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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怀念父亲 / 董淑华(江苏)|| 当代文学家杂志社

 清涟一荷 2023-05-25 发布于安徽

《当代文学家》杂志火热征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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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父亲去世二十周年祭

(散文)

 




文 / 董淑华(江苏)

我的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到今年一月六日,去世整整二十周年了。二十年来,我无数次在梦里遇到他,他的面容仍是那么慈祥,他的目光仍是那样充满对我们的牵挂。

记得父亲在世时候,看过他的身份证,生于19172月,具体是哪天记不得了。记得有人说过:父母都能记住每个子女的生日,可子女却很少有记清父母生日的,现在想想也是一生的遗憾。父亲的身份证,在他去世时叫乡亲给带到坟上烧了,真应该留下来做个纪念。


从小听母亲讲:在父亲九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父亲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奶奶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儿女,在那兵荒马乱,苦难深重,满目疮痍的年代,其艰辛、艰难是无法想象的。由于大伯和大姑去世的较早,对于他们的经历知道的甚少。只知道二姑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被奶奶送到小沙村做童养媳。父亲在爷爷去世后,先跟着奶奶,在村西的庙里打短工。那时候,庙里有八十亩地,是庙里和尚的顾命田。奶奶为庙里的僧人做饭,父亲就跟着和尚在地里干活。家里没有吃的了,就一人出去讨饭,还被财主家的狗咬过。农闲时候,就去小口村的大姑奶家。大姑奶家家境比较富裕,家里养了两条“黄花船”。父亲曾不止一次的讲过:他几岁的时候,去小口大姑奶家里,为了混口饭吃。帮着打扫院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姑奶的婆婆,怕父亲因家里穷,手不老实,考察父亲。有一天,有意将戴在手上的金戒指扔在院子里,看父亲扫院子时,拾到了会怎么做。父亲拾到后,送到老太太的手里说:表奶奶,俺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扫院子捡到的,也不知有用没有用。老太太说:这是金遛子,可值钱了。我洗手撸下来忘记了。你这孩子行,不爱财,就在这里干吧。听你姑话,叫你做啥就做啥,饿不着你。“爱一文不值一文”,这是父亲年迈的时候,经常教诲我们的话语,教育我们无论在外面做什么,不要贪财占小便宜,这也是他一生的信条。家境再穷,不该是自己的,绝不拿绝不要。父亲童年时代都具备了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当姑的,没有不疼爱自己娘家侄子的。在大姑奶奶的关爱呵护下,父亲度过了艰难的童年。


父亲的青年时代,正是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全面侵略的时期。穷人家的孩子,过早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既要为生存奔波,又要避躲小鬼子、国民党、土匪的枪弹。父亲从十多岁开始,大姑和二姑已出嫁,大伯去山东闯宁海,只有他一人在家照顾年迈的奶奶。春夏秋季,靠给财主家里打短工维持生计。冬天农闲,和村里同龄人一起,贩私盐到山东做点小买卖养家。有一次和村里的王召早几人一起,走到山东遇到国民党抓壮丁,父亲他们几个人把小推车一扔跑了,逃命要紧。王召早实在,不舍得小推车和上面的东西,和抓壮丁的国民党兵,围着草垛转圈,最后被抓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死活不知。直到1992年,才孤身一人从台湾回到家乡。父亲听说后,第一个过去看望。两位七十六七岁的老人,对五六十年前,一起出门遇到抓壮丁时的情景记忆犹新。父亲还说,你当时怎不把车子扔了,和我们一起跑啊?王召早说:那小车子是租人家的,我跑了小车子瞎了,家里老娘拿什么还人家啊。好在抓去后,被押到南京看仓库,没有上战场,才捡了条命。1949年一起逃到了台湾,没有成家。两位同年代的人,想想当时只是一念之差,便有了迥然不同的命运。一个子孙满堂,一个孤苦伶仃。也就是父亲当时的精明,才逃过一劫。听说王召早从台湾回来带了不少钱,都分给了本家的侄子。

侄女海玲还开玩笑地说,俺爷爷当时也要被抓了去,俺们家现在也成台胞了,也有钱了。我说,如果你爷爷也被抓去了。也像王召早一样,光棍一条,也许死在战场上,还有你们?这是后话。

