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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当丁立人再度想起2023年4月30日，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他战胜俄罗斯棋手涅波姆尼亚奇加冕国际象棋新一届世界棋王的那一幕，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回忆。
5月18日，中国棋院举办的一场媒体见面会之前，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的就是丁立人夺冠的片段。对于中国国际象棋来说，这个世界棋王来之不易，是30多年来4代棋手追寻和奋斗的结果。这是中国国际象棋男棋手第一次登顶世界之巅，至此，中国国际象棋的“四步走”战略终于落地。
当天，也是丁立人夺冠之后在国内的首次亮相。此前，他刚刚结束2023国际象棋超级巡回赛罗马尼亚站的比赛返回国内。面对世界棋王带来的关注和压力，丁立人直言“还在慢慢适应新的头衔”。比如，会前看到自己夺冠的片段，他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快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定后，猛喝了一大口水。
去年卡塔尔足球世界杯结束后，曾有朋友给丁立人发去消息：“梅西终于圆梦了。”他回复说：“那圆梦之后呢？”这也是现在他对自己的提问。丁立人告诉记者，他一直觉得向上攀登的路比站在顶峰更令人心潮澎湃。但如今，苦苦追寻的梦想实现之后，如何继续前行，是丁立人要探索的新的道路。
“自我牵制”
回顾丁立人的夺冠之路，坎坷无数。
相比其他项目，国际象棋的“世界棋王”头衔，只能通过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产生。一般来说，世界冠军赛由一位挑战者来挑战现役世界棋王，挑战者的资格需通过候选人赛来产生。以此类推，候选人赛的资格同样需要选手通过各种资格赛来打拼。
此前，受疫情影响，丁立人连续错过多个世界冠军赛资格赛，也几乎无缘新一届候选人赛，最后依靠等级分递补才得以入围。为了获得入围资格，他曾在一个月内下了28盘慢棋并保持不败。在去年的候选人赛中，丁立人又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奋起直追，特别是在最后一轮力克美国名将中村光，获得亚军。随后，由于上届世界棋王卡尔森放弃卫冕，丁立人再次递补获得冠军赛参赛资格。
世界冠军赛期间，丁立人三度落后又三度追平，最终在快棋加赛的最后一分钟，绝杀对手夺冠。其中，在决定胜负的那一局棋中，眼看比赛将以和棋收场并进入超快棋决胜，丁立人却出人意料地走出一步应对，表现出“拒和”的决心。这个大胆的选择不但打乱了对手的部署，也成了他最终夺冠的胜负手。
赛后，卡尔森称赞丁立人的这步棋为“self-pinning for immortality（自我牵制，臻致不朽）”。这句话一语双关：一方面强调这步棋属于“自我牵制”，会将他的车和王都牵制住，并不符合常规棋理；另一方面，正是这个大胆的选择，让他赢得冠军，将自己的名字永久记入国际象棋的历史当中。卡尔森曾多次对丁立人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只是需要冠军证明自己”。在那个瞬间，两位棋王惺惺相惜。
夺冠之后，丁立人回到自己房间，泪流满面。回想起来，丁立人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宣泄怎样的情绪，“就是控制不住地哭”。在赛场上，丁立人是出了名的“扑克脸”，喜怒不形于色。在生活中，他的情感相当充沛。比赛期间，他哭过很多次，既有对好友鼓励的感动，还有宣泄压力的释放。他也会为了走出一步好棋而“心跳很快”，笑着告诉记者“很多人夸我是天才”。
大多数时候，丁立人说自己“羞于谈野心”。在这个方面，丁立人会羡慕其他棋手。比如，卡尔森有很强的主动性，做事情更多出于兴趣，对个人荣誉有强烈的渴望，经常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也聊起意大利棋手卡鲁阿纳，觉得“他的野心永远屹立不倒，就想当世界冠军”。相比之下，中国的棋手更内敛，“不太敢把自己的野心表露出来”。“张扬和霸气的话都是年轻时说的，会被视为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丁立人说。
棋盘外的世界
出生在温州的丁立人从4岁起学习国际象棋，在他童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下棋。丁立人觉得，很幸运小时候就接触到了国际象棋，并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和天赋，“我比较优秀的地方就是执着，我之前的签名就叫'沉默执迷’，小时候能在家摆棋摆上一天，钻进棋里一天都不想做其他事情”。
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丁立人对待下棋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有一段时间，棋艺快速增长后，他却一度对下棋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以前就觉得可能棋局、内容，很多东西都被研究透了，各种开局都被人下过了，就会觉得没意思了。”直到2021年，他开始接触人工智能训练，又重新找到了新的乐趣。“有一段时间我只研究人工智能的对局。那段时间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下得最好的棋手，每一步都想要下得像人工智能一样精确。”丁立人说。
“以前我看过一个国际高手的采访，他很专注于下棋，除了下棋什么也不关心。当时我还挺迷恋这种状态的，但现在不这么想了。”丁立人说，他对下棋缺乏娱乐性，长期把下棋看得太严肃，“我以前把国际象棋看作是一种事业，倾注了太多感情。但现在慢慢把它看成是一种要持续下去的工作，保持延续性，这样才能走得更久一点。”
