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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爱黄金呢?可我偏偏就更爱玉!

 大遗产 2023-05-24 发布于北京

 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通体鎏金的长信宫灯。摄影/李慧力

从北非的古埃及,到南美洲的印加帝国,世界各地的古代文明,无不视黄金为至宝,唯有中原文明,却对“廉价”的青铜和玉石情有独钟。黄金,为何不受他们的青睐?

中原,被黄金包围的「黑洞

有人说,世界各大文明的文化形态千差万别,但有三件东西是相通的:酒,神怪,黄金。

黄金,是古人在自然界中找到的最稀少、最珍贵的东西,那灿烂夺目的色彩和万年不腐的神奇属性,谁能不为之着迷?

大约在公元前5000年,古埃及就已出现黄金制品,古埃及人将其称为“神的呼吸”,法老死后戴着黄金面具葬入金字塔,就是期望复活永生。南美洲的印加帝国,则将黄金称为“太阳的汗水”,印加人不遗余力地开采金矿,当西班牙殖民者在16世纪横扫南美洲时,印加人在某座深山里埋藏了据说多达数百吨的黄金。

 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 tdittmar75

把时空坐标转移到先秦时期的中原地区,黄金的光彩,却顿时黯淡了不少。这里出土的金器数量稀少,主要是用于装饰铜、木、漆、玉等器物的金箔片。商朝考古中最引人注目的河南殷墟妇好墓,出土了1900多件奢华的随葬品,其中青铜器468件、玉器755件、骨器564件,此外还有象牙器、蚌器等若干,唯独不见金器。

其实,且不说埃及、印加等域外文明,就连围绕着中原的边远地区文化,也多以精美绚烂的黄金制品为引人瞩目的标识。在西南方,四川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黄金面具和黄金权杖,引发了人们对古蜀国神权和宗教的无限想象。在西北方,甘肃礼县的秦国早期陵区,曾在20世纪90年代遭到盗掘,当地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金片贴棺,铜鱼铺路”。据说,当时出土的金片,都是用麻袋装了称斤卖,大型青铜器,则是用拖拉机拉出去卖。黄金随葬之丰厚,令人咋舌。

这么看来,中原地区就像一个被黄金包围的“黑洞”。先秦时期,铜、玉等矿料的远距离流通,已是寻常之事,即便中原地区还未发现金矿,也不足以成为此地不使用金器的理由。由是,我们只能从文化和社会观念的角度去探究——莫非,这里的人,发自内心地不爱黄金?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一首诗。

唐人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有这样一联:“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上下两句化用的都是先秦时期的楚国典故,颇能反映时人的文化观念

“巴人谁肯和阳春”,典出战国时期楚人宋玉的《对楚王问》:一名外来歌者,在楚国的国都唱起了民歌《巴人》,城中有数千人都跟着唱了起来。歌者接着唱起了高雅的《白雪》,跟唱的只剩下数十人。宋玉用这个故事说明了“曲高和寡”的道理,也顺带吐槽了楚人文化水平之低。

楚地由来贱奇璞”,则出自战国法家著作《韩非子》:楚人和氏在荆山中采得罕见的璞玉,却无人能识。和氏恭恭敬敬地将它献给楚厉王,楚厉王也不识货,把和氏砍去左脚,赶了出去。楚厉王死后,楚武王继位,和氏继续献宝,岂料楚武王也是一个大老粗,认玉为石,砍了和氏的右脚。

楚人不懂《白雪》,不识美玉,说明曾经以“蛮夷”自称的楚人没文化——当然,这是当时中原文化的看法。与自诩主流的中原大不相同的还有,楚国是战国时第一个以黄金为货币的国家,享有“黄金之国”的美誉。而在中原文化的评价体系中,玉的地位,远高于黄金。

  战国晚期的楚国货币——郢爯金版。摄影/苏李欢

如果从物以稀为贵的价值规律看,黄金在大自然中的储量小于玉,获取的难度却大于玉,黄金理应比玉贵重。位于湖北省大冶市的铜绿山战国古矿井遗址,曾出土木杵、木臼、木槌、淘砂盘、淘砂船等选矿工具,反映了当时主要的淘金技术:在砂金较为富集的地方,将泥沙和研碎的矿石装在淘砂盘中,一边靠人力轻轻震荡,一边用水冲刷,利用不同矿物的比重差,最终“淘尽泥沙始见金”。

如此辛苦淘洗一整天,也许只能筛得几粒金砂,也许一无所获。要想积攒足够的金砂,制成一件金器,真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那么,当时的中原文化,为何却要重玉石而轻黄金呢?