1939年,父亲23岁和17岁的老娘结婚成家了。1940年,父亲又逃过了生死一劫。520日龙王庙逢集,父亲给胡村姓周的财主家买农具,遇到一百多个日本鬼子追八路,机枪架在龙王河南岸,往北扫射,当场死了一百四十多人。父亲眼睁睁地看到身边的人,被枪击中当场没气死了。吓得挤出人群,一口气跑回家里。小沙村二嫂的老爹就是在这天遇难的。在多灾多难的旧中国,每个家庭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休戚与共的。

小的时候,听他老人家讲的最多的,也是他年轻时候,推大盐到山东临沂等地,一路的艰辛和磨难。为了养家糊口,他用木头钴辘独轮车,推着上千斤的食盐,跋涉几百里路去贩卖。直到八十多岁时,还记得临沂东边的大桥是一千二百多步。他贩卖过虾酱,卖过布,做过小生意,艰难的岁月磨砺了意志和求生的本能。在从小目不识丁,没进过一天学门的父亲,无论做啥生意都能称落帐清,无半点差错。

到了1941年,父亲把跑了二趟临沂挣来的钱,在奶奶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为奶奶做了口二寸五的棺材,作为奶奶的六十大寿的礼物。那时候,父母只要是过了六十岁,儿子都要给准备好棺材,棺材做好后,上面放一只公鸡,还要用一块大红布盖着,叫喜材,也叫寿材。这是儿女送给父母的最好寿物。父亲每年春天都要用桐油给上二遍油。我记事的时候,奶奶的棺材睁黑发亮,前边雕刻着一个大大“寿”字。每年春节,都是贴上一个“福”字。1976629日,97岁的奶奶去世了。出殡那天,帮忙的八个壮劳力没有把奶奶的棺材给抬出来,太重了。最后是小沙村来上礼的,二嫂的五老爹出点子才给抬了出来。


父亲和老娘结婚后,一连二个孩子都夭折了。有一天,老娘在唐庄老坟地傍拾草,听到路过的二人指着俺家的祖坟说:这也不知谁家的祖坟,东北角地方汪水,有孩子也保不住。老娘听到后,回家告诉了父亲,也就这年清明节,父亲兄弟几个一起把祖坟汪水的地方垫了起来,也许真的灵验,1944年有了大哥,1949年有了二哥,接着我们兄妹五个全保住了。1947年以前,父亲为了养活全家,提着性命在外奔波。遇到过土匪,叫青年队(汉奸队)抓过,都死里逃生。直到1947年我们村土改解放,才过上了安生的日子。1948年,父亲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参加了淮海战役小车支前队。父亲最后悔的一件事,在土改的时候,没有把做小生意的小推车归公,不然也成了站柜台的公家人。

解放后,无论是互助组,还是高级社,都积极参加,作为从旧社会过来的父亲,是共产党把穷苦人救出苦海,听党话,感党恩。在我记事的时候,家里正堂屋大桌当中,放着一个宝书台,上面放着二套《毛泽东选集》,一套书皮是大红版本,一套是白色版本。我问老娘,这些书哪来的?老娘告诉我:那是县里奖的。1958年县里调动全县百姓,修建石梁河水库,父亲那时40多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修筑水库大坝,用小车子推土,别人推二个娄子,他推三个娄子。小车子一边一个娄子,上面还横放着一个,上千斤的重量。由此可见,当时的激情和对党和政府的感情。因表现突出,县里奖励两套《毛选》还有裤头、钢笔之类的奖品,这在当时,可是最高的政治荣誉。

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后,父亲被生产队社员选为饲养员兼生产队仓库保管。那年他42岁,一直到1983年大包干,生产队解散后,在长达25年的时间了,父亲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在当时,耕牛作为生产队主要生产力和生产工具,是全队社员的宝贝。在那阶级斗争为纲,防止”地富反坏右”搞破坏的年代,每个生产队里的“四大员”:饲养员、保管员、记工员、司称员都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必须是”三热爱”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人民公社的人。

