完全是一种特务工作的手段,毫无问题。

有一段时间,万里浪这小子常到我们这间夹壁小屋里来穷磨,东一句、西 一句,也摸不透他在玩什么花样,可是一坐就是老半天。因为这间小屋的光线太暗,偶尔也拉我们几个人一同到外间大客厅去透透气。楼上的傅也文有时也下来凑热闹,天南地北,胡扯一通。如果遇到客厅有人,索性就让我们到楼上傅也文的办公室去坐一会儿。

每逢聊开了头,万里浪最感得意的就是如何执行行动案件打汉奸了。傅也文也就故作痴呆地问这问那,好像蛮有兴趣的样子。就这样从华北到华南,一桩连一桩的、你一段我一段的、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前前后后几次下来,不知不觉地为这本《蓝衣社内幕》提供了数据。

在当时,其他的人如何想我未加留意,而我个人还自作聪明地认为他们是在变相地问口供;绝没有想到他们会添加作料,竟而调制成一本小册子,冠上我的名字为作者,就这样出版了《蓝衣社内幕》。实际上,这与出版事业无关,应该算是特务工作中的又一章。

民国三十二年(1943 )间,我和《国民新闻》社长黄敬斋打交道、做朋友,由他费了不少工夫,总算寻出“原稿”一束,交给了我。这些“原稿”是一卷一卷的,虽已污染,但仍可辨识。“原稿”中,有五六个人的笔迹,我认得出的是傅也文的,还有一个傅也文机要秘书刘x的。刘X,安徽人,就是前文多次提到在傅也文办公室中,埋头摇笔杆的那位。此外,据黄敬斋略告,其中也有编辑人员的手笔,不过,大都是填填补补的。

这份“原稿”在我手中保存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民国三十三年( 1944) 才算遇上机会,托由王道生兄(真名黄毅斋,下文中有一大段会写到他,故此处从略)带到了于潜,而后辗转送达局本部。

是否为了这个缘故,局本部从未追究过这件事,个人无法肯定。当民国三十五年(1946 )笔者被扣押后,当值的法官余x x也没有问过这件事。到后来被判徒刑的判决书上,也没有把这件事列为罪状。论“公案”,就这样了结,不会再生余波,不过,陈x x曾经写过一本《蓝衣社内幕》,可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澄清的了。

记得有一次,有个交情不浅的老朋友和我有争论,他掘根子指摘我写过 《蓝衣社内幕》,很明显,是在揭我之短。

我有一门远房亲戚,已多年不通音信,前两年在《传记文学》上看到我的名字,打听到地址,先通了个电话,他说:“在大陆的时候,我们就看到您老写的《蓝衣社内幕》那本书了……”

如此看来,我说不是我写的,也难以抹掉人家的印象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