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联生活周刊6.15
【点睛】
夺冠之后，中国棋院为丁立人举办了一场媒体见面会，他单薄的身体套在比赛时穿的那套大大的西装里，让他本人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成为国际象棋冠军赛137年历史上第一位来自中国的世界冠军，是一个巨大的荣誉。但对丁立人来说，或许这一刻更重要的是证实了他之前的思考：强大的计算机软硬件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类在AI广泛应用、计算能力无限增大的格局前，仍能保持住尊严的一面，就是人能战胜自我的力量。详情请见今日[人物]。（封面图：在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的最后一盘快棋赛中，丁立人在最后一刻意想不到地走出车g6，最终战胜对手涅波，成为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137年历史上第17位“棋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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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手机报
2023年6月15日
星期四
农历四月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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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导读】
人物：
[新晋“棋王”丁立人：突破“合理”]
>>低谷
>>偶然性
>>团队
>>半棋半学
>>永恒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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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新晋“棋王”丁立人：突破“合理”]
◎吴丽玮 余物非
>>低谷
丁立人在与伊恩·涅波姆尼亚奇（Ian Nepomniachtchi，以下简称“涅波”）下完前两盘棋后，在家里守着电视的父亲丁文俊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很怕比赛提前就结束了，回来怎么跟国家交代？”
2023年4月，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在哈萨克斯坦的阿斯塔纳举行。这是一个每两年举行一次的世界顶级赛事，代表着人类大脑在空间想象能力上的巅峰，因此被称为“皇冠上的明珠”。最终对决的两位棋手，首先要经过14盘传统慢棋的较量；如果双方战平，将加赛四盘快棋；如果仍未分出胜负，将进行超快棋比赛。今年获胜的选手，将成为世界冠军赛历史上的第17位“棋王”。
丁立人是闯入今年冠军赛的棋手，也是中国现在最具实力的国际象棋选手。2014年，他与其他几名中国棋手一起在挪威举行的第41届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中，获得了中国男队的首个团体世界冠军。2015年，他的等级分排名冲进世界前十，并稳定停留在这个区域。2018年，中国队再次夺得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冠军，丁立人是成员之一。但他的对手俄罗斯棋手涅波有更辉煌的个人战绩。这位4岁开始下棋、以国际象棋神童形象“出道”的棋手，在不同年龄阶段均获得过欧洲和世界国际象棋顶级比赛的冠军。了解他的人知道，涅波在棋场上有强大的直觉，知识面宽，下棋速度快，在时间使用上常给对手以压迫感。此次比赛，是丁立人第一次闯入冠军赛，这同时也创造了中国男子国际象棋队的历史，而涅波是上一届世界冠军赛的亚军。