从我记事的时候,父亲都是和他的搭档住在牛棚里,看护着二十多头耕牛和生产队粮食仓库。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跟父亲也住在牛棚里。因为冬天好多牛栓在一起,牛身上散发的热量,使屋里象生了炉子一样暖和,比家里舒服多了。记得父亲的搭档开始是王为新,后来王为新不知啥原因,患了精神分裂症,换成了潘文法。父亲和他们二人配合的都很默契,没见过他们吵过架红过脸。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先是把牛一天吃的草料轧好,这时天就放亮了。再把每头牛牵到院子里,栓到每个牛槽傍,放上草料。然后,二人抬着抬筐开始打扫牛棚里粪便,打扫干净后,再盖上新土。这一通活下来,已是日出竿高了。春耕时节,得等到使牛的人来把耕牛牵走,他们才回家吃早饭。

农忙耕地的时候,耕牛一般中午是不牵回来的。父亲他们,在家里吃过早饭后,就开始准备往地里给牛中午吃的饲料。看到在地里干活的人,中午好收工回来了,他们就推着饲料往地里走。来到地里,为牛卸下耕地的梨耙绳索,栓在地头的小树上,给每头牛跟前放上草料,看着它们吃好,再它们牵到河沟里饮水。一切收拾完毕,回家吃午饭的人也开始上工了,这时父亲才推着小车回家吃午饭,午饭母亲都是给留在锅里。那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无非是煮地瓜,白水煮萝卜和白菜,连点油都没有。有时候是小麦煎饼母亲怕偷我吃,总是藏在盆底下,给父亲留着。

吃过午饭,父亲就到牛园,烧上一壶开水,泡上五毛钱一斤的“朱蓝”茶叶,喝得津津乐道,这算是一天最好的休息。喝过茶后,又开始给牛准备晚上的饲料。劳作了一天的耕牛,晚餐是最丰盛,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比人吃的都好。一般是黑豆磨成糊糊,黄豆、大麦炒得香喷喷的,在磨成粉,搅拌到草料里。小时候,看到父亲开始炒黄豆和大麦的时候,就在那里等着,等炒好了,上去抢一把就跑,少不了挨父亲一顿臭骂。那时候,尽管他管着生产队仓库的钥匙,生产队的东西他是从不往家里带一点,更不准我们靠前去抓点捞点。

记得那时放学后,同龄的孩子,都跑到牛园的花生秧垛上摘拉下的花生,父亲看到我就训叱。小的时候我们最盼的是生产队里死牛,因死牛后可以喝牛肉汤,啃牛骨头。一听说哪个生产队又死牛了,我们比过年还要高兴。放学后,几十个孩子都老早地拥到牛园里等着。有时,一直等到半夜。为了喝那碗牛肉汤,啃一块牛骨头。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们队一连死了三头水牛,对于我们这些想啃牛骨头的孩子来说,是高兴的事。可对我们生产队,就是灾难了。父亲给这三头水牛起的名字叫“大吨”“二吨”和“三吨”,这三头水牛,父亲饲养了近二十年,是我们生产队的主劳力。那时候,那个生产队要是私自杀一头牛可是要判刑的。队里把死去的老牛扒皮后,牛皮做成耕地用的绳索,牛肉抬到龙王庙集市上卖了,牛骨头下水啥的,就在生产队的牛园里,用阵锅煮熟了,每家每户分一点。我们孩子,就在那里等着啃骨头,喝汤。记得在煳牛骨头时候,没看到父亲靠前一次,有时看到我在跟前,也是训斥叫我回家。


在我记事的时候,父亲拖着长长的旱烟袋,玉石的烟嘴,黄铜做的烟袋锅子,烟管是用腊条做的,当中用铁丝钻成空心,足足有二尺长,上面挂着一个用牛皮做的烟袋包子。那时候,他们那代人,把烟袋作为时尚品,就像现代人的手机一样,装饰得很漂亮,谁有一支精美的旱烟袋,谁都显得很荣耀。新媳妇过门回亲,先得给公公绣一只漂亮的烟包子。

