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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布票——写给儿子五十岁生日(纪实散文)

 悟无误 2023-05-24 发布于湖南

【推荐理由】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回记过去,必须是真实。莫言创造了小说方法回记过去的散文风格,作为大作家是不应该的。——一家之言。

1973年,中国人民正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

10月,妻为我诞下一子。年纪轻轻就做了父亲,这本是人世间一大喜事。可我却怎么也“喜”不起来。因为,当时家里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大人再苦也能挺,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他怎么受得了?更令人伤脑筋的是,小家伙寸奶寸尿,晚上喂个米汤,换个尿布,总得点个灯吧。家里前几天从生产队分得的几两柴油(队上从供杀虫用的柴油中挤出来,分给社员照明用的指标油)即将用罄,公社(政府)配给月婆子的两斤红糖和煤油指标也无钱买回,这可是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

按说,我们也不至贫窭至此的。那时我二十四岁,正是俗话“踩断田埂挑断担”的年龄,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倘如现在,随便找个什么苦力的干活,也对付得了一日三餐的。可那年月,人们都困守在黄土地上学大寨,即便你飞得起,也只能和大家在一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辛苦半年粮地耗着,哪容你外出做苦力!那资本主义的邪路,你想都不要想。

但做父亲的强烈责任感又本能地告诉我:必须度过眼前的危机。晚上,我和妻子苦苦寻思,不得长策。家徒四壁,没有分文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了,最后,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前两天从公社领回的新生儿布票。在那个票证时代,布票是可以卖钱的哟!

对,卖布票!我对妻子说,明天天一亮,我就去蒋家桥镇上卖布票。可妻子这时却犯了嘀咕,她说卖布票是违法的事,万一被抓了,那不完了!但我心意已决,事出无奈,顾不得那么多了。 

当年由于”短缺”,粮、油、布匹、火柴、甚至肥皂香烟……都需要凭票供应。票证有国家印制的,也有地方印制的。这是由广东省宝安县印制的地方粮票

清早,我亲了口还在睡梦中的儿子,妻递给我两个热红薯,将全部的2丈1尺5寸新生儿补助布票包好,小心翼翼地装进我的上衣口袋。我怕它不翼而飞,还慎重地贴胸拍了几拍。临行,她一再嘱咐我多防着点,口中还念念有词地为我祝福,让神灵保佑我能平安归来。我不信佛,此时竟也希望冥冥之中真有个菩萨显灵,能让我今天的布票卖个好价钱。

蒋镇离家有十来里,但因心中存着念想,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这天正值赶圩,街上的人倍儿多。那些卖萝卜白菜的、卖鸡蛋鱼虾的、卖草鞋蓑衣的、卖苑箕柴禾的,不停地吆喝着。尤以区供销社小门市前,趁赶场从四面八方出来买布买鞋买油盐酱醋的,更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给这个山乡小镇平添了几分生气。

我无心街景,径直往小门市前去卖布票。虽然从未卖过那玩艺,但早先就听说且目睹过,因为属紧俏物资,那不够一指宽的小纸条儿早就成了一种商品、一个地下行市。比如蒋镇,比较固定的交易地点,就在小门市部的布疋柜附近。具体交易方式,往往是卖方拿出一张小面额的票,夹在拇指和食指中间,只露出丁点儿票头,用于招徕买方。讲价通常也是不需要动口的,靠“打手数”就能解决问题。双方达成默契后,然后心照不宣地离开门市,找一处僻静的地方钱货两清。整个过程无声无息。现在想起来,那情景,像做贼,又像演哑剧。

当然也有够热闹的时候,那就是你在卖布票时一不小心被抓了现行。那年月,尽管广播里、大会小会上天天讲阶级斗争新动向,号召人们检举揭发票证买卖,却没几个真去“向脸”抓人的。

因为人们心里清楚,能将每个人的几尺指标布票拿出来售卖的,多是家里一贫如洗且有急用的,旁人十有八九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不能说卖者就可以高枕无忧,蒋镇当时就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抓手”,外号“周瘸子”,是区工商所雇来专抓投机倒把票证买卖的,此人六亲不认,非常敬业,谁要在卖布票时碰到他,是很难脱灾弥祸的。