比赛开始前，丁立人就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担忧的情绪。中国男队主教练徐俊比丁立人晚四天到达阿斯塔纳，一见面就听丁立人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各种感觉不好”。他甚至要求搬出组委会安排好的高档酒店，“本来是1000块的酒店，他要去住300块的，去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住”。徐俊告诉本刊记者，丁立人因为情绪变化要求更换酒店的事，在三年前的一场比赛时也出现过，“但那次比较合理，走路到赛场只要八分钟。这次换酒店后开车也要十几分钟，如果堵车就麻烦了”。
前两场慢棋赛，丁立人的表现确实不理想。
第一盘，涅波执白先行，他采用了最古老的西班牙开局，但后面变化很快。第六步就选择了白格象c6的走法，用象兑掉对方的马，这是一个很少有人采用的招式。相比之下，丁立人耗时更多，但招法不够精确，局面逐渐落下风。好在棋局的后半段，涅波也出现了犹豫，通过丁立人的精确防守，两人在第49回合握手言和。
第二盘，丁立人执白。他在开局第四步也快速做出了变化，走出了兵h3。这是一步让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走法，此前从未在顶级的传统棋中下过，以至于解说的国际象棋特级大师阿尼什·吉里（世界排名第六位）以为丁立人手滑走错了。这一步虽然让涅波陷入了沉思，但并没有让丁立人占据更多主动。国际象棋中，执白先手被认为具有巨大的优势，即便无法取胜，也至少要保证和棋。但丁立人最终输掉了这一局。
“他前两盘的确下得比较紧，我们都捏了一把汗。”徐俊对本刊记者回忆。一个原因或许是不适应。比赛安排在阿斯塔纳瑞吉酒店标志性的玻璃圆顶冬季花园里举行，设计师用玻璃圆顶模拟哈萨克毡房，两位选手坐在透明玻璃的房间里，所有的角度都安装了摄像头。丁立人显然对这样的曝光度很不适应，每一步棋都要退到几十米外的休息室里去思考，每次往返都要耽误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如果把冠军赛比喻成一场战斗，时间就是这个战场上最重要的资源。男子世界冠军赛规定，双方的前40步棋各有两个小时思考时间，通常情况下，当双方子力开始交战时，局面进入中局阶段，随着子力减少，一方的王开始出动时，即开始进入残局，在41～60步之间，双方会再各增加一小时时间，从第61步开始，再给双方最后15分钟时长，并且每一步多给30秒时间。“一个经过充分准备、变化罕见的开局，会让对手消耗大量的时间进行计算。”中国国际象棋女队主教练倪华向本刊分析道，“可能对手接下来就没有时间下中盘了，很多人中盘崩掉，就是因为时间掌握不好。”
倪华曾经是丁立人在国家队的队友，现在他正在帮助我国的“棋后”居文君准备几个月后进行的卫冕之战。“国际象棋顶级棋手的比赛下成和棋的居多，想要下过对手，后备团队要不停地总结，做大量的分析，尤其是现在大家都利用人工智能来辅助测算，还要去猜对手会不会改进，会在哪里改进。基本上助手每天要花10个小时去研究，所有的精华可能在跟棋手交流的时候浓缩成30分钟的内容。”交战双方在棋局上怀揣着大量经过高度提炼的绝招，在时间的压力下进行较量。
涅波显然在这一点上占有优势。他来自有着深厚国际象棋根基的俄罗斯，背后有前“棋王”克拉姆尼克、维秋戈夫、马特拉科夫等国际象棋特级大师组成的团队。尤其是克拉姆尼克，他不仅是第14位世界“棋王”，还曾在1995年和2010年分别帮助过卡斯帕罗夫和阿南德在国际象棋冠军赛中夺魁，有丰富的辅助备赛经验。同时，团队的计算机硬件系统也非常强大，据说拥有俄罗斯政府提供的一台超级计算机，助手帮助拆棋，对每个局面都使用引擎去拆解，试图找到最优的选择。在这样强大后援的支持之下，涅波在赛前新闻发布会上表现得信心满满：“我想我等得够久了，所以基本上容易的部分就来了——下棋，那是我们从小就做的事情。”
>>偶然性
和涅波相比，丁立人用于备战的时间确实更少。他能走上这次冠军赛的赛场，本身就是一系列偶然的结果。
以往每届世界冠军赛的参赛者，是上一届卫冕“棋王”和他（她）的挑战者。挑战者由前一年举行的世界冠军候选人赛角逐产生。参加候选人赛的八个人，皆是排在世界前列的顶尖棋手：国际象棋世界杯赛的冠亚军、国际棋联系列大奖赛的冠亚军、11轮赛制的大瑞士制赛冠亚军、上届世界冠军挑战赛的亚军得主，以及由国际棋联提名的一名外卡棋手。