记得父亲的烟包里,除里装着自己种的旱烟叶子外,还装着打火石,火刀和一截烧过秫桔杆。那时候,因火柴紧缺,他们抽烟是不用火柴的,抽烟的时候,将烟叶子按在烟袋锅子里,然后再将按一些烧糊的秫秸灰上面。打火石就是在地上捡来的火石头,砸成一厘米大小,火刀是用小推车的轴承叫铁匠打造的。左手捏着烟袋锅子,把火石头放在上面,右手用火刀碰击石头,产生的火花点燃秫桔灰后,再点燃烟叶。一袋烟,他们也就吧吧哒哒地抽六七口就完了,然后对着鞋底磕去烟灰。小时候我就喜欢在一边闻他们吐出的烟味,真的好香。

父亲是在56岁时候得了一场重病后,彻底把烟戒了。父亲得病的那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从七岁上一年级开始,就跟着父亲睡在牛园的热炕头上。记得那天夜里,父亲突然肚子疼,疼得很厉害,因看我年龄小,也没舍得叫我起来去找村里的医生。一直撑到亮,等一起喂牛的王为新来了,去把大哥,还有叔平大哥找来。他们叫来村赤脚医生,村赤脚医生看后说:病得不轻,还是去公社医院吧。大哥和叔平哥把父亲用小推车推到公社医院,公社医院也诊断不出什么病,就叫了救护车直接拉到县医院。后来听大哥说,到县医院好几个医生也没有诊断出是什么病,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医疗设备这么先进,医生诊断病人全凭一个听诊器和经验。最后找到一个五六十岁的医生,在父亲的腹部用听诊器听了后说:是肠梗阻。随后又叫几个年轻的医生,听完老医生对病情的讲解后,才一致确诊是肠梗阻。接着便开始挂水,一天二三十瓶的挂。父亲在县医院住了七八天,治好病出院,就彻底把用了多年的旱烟袋扔了,从此不在抽烟。以后的岁月,父亲身体一直很好,连头疼感冒都很少有过,直到去世,是无疾而终。


从我记事时候起,印象中父亲是严厉的,对儿女的疼爱埋藏在心里,从不流露半点。有时我调皮。时常地拎起巴掌,把我屁股打得指痕淋沥。急眼的时候,我会躲藏在谁家的草垛空里不出来,叫全家人找个半夜。记得那时候,父亲的威严是容不得家人挑战的。有时候大哥和二哥一句话不合他老人家心意,就张口大骂。大姐和二姐,在父亲面前更是不敢说话。1974年,大侄女玲子二三岁,大哥在村前盖了三间土屋,要分家让出东头二间屋给二哥说媳妇用。分家的那天晚上,父亲找来生产队长、村书记几个人,炒了个豆腐菜,打了瓶七毛四一斤的散酒,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先开口了:老大也成家有孩子了,屋也盖好了。老二也到说亲的年龄了,也是应分家的时候了。家里总共家产就这五间屋,西头三间留给小三,东头二间给老二。二张床,一张新的,一张旧的,新的留给小三,旧的给老二。临时老大分家先把那张旧床搬去,等老二娶媳妇时再搬回来。其它家什啥的,也就二口大缸,一张大桌子和一张吃饭桌子,还有院子里的几棵槐树,都留给小三。老大现在能挣了,小三还小,说不上那天我不在了,你也不要攀了。

父亲先把话说开了,其它人也不好插嘴,大哥也只好顺从。我在一旁听了也暗喜,心想:看来父亲还是疼我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给我了。

就这样,第二天天不亮,大哥大嫂带着大侄女搬到新房子去了,算分家了。三间空屋,一张床,连个坐的凳子都没有。大嫂叫大侄女回来搬了二个小凳子,父亲又发火了,说好留给小顿的,还回来拿。大嫂委屈地说:总得有个坐的东西吧,家里来人总不能叫人家坐在地上吧。父亲听后不说话了。二哥结婚后,叫父亲骂了一次,父亲拿着扁担追着打,为的是二哥要砍院子里的槐树做家具。父亲发火了,那是小三的,谁也不能动。父亲最后一次动手打大哥,是到了1991年我结婚后。那年父亲75岁,大哥46岁。麦子收了脱粒完后,父亲帮着扬场,大哥路过后说一句:你还能干啊?,其实大哥也是好心,认为父亲老了,扬场是个体力活。父亲一听就火了,提起扫把就朝大哥砸去,一边骂一边训斥道:你是不是看我偏心了,没给你家干!!大哥也没生气,一边笑一边跑,旁边在干活的邻居看老头发这么大火,追着打儿子,也都笑了,有的说:你看这个老头,还这么大脾气。


