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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文生:铭心的记忆

 晋南道 2023-05-22 发布于山西

铭心的记忆


人生路上,多少往事已成过眼烟云,有的记忆却刻骨铭心,而且历久弥深。
1967年的正月,年刚过几天,姥爷从舅家河南送我回老家山西。家里在年前来信了,说父亲想我,让尽快送我回来。
我是前一年的腊月三十随母亲到舅家的。母亲本打算过了年停几天就带我回去,没想到我第一次到舅家,停了几天就不想回去了。母亲只好又多呆了几天,想说服我。舅家的人都劝母亲让我留下,说啥时我想回去了,马上送去。母亲说送一趟路费搅计不容易,但又实在把我拉不走,无奈只得独自回到了山西。
母亲走后,舅家一大家子亲人都宠着我,三个舅舅的儿女们整天陪着我,跟小朋友们玩时又都护着我,舅家成了我另一个快乐的家。不知不觉一年过去,家里来信催我回去,我也有些想家了。
在运城下火车后转乘汽车。当时离家最近的停车点是闫景。坐在车上我猜想着前来接我们的一定是父亲和大姐。二姐腊月刚出嫁,哥才十五岁。我还想像着父亲还是顶着白羊肚手巾,穿着那件老山羊皮袄,推着家里那辆“白山”牌旧自行车在路边等着我们。见了我一定会用他那粗糙厚实的大手拍拍我的头说:“好家伙,一年不见,窜了这么高!”
可不,我走时才十岁,现在都十二了!
到闫景一下车,我四处张望,急切地寻找接我的父亲和大姐。蓦然发现路边不远处,站着父亲的两位老伙计:狗狗爸和敬龙爸。两位叔叔身边的一辆车子,就是我家的那个“白山”牌的,但是不见父亲和大姐。
我心里顿觉有些凉。“我爸和我姐咋没来?”我疑惑地问叔叔。“你爸在屋哩!”看叔叔那淡淡的表情,我也不好再多问。大人有大人的事,父亲今天大概有啥事走不开吧!
在舅家停了一年,我已是满口的“河南腔”。听着两位叔叔说话,觉得我说了多年的山西话,怎么这样别扭,垮里垮气的,还不如河南话咬字真,腔调好听。
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腾着,我坐在车后看见叔叔脖子上都骑得流汗了。在拐来拐去的路上,我想起了村里的那些小朋友。他们要是知道我今天回来,一定会相约着跑到我家来看我,想象着他们听着我一开口是格里格拉的河南话,肯定会哈哈大笑。我不出声“复习”着有点不习惯的山西话,以防到家说话时惹得他们笑。想象着母亲一定会从我们带的大提包里捧出大把大把的花生和枣,塞进一个个小朋友的口袋里。那是舅家的特产,我们平时很难吃到。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车架侧面绑着的大提包,鼓鼓的,里面全是花生和枣。
快进村时是一路下坡,从高处远远望见村子上空烟雾弥漫。我注视着我家的方向,那块冒烟高的一定是我家。母亲一定做了顿好吃的饭,大概是羊肉饺子。管老师饭时,母亲就包的羊肉饺。或者今天是父亲亲自下手了吧?他做饭真有两下子,蒸的碗装的火锅最好吃,正月初三待我姐夫时,父亲就做过这些。不过他平时不下手,今天我和姥爷远远来了,又有两位接我们的叔叔在,父亲一定下手做了一桌丰盛的好饭等着我们,不然他今天为什么没来接我们?
眼前浮现出一大桌菜盛得冒了尖的盘子,热气腾腾,有红烧肉、酥肉、排骨……中间放着大大的砂火锅,我似乎闻到了各种浓浓的香味。院里是出出进进的人,母亲忙得招呼着;屋子里喝茶的围了一大圈,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家里像过喜事一样,屋里院里到处是笑声。
我兴冲冲进了家门,院子里竟然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只有母亲姐姐和哥哥从屋里出来迎接我们。闻不到一点肉菜的味道,只闻到一点母亲平时炒葱花的香味。
母亲瘦了许多,她勉强地笑着问候老爷,招呼两位叔叔,笑容里有种掩饰不住的忧伤。姐姐和哥哥站在一旁,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又没说。不是我想象的热热闹闹喜里欢气。