丁立人原本没有资格参加2022年的候选人赛——过去的两年，由于新冠疫情，丁立人和大多数中国棋手一样，放弃了出国参赛的机会，也就无法通过比赛获得候选人资格。但令人意外的是，参与候选人赛的棋手俄罗斯特级大师谢尔盖·卡尔亚金（Sergei Karjakin），在俄乌冲突爆发后，因为政治表态的问题遭到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禁赛6个月的处罚，错过了本届候选人赛的比赛时间。按照规则，卡尔亚金留下的空缺名额，应该给予候选人赛之外世界等级排名最高的棋手。丁立人当时的等级分接近2800分，排名世界第三，是在排位上最接近要求的人选。但获得参赛资格还有个条件，需要是一名“活跃棋手”，也就是说，棋手要一年内在国际棋联认可的比赛中下满30盘棋。但同样由于疫情的原因，丁立人在此前一年，只下了4盘。  上图：丁立人的故乡温州国际象棋氛围浓厚，瓯海区郭溪第一小学把国际象棋列入低年级必修课
徐俊得知丁立人有可能参加候选人赛时，距离计算“活跃棋手”的时间截点只剩一个月。他告诉本刊记者，为了凑够剩余的26盘棋，中国棋院专门为丁立人组织了三项比赛，“通常情况下，棋手一个月参加一项比赛是正常的，最多也不会超过两项”。一个月参加三项比赛的操作很不寻常，但棋手要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的压力更大。“首先有等级分排名的要求。我们听说有两个积分排在他后面的美国棋手也在努力争取机会，如果丁立人在比赛中输棋，他的等级分会下降。如果积分排名下降，即便下满30盘，候选人资格也没了。而且，其他参赛的棋手也不可能让棋，因为等级分对每个棋手来说都是最宝贵的，它能决定一个棋手的职业生涯，不会有人故意输给丁立人。”徐俊说，比赛请来了国内排名仅次于丁立人的棋手韦奕，“两人连下了好几盘和棋，丁立人在最后一盘才很不容易地取得了胜利。”
经过近一个月的高密度比赛，丁立人终于凑齐“活跃棋手”的棋局要求，获得了参加候选人赛的资格。候选人赛采用双循环赛制，每位棋手依次与其他七名棋手对弈两次，一次执白，一次执黑，最终积分最高的棋手，将获得参加世界冠军赛的资格，挑战上届冠军芒努斯·卡尔森（Magnus Carlsen）。
2022年7月，候选人赛开始后，丁立人还是走得跌跌撞撞。他在候选人赛中的第一个对手就是涅波。在执白先手的情况，丁立人开局便陷入不利，最终输掉比赛。此后的几轮，他均与对手打平，直到第九局才终于翻盘，获得了第一次胜利。没有人认为他能走得更远。“我给他定了一个目标。”徐俊说，“他2018和2020年都参加了候选人赛，分别获得了第四和第五名，我说，这一次争取拿第三，创造个人的最好成绩。”
相比起来，涅波的表现非常稳定出色。在第13局结束时，他就提前一轮锁定了候选人赛的第一名。按规则，他将进入冠军赛，挑战自2013年便连续卫冕冠军的“棋王”芒努斯·卡尔森——这位挪威的超级棋手，自2013年获得世界冠军赛冠军后，连续蝉联5届冠军，在实力和心理上都被认为不可战胜，去年涅波就败在他的手下。而丁立人，虽然在后续的候选人比赛中逐渐找到状态，最后一局战胜了此次比赛暂列第二的美国棋手中村光，积分排名升至第二位，但这些胜利只能算“为荣誉而战”，理论上已经不可能进入冠军赛了。
但命运给了丁立人一个机会。候选人赛结束后不久，2022年7月20日世界国际象棋日，卡尔森宣布，他将放弃2023年世界冠军赛的卫冕权，专注于挑战2900分的等级分——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超高分。“卡尔森以前就说过，如果挑战者还是以前的老对手，没有'00后’的新人出来，他就不准备再参赛了。但当时没有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谁会主动丢了'棋王’的头衔？”徐俊对本刊记者分析，“但另一方面，准备世界冠军赛是非常非常累的。如果卡尔森放弃了这个比赛，他的生活会过得很快乐。”