足球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打起精神的话题。丁立人从小喜欢拜仁慕尼黑和尤文图斯。后来，他发现拜仁的管理方式纪律严明，过于严谨，而尤文图斯更有人情味。因此，他后来关注尤文图斯更多，喜欢前锋小基耶萨。成为世界棋王后，丁立人见到了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尤文图斯俱乐部则邀请他到意大利都灵观看比赛。世界冠军赛前，他在房间里贴了一张小基耶萨欧洲杯进球后的海报——一个人跑到角旗处，张开双臂，仰天庆祝。“我喜欢他的动作，但我没有那么霸气。”丁立人说，就像比赛结束后，赢得冠军的丁立人并没有疯狂庆祝，而是用手捂住眼睛，在座位上坐了很久。
国际象棋的高手对弈，会给双方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丁立人觉得，看书能让他的心情得到调节，也会带来对棋局的新思考。丁立人自认为下棋素以“合理”著称，但为了备战，丁立人邀请了棋风“不拘一格”的匈牙利棋手拉波特担任助手，还在背包中带了一本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
大多数时候，丁立人认为看书没什么目的性，“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快乐方式”。高中时，他看安妮宝贝的小说，“那时觉得看她的书很有同感，很有共鸣。但我爸知道了，就说不行，你得看一些男作家写的书”。于是，丁立人“听话”地拿起了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看的书多了，引用也是信手拈来。比如，世界冠军赛期间，丁立人引用过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句，也谈到过法国哲学家加缪“抵抗的概念”对自己的影响，还用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胜利”强调坚持的意义。丁立人打趣称：“就像小时候写作文一样，总喜欢收集一些名人名句以备引用。”
中国国际象棋队领队、中国国际象棋协会秘书长田红卫表示，世界棋王的争夺有时候不只是棋盘内的竞争。让她印象深刻的，正是丁立人的自我调节与抗压能力。“到了这种水平，棋力差不多，但情绪的控制力是决定性的优势。”田红卫说，丁立人有散步的习惯，最后一个休息日，他依然保持自己的节奏，去散步、去阅读，“丁立人对自己情绪的把控与专注力是一个顶级棋手非常重要的品质。”
王冠的重量
很多年前，丁立人拿下国内一次重要比赛的冠军。当朋友们纷纷转发他夺冠的消息时，他心里偶尔会感到尴尬和害羞，“我其实不喜欢成为主角，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在他看来，他所沉迷的是过程，却对结果引发的关注和赞美本能地躲闪。
夺冠后，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他仍有些措手不及，直言“王冠太沉重”。“我知道自己会受到很大关注，但我几乎不去看这些，尽量避免受到这些关注的影响。”下棋的时候，丁立人有个习惯，在紧张的时候会不停喝水。当天的见面会和采访期间，丁立人喝了4瓶水。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丁立人开玩笑说：“比赛前想过，如果这次输了，我可能就此退役，把今年剩下的比赛都当作最后的演出。或者是一个人去欧洲下棋，出去走走，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但现在不行了，他说自己必须肩负起棋王的责任，面对成为公众人物的现实，直面大家在成绩上的期待，这是一种新的压力。
同时，丁立人也在寻找新的乐趣。比如，他考虑去意大利走走，逛逛艺术馆，顺便散散心；希望在快棋、超快棋方面有所突破，探索更多可以挖掘和创新的对局。此外，他还在尝试菲舍尔任意制国际象棋（chess960）。相比传统国际象棋，这种棋的初始局面更随机，目的在于消除背谱，纯拼计算。“这种玩法挺有意思的，但是有点太随机了，有时候感觉不明不白就赢了。”丁立人说。
对于未来，丁立人暂时还没有规划。接下来，丁立人会参加在杭州举办的亚运会，再遥远些，卫冕世界冠军赛要等到2025年，就算到时候输了，他还会参加2026年的世界冠军候选人赛。丁立人表示：“之前对下棋产生过动摇，但至少未来两三年会坚持走下去。”
对中国国际象棋而言，随着丁立人的夺冠，下一步的规划已经逐渐清晰。今年7月，国际象棋女子冠军赛将开战，对弈双方是中国棋手居文君和雷挺婕。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国际象棋部相关负责人表示：“今年的国际象棋男子和女子个人世界冠军都已经在中国队手上，接下来面临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男女世界冠军的卫冕。”
“作为新时代国际象棋棋手的代表，像丁立人这样的国际化体育人才，对于我们普及推广国际象棋非常有利。”田红卫说。据她回忆，在世界冠军赛的后期，国外的一些国际象棋专业网站上，丁立人的支持率高达80%，一度成为外国媒体的“团宠”。田红卫表示，丁立人夺冠是个非常好的契机，希望抓住机遇做好国际象棋普及推广工作。她坦言，中国国际象棋的后备人才培养工作任重道远，还需要培养更多像丁立人这样的棋手。
1991年，当谢军成为中国首位女子国际象棋世界冠军时，丁立人还没有出生。彼时，国际象棋在国内尚未普及，谢军的夺冠带动国内掀起了一股国际象棋热潮，激励了一批年轻棋手冲击更高的位置。32年后，当丁立人夺得世界棋王头衔的时候，已是国际棋联副主席的谢军在现场见证了这一历史性时刻。
赛后，两人拍了一张合影。谢军记得，丁立人当时问她在世界冠军的位置上待了多久，她回答说，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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