“家里出什么事啦?”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心嗵嗵地跳了起来。
母亲强拦着两位叔叔吃饭,他们推辞说“不饿不饿,还有事”,一边使着眼色让母亲快招呼姥爷,便匆匆走出门外。
送走了两位叔叔,母亲回头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微微摆了一下头,低声说:“文生,到屋里看看你爸!”一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爸怎么啦?”我顿时惊恐得心提到喉咙,急忙奔向屋里。父亲坐在炕中间,正扭着头朝门外看。他从来没有这样在炕上闲坐过,见我进来,急着向前移动了下身子。
只见父亲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抹的全是药水。我惊呆了,怔怔的站在炕边,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就是我一年没见的爸?这就是催着我回来想见我的父亲?
“爸,你怎么啦?”我终于张开了口,几乎是哭着问,但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父亲两眼注视着我,虽是满脸的药水,但我能感受到他看到我时的欣喜。他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想笑,又变得想哭,但没说没笑也没哭。父亲紧闭了双眼,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全是悲伤,强忍着的眼角里涌出了两行泪水。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流泪,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愣愣地站在炕边。
好一会儿父亲才睁开眼睛:“文生,你看爸成了什么啦!”一边说着,泪水纵横在红的紫的脸上, 忍不住抽泣起来。
母亲大概在门外听见了父亲的抽泣,急忙走进屋里,悄悄把我拉出门外。我站在空冷的院子里,终于明白了两位叔叔为什么不留下来吃饭,我的那些小朋友为啥一个都没来看我。
五十多年过去了,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就不由得悲上心来。父亲说的“文生,你看爸成了什么啦?”如空谷回音,在我的耳边震荡着,反复着,是那么清晰!
两天后,父亲就到太原看病了。他大概料到自己的病不好,硬撑着,等着我回来,想见见他的这个儿子再走。到太原看病,是大姐和姐夫领着的,姐夫有个亲戚在太原,不然像我们这样的小村穷家,两眼墨黑,怎么能够容易地摸到省城医院?
父亲走后的每一天,全家都盼望着能从太原传来他病情转轻的好消息。然而一天天过去了,没接到一次长途电话。看见送信的骑着绿色的车子进村了,我急忙跑过去问,每次都很是失望:“没有你家的信!”
一天,我见母亲在屋内桌子上的香炉里烧起了香,默默地跪在地上磕头。母亲向来只是逢年过节才烧香磕头的,现在烧香我知道是为了父亲。从她双手捧香和长时间跪在地上,我看得出母亲是多么的虔诚。以往磕头时母亲总是笑着大声喊着我们:“都快过来磕头啦!”这一次,她没叫我们一个人过来。
从那天起,香炉里天天烧着香,母亲天天一个人磕着头。对神鬼之事我一直含糊,从那天起,我相信了,而且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神灵在保佑着我父亲。父亲那么勤快能吃苦,那么善良好客,他的朋友那么多,神能不保佑他么?
好几次,我见母亲出门了,便悄悄走到香炉前,学着她的样子跪下磕头,默默祝福着父亲,然后赶紧站起,悄悄走到屋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太原的好消息一直没等着。有一天,我见母亲和姥爷跟一位叔叔在屋里凑着头小声说话,我站在门外,隐约听见是说父亲从太原转到运城医院了。我顿时惊喜,那一定是父亲的病快好了,不需要在太原看,在运城养一段就能回来了!我冲进屋里问母亲:“我爸就快回来啦?”母亲望了我一眼,只轻轻的“嗯”了一声,背过脸又跟那位叔叔低声说起话来。