丁立人也这么理解这位5届“棋王”的决定。“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慢慢地觉得缺少动力，想要卸下世界冠军头衔这个负担和责任，去享受国际象棋的快乐。”至于冠军赛将转由候选人赛的前两名对弈，自己因此意外获得参赛权，丁立人“除了意外，还有一点小激动”，“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接下来的计划。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只有一次的机会，我会好好去把握！”
>>团队
4月20日，慢棋赛的第八局开战。
在此之前，丁立人始终处在落后和追赶的过程中。经过前两盘的发挥不利后，丁立人在第四盘和第六盘获得胜利，涅波则在第五盘和第七盘取胜。尤其是在第七局，丁立人曾经下出令计算机系统判断出的绝佳好棋，但因为时间危机，他在第32步时被迫输掉了棋局。慢棋赛上半程，涅波比丁立人多胜一场。
第八局，丁立人执白先行。他选择后兵起步，开局一路都在进行着变化。尤其是在第八回合，丁立人走出车a2一步，让车很早就离开了底线。“这一步棋看起来不合理，但实际计划深远。既能防住对方的后在黑格里的进攻，同时可以攻对方的王。”徐俊对本刊记者解释，“其实他很早就跟我说过，他会的，涅波也会，传统的棋已经没有什么研究的余地了。唯一能争取胜算的办法，是要想出一些不常见的奇招。”
在这一步“怪棋”之后，丁立人紧接着10个回合，步步进攻，“从涅波应对花费的时间来看，他应该没有研究到这一步”。无论从剩余时间还是从局面上，丁立人都占优。当他又走出一步兵h4，主动放弃掉自己的象后，线上围观这盘棋的棋迷们沸腾了。国际象棋界普遍使用的一款AI程序“鳕鱼”（Stockfish）给出判断，认为这是人类难以找到的一个“最优选择”。 这招是丁立人和匈牙利棋手理查德·拉波特（Richard Rapport）一起研究出来的。拉波特现在世界排名第13位，下棋喜欢剑走偏锋，是国际棋坛公认富有想象力的棋手。今年2月，当拉波特主动提出做丁立人的助手，辅助他备战此次冠军赛时，丁立人非常高兴。他在今年年初便有了组建自己团队的想法，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在现代男子国际象棋棋手的团队里，助手是相当重要的角色，需要跟丁立人水平接近同时又很善于使用计算机AI程序的棋手。徐俊虽然是中国男队主教练，还曾经是“棋后”诸宸的教练，但已到退休年纪，过往的经验并不足以帮助一个在AI时代需要在男子比赛中取得突破的棋手。“带男队和带女队是完全不一样的思路。”徐俊对本刊说，做诸宸教练那些年，比拼的是辛苦和付出，“诸宸在清华学习很忙，工作日时我自己研究，到周末时带着资料去清华，把一星期的内容传授给她。”而且由于女棋手的总体水平弱于男棋手，因此在中国国际象棋的发展史上，有了男棋手辅助女棋手的空间，“1988年，当时的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提出的'国际象棋四步走’战略就是这么来的”。利用举国体制的优势，叶江川、徐俊等老一辈男棋手退役后作为女队教练，1991年帮助谢军夺取女子个人冠军，完成了第一步；接着1998年的奥林匹克团体赛，中国夺得女子团体冠军，这是第二步；2014年、2018年，中国两次夺得男子团体冠军，走出了第三步；最后一步，但也是最难的一步，是男子的个人世界冠军。
徐俊2009年转做男队主教练后，训练模式就已经完全不同了。国内第一梯队的男棋手的训练，大多是靠自己的摸索和队内的实战进行提升，教练的角色更像是一个组织者，“而且我跟他们年龄差距也大了，相互之间就像长辈跟孩子在说话”。要帮丁立人匹配上合适的助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次丁立人主动希望组建团队是在今年年初，距离4月份的冠军赛时间已经非常紧了。他尝试过邀请队友韦奕、李超、倪华等人，但他们都觉得这不是一个短期内可以完成的任务，并且都已有近期的工作安排。主动请缨的拉波特无疑是最佳人选。丁立人告诉本刊，自己是一个下棋精确的选手，但涅波在这方面也很强。“涅波的布局非常完备，最佳走法他的超级计算机肯定全部都计算过，所以我需要找到一些能够躲避他常规思路的走法。”拉波特可能提供新的思路，“他下棋是个'艺术家’，他会告诉我，'明天给你个惊喜’，第二天他会有新的下法，并很快能赢了我。”两人完全不同的思路正好呼应了此前丁立人对棋艺的思考：“以前我觉得下棋像解数学题，总是希望通过逻辑思考得出正确答案，但现在我觉得下棋更像写小说，解读是多元的，可以尝试不同的思路。”