据说有一次,一个复员军人在卖布票,被他撞了个正着,可对方不像常人那样乖乖就范,而是拔腿就逃。周瘸子哪能出得这口藐视他权威的恶气!一路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逢江过江,逢田过田。别看这周瘸子,平时一瘸一拐的,执法追逃时却跑得比兔子还快,终于在一坵冬泥田里,追上了复员军人。于是两人在水田里扭打起来。酣战半晌,两个都成了泥人,才停了下来。那不是因为谁战胜了谁,而是因为他们都精疲力尽,没力气再厮打下去了。

这事后来怎样了结不得而知,但他们的故事却流长传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儿子7岁时与妹妹的合影,营养不良宛如豆芽菜。

我杂在几个卖布票的婆姨中间,也拿出一尺布票,学着她们的样子,指外露出一小截票头儿,作股正经地卖起布票来。

可这时不知怎地,尽管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一颗心却老在突突直跳。那周瘸子冬泥田里抓逃复员军人的画面,总是不停地在脑际中浮现。同时我清楚得很,虽是一样的买卖票证,可人家是复员军人,有过保家卫国的辉煌过去,有本钱和对方对着干,可自己一个黑五类子弟,一旦被抓,即便你力可拔山,也只能认栽,还会罪加三等。这样想着,心也就跳得更加厉害。

我努力镇静自己,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好人,将我的布票全买了。可直到日上三竿,农村所谓的“茶时”时分了,手里的布票还是无人问津,而身边两位大娘,早已卖掉布票走人,这不由我额头急出汗来。想起家中的婴儿产妇面临漫漫长夜却无以照明的困境,我似乎又看到了临出门时妻子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更觉重任在肩。心里说,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布票卖出去!

我分析了一下原因:卖布票的多娘儿们,我一个大男人偷偷摸摸的,反而难得引人注意,所以难以卖出。“必须让人们注意我!”心里这样想着,胆子忽地大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举着布票,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吆喝:“卖布票喽,卖布票喽!”

这一喊不要紧,人们以为来了个癫子,都往我这边看了过来。特别是那些卖布票的,怕搭火烧蓑衣,惹祸上身,吓得四散奔逃。只有一位大嫂用手肘碰了我一下,小声地对我说:“你这后生好不晓事,干这玩意是能够声张的么!”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事在急焉,哪里还顾得许多!心想一个七尺男子,养不活妻儿子女,甚至为买一盏煤油犯难,这不是耻辱么!常言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当时我已想好,那天周瘸子要真坏我的事,我就豁出去,和他拼了!

也许真是我的吆喝引起了注意,不久就上来一个男人,对我做出了要买布票的示意。我让他报价,他很干脆地说,三毛,行价。我知道当时布票也有卖到三毛五至四毛一尺的,但家里等钱急用,理智告诉我,不能放弃眼前这个顾客,加之我喜欢他的爽快,二话没说,拿出布票就叫他给钱。但他还是比较谨慎,将我拉到外边静白处成交。2丈1尺5寸布票,6元4角5分钱,没落我一分钱零头。

这天,不知道真是上天保佑还是幸运,也不知道周瘸子是偶然伤风感冒了还是因事休假了,整个圩场自始至终没见到他的影子。因此,我原来预估可能出现的极端事件,自然就没有发生,早先的提心吊胆,也不过一场虚惊而已。

我满心欢喜。回来时,拿出兜里那张卖布票得来的五元人民币,去村上的胡坪坳供销分社,买回两斤指标煤油、两斤指标红糖。想到孩子晚上换尿布能点上灯了,妻也能喝点红糖锅底灰水调养一下身子了,非常惬意地朝家中赶,急着想将好消息告诉妻,让她也高兴高兴。

可走出供销社半里路远,我突然想起刚才只拿了红糖和煤油,营业员找补给我、放在柜台上的两块多钱竟忘拿了!我情知不妙,却还是返回分社,可那高高的木柜台上,早已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钱的影子!

我沮丧极了,无奈事情无法挽回,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家。妻子迎上前来问长问短,我将一天的情况都一一相告。当知道我丢了钱时,她没有责备我,反而说“退财人安乐,人没事就好”。

可我无法逃避对自己的自责。现如今,两块多钱,还不够买个苹果,可谁知道,五十年前,它对我和我们一家是多么重要,何况,它还是我担惊受怕卖布票换来的呢!

 2023.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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