我无心再听大人说些什么,高兴得跑到稍门外,想碰见一位小朋友或者邻居叔叔婶子,告诉说我爸的病快好了,很快就要回来了。
门外的巷道里竟然不见一个人影。我又返回院内,沿陡坡上到院子后边高处的园子里。站在边缘上,居高临下,几乎可以望见全村的屋顶。我真想对着那一大片屋顶高声喊:“我爸的病好啦!几天就回来啦!”只是不好意思喊出口,激动得在园子里来回走,不停地哼唧着。园里果树上的嫩芽已经鼓起,杏树上红红的花蕾快要开放了,地上向阳处的野草已经泛绿。春天来了,父亲过几天回来后又会背着筐子满沟跑,给他喂的那草槽驴寻青草,顺便还会给家里采些茵陈,给我和哥哥刨来几棵我俩爱吃的露葱……
我不觉又走回到院子,站在东墙根那棵大香椿树前。满树的枝头已窜出一寸多高的红绿色的嫩芽,我高兴得大声对母亲说:“妈,叫我爸快回来,迟了香椿就长得不好卖啦!”母亲在炕边匆忙收拾着衣服,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又说:“我今个就到运城看你爸,你在家里要乖乖的。”也不知那位叔叔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一会儿刚才那位叔叔又推着自行车来了,他要送母亲到闫景搭车。看样子都不像我那样喜里欢气,我有点纳闷:大概是发愁到闫景汽车不好搭吧?我知道母亲有好几次去河南,在闫景都没搭上车。
我哪里知道,父亲的病在太原已经没法看了,转到运城医院是尽心。我又哪里知道,我高兴得一举一动,每说的一句话,都在刺痛着母亲的心!
没过几天,父亲真回来了,是全身蒙着由两位姐夫用平车从运城一步一步拉回来的。我盼望了多时的父亲在运城去世了!巷里敲起了锣鼓,刺耳的锣鼓声震裂了我的每根神经,震碎了我柔弱的心。
后来,母亲对我们说:“你爸受扎啦,满身是伤,袄粘在身上揭都揭不下来,只得用剪子剪开。死活你爸硬,换药时都没哼过。说罢总是长叹一声。每当母亲说起,我就仿佛看见父亲咬着牙强忍的样子,心如刀绞!父亲多想活下来看着我们长大成人啊!
我曾问过母亲,父亲病重时怎么就不叫我们到运城看看他?母亲说,你爸很想见见你们,几次说他对不起你们。他又不想让你们看到他满身是伤,脸上难看的样子,说娃娃见了会心里难受,这样他心里更难受。
我可敬可怜的父亲!
几位叔叔说过,父亲的病本来不算啥,饲养室跳蚤多,他在炕上撒了些“六六六”粉,身上出了汗,感染了。起初只是头上一小块,父亲毫不当一回事。拖了很长时间,面积大了,才被他们和母亲逼着离开了饲养室。我深深地悲叹当时的医学太不发达,更叹惋父亲太倔犟了,舍不下他那槽牲口,硬是把自己耽搁了。一想起来,就痛心不已。
母亲说过,当时我们兄弟俩都小,父亲住院花钱多亏了我的姐夫和邻居们。我敬佩姐夫作为“半子”的担当,感激姐夫替我们兄弟俩尽了对父亲的孝心。我同样敬佩和感激在我们家面临大难之时能慨然伸手相助的所有亲邻们!
人常说“世态炎凉”,但父亲在运城住院时,他的朋友们如宗义爸、敬龙爸、狗狗爸等叔叔明明知道父亲不久人世,还是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骑着自行车,远远到运城看望父亲。父亲去世后,他们又尽心尽力帮着操办后事,常到家里给母亲说宽心。如此重情重义,对孤单悲苦的母亲该是多大的安慰。
母亲多次嘱咐我兄弟俩,千万不敢忘了帮助过咱家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加感到亲邻们的恩重情深。工作后逢年过节,我常备点礼品登门看望。次数多了,有位叔叔曾激动得流泪说:“这娃,这么点小事你还老记着!”我说:“我永远忘不了,这也是我妈嘱咐的。”
我怎么能忘记呢?父亲的刚强慈爱,姐夫的责任担当,亲邻的热肠厚道,我已刻骨铭心。他们的为人处世之道,至今深深地影响着我。

作 者 简 介

司文生,1956年3月生。万荣县李家庄村人。先后在运城市和河津市教育系统工作,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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