丁文俊记得，拉波特到杭州来陪丁立人训练，刚放下行李，丁立人就拿着棋盘过去了。“他比小丁小好几岁，但是结婚好几年了，显得比小丁成熟很多，像他哥哥一样。”而拉波特的加入，也在视觉上装点了丁立人决赛的士气。涅波的团队“人多势众”，“几个教练陪着他，涅波人也壮，雄赳赳地出来。我们这一边，小丁长得瘦弱，除了徐俊老师，团队里绝大多数又都是女士，如果没有高高大大的拉波特撑场面，气势上肯定要输给涅波了”。
但不同之处有时候也可能是相处的障碍。为了配合这位来之不易的“助手”，丁立人花心思做了些准备。出发比赛前，他特意带上了福柯的《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我下棋是比较合理的，拉波特的棋风是不拘一格，我想去适应他比较'疯癫’的风格，所以就带了这本书”。
>>半棋半学
在这次比赛前，丁立人的人生看起来一直很“合理”。
他出生在温州。这是一座有着丰厚国际象棋传统的城市，出了中国第一位国际象棋男子国际特级大师叶荣光，女子世界冠军诸宸，还创立了全国国际象棋传统小学“棋童杯”比赛。1992年，也就是丁立人出生那年，温州向国家申报“国际象棋之城”。“当时要求四个条件”，时任温州市体育局副局长的黄希文对本刊回忆，“要拥有国家大师、国际特级大师、举办过两次以上的国内比赛和一次以上的国际比赛。温州就差国际比赛这一项。”三年后，谢军与国际象棋棋手科尔奇诺伊在温州进行了一场比赛，终于让温州满足了申报的所有条件。1995年，这座城市成为中国第一座“国际象棋之城”。
丁立人小时候便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象棋天赋。父亲丁文俊告诉本刊，儿子打小擅长棋牌类游戏，“两岁半学会了打麻将，会认不同花色的数字大小，会'碰’会'吃’，跟大人打，居然都能和牌”。1996年，丁立人4岁时，丁文俊听说有位名叫陈力行的小学体育老师正在一所幼儿园进行国际象棋启蒙，便带着儿子去学，就此走上国际象棋之路。 陈力行今年80多岁，至今仍然在温州做着普及儿童国际象棋的工作，每年主办一届面向幼儿园和低龄小学段的“希望杯”儿童国际象棋比赛。丁立人跟他学棋时间不长，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国际象棋的'马’是小孩子觉得最难走的，经常跳着跳着就跳回去了，但他一下就掌握了'马’八个位置的跳法”。
陈力行只教小朋友国际象棋的基本规则，想继续往下学就得换老师，不过这在温州并不困难。1997年过完春节，丁文俊翻114电话黄页，找到了黄希文的电话，“他是诸宸的老师，太有名了”。黄希文向本刊回忆，第一天下棋，丁立人跟对手下了一个双象对单王的残局，这是一个很经典的棋局，对于刚学会国际象棋走法的孩子来说很难，但丁立人赢了，这让他印象非常深刻。时任体育局副局长的黄希文手里有一个培训机构，既教各年龄段孩子下棋，也负责温州市队的建设，在当时集结了很多高水平的青少年。师从黄希文，丁立人能遇到很多实力强的棋伴，磨砺自己的棋艺。
9岁时，丁立人拿到国内青少年赛事“李成智杯”10岁以下级别组的冠军，代表国家少年队去西班牙参加世界比赛。很多少年棋手在出成绩后，往往会面临是否离家、在专业和学业之间如何选择的难题。韦奕是国内另一名顶尖棋手，来自江苏盐城。他告诉本刊，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就离开家，先是去南通，后来又去无锡，都是为了投奔更好的教练，半天上学，半天下棋。12岁时他参加了中国棋院的选拔赛，被招进了国家队，从此就开始了职业棋手的生涯，“小时候是很想家的，经常躲在被窝里哭。进国家队时太小了，免不了会被大一些的欺负”。
丁立人学棋路上的波折并不算多。虽然家里也有是否放弃上学、专职下棋的讨论，他小学三年级时也曾去浙江省队待过三个月，后来还去过北京的国家队训练，但父母最终选择让他留在温州，和家人待在一起，上学与学棋并进。“我的观点是，还是要把高中读完。”丁文俊对本刊回忆，儿子去浙江省队时，每星期上两次文化课，“要穿过一条马路去另外一个地方，身材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坐在一起。老师说他注意力不集中，我知道那是因为老师讲得太简单了，毕竟运动员文化课要求比较低。”后来进国家队的时候，丁文俊也去看过，“有些孩子吃完饭在打游戏，老师一来，才切换到棋盘”。他担心孩子太小就送出去，时间大多被消耗掉了，决定带着成绩很优异的丁立人回家，留在温州一边上学，一边训练。