最贵重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先秦时期,尤其是在礼乐完备的周朝,礼制构成了社会秩序和个人行为规范的基础。礼的作用,是明尊卑、别上下,而这种尊卑之别,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为一个人可以用什么和不可以用什么。西汉文史杂编《韩诗外传》在论及先秦酒器时,就有这样的记载:天子以玉,诸侯、大夫以金,士以梓。”玉、金、梓木,等级最高的材料,

 战国鎏金嵌玉镶琉璃银带钩,白玉处于绝对的C位,鎏金不过是位于边缘的装饰。摄影/鞠骁

实际上,中国人对玉石的特殊情感,早在文明起源之初就已显现。东北西辽河流域,分布着一处距今约8000年的史前文化——兴隆洼文化,这里出土了世界上最早的两件玉玦,这也是中国迄今发现最早的玉器之一

距今约五、六千年,兴隆洼文化衰亡后,红山文化在同一地区继之兴起,创造出了更多造型奇谲、令人眼花缭乱的玉器。其中的典型器物——著名的中华第一龙”C形玉猪龙,和大量长筒马蹄形玉器,据推测都是当时原始宗教仪式中的通神之器

 新石器时代红山文化玉龙。摄影庞雷

可以说,玉因其莹润坚硬的质地,变化无穷的色彩、纹理,很早就被赋予了超越世俗实用器物的神圣色彩有意思的是,在距离红山文化千里之外的太湖流域,距今约四五千年的良渚文化,也出土了大量的筒状玉器——玉琮。玉琮内圆外方,有的还在表面用细密的阴线琢出精美的神人兽面纹样。研究者认为,它们反映了良渚人天圆地方的观念,应当也和当时敬天通神宗教仪式有关。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叶舒宪先生,将这种玉石信仰称为“史前时期的原始国教”,简称“玉教”。他认为,中国玉文化最早发端于兴隆洼,经红山文化时期而发扬光大。在红山文化衰微后,“玉教”观念却并未中断,而是逐渐南下,传播到了中原地区,和良渚等南方玉文化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了中原夏商周王朝的玉礼器传统

 良渚反山王陵出土冠状玉器。摄影荀耀阳

中国礼乐文化的奠基之作周礼中,对玉礼有明确的表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以玉器敬天通神,成为制度

在中原地区,随着玉饰的普及,玉除了是一种“神器”,还逐渐被视为“德”的象征玉石温润、刚毅,恰如君子,在《礼记》中,孔子就列举了玉的品德: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等,共计十一种。所以,《礼记》中又说了:“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总而言之,到了两周时期,玉已成为中原地区的精神信仰,和日常生活中至高无上、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任何材料能与之相提并论,若要说仅次于它的,则非青铜莫属。

 古代男子腰间常挂玉佩作为饰物,图为影视剧截图。

青铜器,不仅是日常生活中实用的容器,同时也是宗庙中的礼器。早在夏商时期,青铜鼎之类的重器,便是国家社稷的象征,因而历代王室都不遗余力地铸造大型青铜鼎。到了商朝后期,乃至出现了后母戊大方鼎这样体重将近一吨的“巨无霸”而成型于周朝的“列鼎制度”,则是通过一个人使用青铜鼎和簋的数量,表示他的权力大小和地位高低: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用七鼎六簋,大夫用五鼎四簋,士用三鼎或一鼎。西周时期严格的社会等级和礼制,由此得以彰显。

如此一来,先秦文化中最重要的部分——宗教、礼制、王者之权、君子之德,都被玉石和青铜占满了。黄金,就算再稀有、再贵重,也取代不了玉石和青铜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 图为河南博物院收藏的西汉白玉舞人佩,是汉代王公贵族喜闻乐见的玉器佩饰摄影/柳叶氘

黄金“败”给玉石和青铜,还有一个客观原因:技术。从今天的地质调查可知,中国各省市,除上海外,都有金矿分布。地处中原地区的山东、河南,更是举足轻重的产金大省。那么,先秦时期的中原人,为何没有早早利用这些资源呢?

关键是缺乏冶金技术。1978年,河南汤阴县的一处龙山文化遗址,曾出土两片含金砂的陶片,这也是目前中国最早的含金器物,距今4000多年。这说明,先民已经注意到了这些金灿灿的颗粒,并有意掺入陶器中,用以装饰。但是,先民还不能将它们冶炼、熔铸成器。叶舒宪教授认为,中国的冶金技术,是从中亚经河西走廊传入的,时间大约在距今4000—3600年。目前已知最早的金器,就出现在这一时期,是几件金耳环和金鼻环,出土于甘肃玉门的一处青铜时代聚落遗址。

▲ 先秦时期玉器价值极高,秦王曾提出用十五座城池交换赵国和氏璧,并衍生出“价值连城”的成语典故。图为影视剧作品中完璧归赵的桥段。

相比之下,青铜冶炼技术,早在距今5000年左右就已出现。黄金比青铜晚了足足1000年,所以,当中原人掌握冶金技术时,玉石和青铜的地位早已不可撼动。即便后来铸造出了金器,也只能甘当绿叶,作为玉石、青铜等器物上的装饰。

今天中国和西方的金店,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中国的金店除了售卖金饰,通常还设有玉器专柜,玉价高于金价也是常事。崇玉、买玉、佩玉,正是中国特有的玉文化传统的延续。可以说,中国金店的独特格局,早在几千年前的文明起源过程中就已经埋下了种子。黄金,在世界各地都是财富的象征,中国人怎能真的不爱黄金?只不过,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还有一些东西比财富更重要。

来源:《中华遗产》2023年02期《金装银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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