温州悠久的国际象棋传统在这时发挥了作用。当地的国际象棋师资力量不错。丁立人当时的教练是刚从浙江省队退役下来的棋手王骋。他也是温州市队的教练，上课非常认真，每次课都会把时间拉满，从下午1点上到五六点才结束。他指导的孩子，几乎每年都会在代表全国少年最高水平的“李成智杯”上拿到奖项。在这样“半棋半学”的状态下，丁立人高中被保送进了当地最好的中学温州中学，还进了重点班。2009年，他在全国国际象棋个人锦标赛上获得冠军，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男子国际象棋全国个人冠军。虽然在高三时选择进入国家队，把重心更多倾斜到棋艺上，向成为一名超一流棋手发起冲击，但丁立人仍然没有完全放弃学业。2012年，他被北大法学系录取。“有些学校可能特长生不用去上课也没问题。”丁文俊说，“但北大是必须跟别人一样上课修学分的。”
这样平稳的、没有早早脱离正常学业环境的成长方式，到底如何塑造了丁立人的性格，又给他的“棋王”之路贡献了什么？我们现在尚不能解释清楚，但丁立人确实表现出了和其他棋手不太相同的特点。“他对于输赢的看法都跟我们不一样。”李超跟丁立人都是2018年中国队再夺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冠军时的成员，他告诉本刊，“我们拿到了团体世界冠军，都很激动，甚至觉得这辈子有这个冠军就够用了，但是丁立人就没有那么外露的情绪，他可能觉得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事。拿不拿冠军，都不会影响他继续训练的心境。”
李超觉得，这是丁立人胜过其他棋手的最本质原因。“他比一般人更单纯，心很静。除了他，没人能在紧张的比赛间隙捧着一本散文看，也是这种心境能让他把自己从崩溃的边缘调整回来。”这样的修为，在丁文俊看来是伴随着上学而逐渐提升的，“尤其是他上了大学之后，经常会跟我们说一些对艺术和哲学的感悟，有时候我们都是理解不了的”。在回答媒体提问时，“媒体问他喜欢做什么，他不但会说喜欢看书，而且会把正在看的书的书名说出来”。中国棋协秘书长田红卫告诉本刊，“国际象棋界都很喜欢他，觉得他非常谦虚有礼貌”。
>>永恒序列
在与涅波对决之前，面对对手在计算机帮助下强大的分析能力，丁立人想到的办法是去改变自己的“合理性”，“有时下得像人工智能，有时下得像其他特级大师”。他与拉波特的合作也针对了涅波的弱点，“涅波下棋时眼光是比较局限的，不懂迂回，所以他思考的时间总是比较短。如果出现了他从来没见过的变化，他很可能想不全面”。 丁立人相信，相比AI强大的计算能力，对棋本身的理解才是更重要的。他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看到一句话：“在永恒的序列里”，突然感觉豁然开朗了，“棋手都希望在最准确的序列中不要偏离，但究竟什么是最准确的走法？”他觉得，在国际象棋界追求极致走法一定程度之后，很多局面都研究透了，“这也是很多高水平棋手，在有了AI辅助之后，都有点对棋失去兴趣的原因”。如何能超越AI，找到下棋的“永恒序列”，这是丁立人在最近两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个本质问题上，很多现实里的障碍都不再是烦恼。
徐俊说，疫情三年不能出国参赛，对棋手心态是一个考验。有的棋手为了保住自己的等级分，获得更高的世界排名，就放弃国内重要的比赛，选择出国参赛，结果遭到省队的处罚。相比之下，丁立人表现得很平静。“我知道我自己的能力够了，这就行了。”他对本刊说，“很多人说疫情不能出国参赛是个大问题，但我觉得能花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何为永恒序列）更有意义。”
在2021年，他开始尝试使用Alpha Zero摆棋谱。Alpha Zero作为一个在围棋领域战胜多位顶尖棋手的超级引擎，在引入国际象棋界后，迅速战胜了已被普遍采用的“鳕鱼”引擎，曾引起轰动。“为了比较两个引擎，我照着Alpha Zero摆棋，这是很久以来不怎么使用的一种方法了。现在大家都是用电脑，每盘棋下完以后用电脑拆棋，很少再重新坐到棋盘前。”丁立人说，研究Alpha Zero的契机让他重新发现回到棋盘的意义，“我告诉自己，所有的答案都在棋局之中。”跟其他顶尖棋手不断在计算机算力上开展“军备竞赛”不同，丁立人所使用的软件是他在北大国际象棋队的棋友们帮他搭建的，“一个是学数学的，一个是学化学的，他们跨学科的背景反倒比局限在国际象棋上更开阔”。丁立人说，他的两个北大校友给他引入了其他领域使用的程序，效果足以满足他对计算机算力的要求。
慢棋赛第八局的奇招，让他与涅波最终战和，稳住了阵脚。局势开始缓慢但确定地往丁立人的方向偏移。第12局，执白的丁立人先以他非常擅长的卡塔龙开局，然而只进行到第三步，他又将布局带入科勒体系。这种开局曾在20世纪初由埃德加·科勒推广，但在现今的顶级国际象棋比赛中，却很少有人使用。随后，两人在棋盘上交替扩大和收缩自己的攻势，互不相让。直到涅波在第34步，下出了一个错误的兵f5后，丁立人挥手走出了这一局最好的一步棋——车e6，吃掉了对方的兵。对手认输了——这一局改变了涅波领先的局势，丁立人追平比分，并最终将比赛拖入了第二段赛程：四盘快棋赛。
早在丁立人扳平比分前，丁文俊已经得知，儿子的情绪发生了很大转变。在此之前，家人所有的宽慰和开解都要通过丁立人的妈妈小心翼翼地说给丁立人听，生怕一个不小心，更加刺激丁立人的神经。但前两盘比赛结束后，他搬回了组委会安排的酒店，还克服了孤零零地置身于大穹顶玻璃幕墙房间里的恐惧感。他不再每步都退回到休息室，而是留在赛场上思考棋局。他的睡眠状况也变好了，每天中午都会小睡一会儿，再参加下午3点的比赛。“他说是北大的朋友启发了他。”丁文俊说，“那位朋友说，梅西在世界杯夺冠前，也是这么紧张和焦虑的，但其实这些情绪都很正常。他被说服了。”
相比之下，涅波则在自信的外表之下，流露出焦虑的一面，他在一次赛后新闻发布会上说，自己带的一种最有效的安眠药找不到了，于是晚上失眠到了后半夜。
两人在快棋赛的前三轮再次战平。最后一盘快棋的残局阶段，涅波用棋局正中的后将了丁立人一军，丁立人被迫防守，在棋子布局上处于劣势。场外的评论员都觉得，如果丁立人动“王”，就能逃脱险境，争取和棋，接着两人会进入最后一轮的超快棋赛，那时候丁立人还有机会。
“动'车’不是一步好棋，他下出来我会很惊讶。”Chess.com评论员、不满15岁就成为特级大师的美国人法比亚诺·卡鲁阿纳（Fabiano Caruana）开着玩笑。话音未落，丁立人走出车g6，将困在角落里的“王”牢牢锁住。“什么？我的天呀！”面对百万网络观众，卡鲁阿纳发出惊叹。
“他想要的东西，看起来完全是鲁莽又冒险。”当时在现场的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FIDE）首席执行官埃米尔·苏托夫斯基（Emil Sutovsky）向本刊回忆道，他觉得，整个国际象棋界应该都没想到丁立人会这么下。包括棋台上的涅波，他此时也惊呆了，没有料到丁立人会放弃和棋这个稳妥的选择。涅波的心理防线在那一刻出现了漏洞，他走出了兵h4，这被观战者认为是巨大失误。丁立人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他第67步走出兵a2之后，直播镜头下的涅波拨弄棋子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挣扎着走出一步之后，他与丁立人握手认负，脚下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棋局。 当对手认负转身离开后，丁立人一时间仿佛有些悲伤起来。他独自坐在巨大穹顶笼罩的棋台上，右手转动了几下棋子，左手捂着脸。这是丁立人在全部比赛中，唯一展现出情绪的一刻。他成为国际象棋冠军赛137年历史上第一位来自中国的世界冠军，但对他来说，或许这一刻更重要的是证实了他之前的思考：强大的计算机软硬件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类在AI广泛应用、计算能力无限增大的格局前，仍能保持住尊严的一面，就是人能战胜自我的力量。■（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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