直到我十四岁以后,父亲就不再打我了。那年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1978年。我初中毕业,全村二十多个学生参加中考,只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考上了。往年上高中都是村里推荐的,从我们这届开始,正儿八经的凭考试成绩录取。凡是录取的学生名单,用大红纸贴在公社党委的大门口。发榜那天,我步走七八里路,跑到公社去看自己的录取成绩。父亲听说后,第一次看到他那么高兴和激动。从没有给我买过东西的父亲,花二元七毛钱,到西边供销社给我买了个在当时很时尚的军用黄书包。

两年的高中生涯很快就结束了,非常悲哀的是四个高中班剃了光头,没有一人考上大学。回家务农,也没有什么遗憾,那年我16岁。每天随生产队干点随活,休息的时候,几个人在田间地头,一副扑克打得热火朝天,也其乐融融。中午每到收工的时候,就看到父亲推一车草料来到地头,为劳作的耕牛准备午餐。17岁的时候,我开始跟着生产队的壮劳力干活,父亲专门从生产队给买了辆旧的小推车,花二十一块钱,在西边供销社买了个新车脚子。春天,跟着成年劳力往地里送粪,农忙的时候,收割庄稼往打谷场上运。记得1981年麦收,生产队长把要收割的麦子分给每人一方,要求收割完后并负责推运到麦打场上。所以割麦子的时候,每个人去得都比较早,去捡个麦子长得稀的地块,割的时候轻松,搬运的时候也省事。麦子收割完了也到天晌了,装车往回走的时候已是精疲力竭了。这时,六十多岁的父亲,总是到地里去接我,他把装好的一车麦子给推送到场上。那时,从内心里感受到父亲的疼爱。1982年,生产队安排我看庄稼,也算是个最轻松的活计,农忙时也就不用父亲跟着劳累了。1983年实行大包干后,俺家三口人分了三亩六分地,耕种都是我和父亲一起。这年夏天,我到了公社酒厂打工,日常管理全是他一人。六十五六岁了,还推着小车往地里送粪,打药,拔草。收粮食的时候,大哥和二哥都要过去帮忙,看到收成不错,大哥和二哥都要给估算一下粮食的产量,父亲总是很严肃地说,莫虚呼了。好像打下的粮食有人会抢去似的。

农闲的时候,父亲每天老早地起来,先是到自留田的菜园里,特别是秋季大白菜种好后,每天几十担水的挑着浇灌。吃过早饭后,打猪食喂猪。然后,在到地里看看庄稼长得怎样。中午吃饭前的功夫,坐在门口的门楼底下,要么编网兜子,要么找些布条搓小推车用的绳子。春天,他总会在院子里,找几个破筐子啥的,育点泥豆、辣椒、茄子苗之类,挑到五六里外的龙王庙集市上去卖,一毛钱十棵二十棵,一个集空也就卖个三五块钱。几十斤的担子,大清早挑到龙王庙是很劳累的,但他老人家乐不思蜀。回来时候总是买块龙王庙的小饼,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孙子。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老人家走不动了,不能在赶龙庙集了才结束。

最使我难以忘怀的是,1987年的春节年三十的晚上,母亲炒了一盘豆腐、一盘猪肉,还有鱼之类的共四个菜。爷俩面对面坐在吃饭桌前,一瓶我从龙河酒厂带回的松河白酒,分别倒了两杯,望着家徒四壁的几间空屋,几分凄凉,几分惆怅涌上心头。窗外已响起连绵不断的鞭炮声,而我们家却看不到半点过年的喜庆,端起酒杯不禁怆然泪下。父亲端着酒杯问我:小三是不是有心事?

我无从回答。看到村里同龄人父母年轻,都给盖好了瓦房,而且都买了双卡录音机、电视机等时尚的电器。望着年迈、苍老的父母,那种无助、纠结无法对父亲表达,更不能抱怨。父亲好像读懂了我的内心,深深地叹息着,父子俩就这样无语地对酌着。

过了会,大哥和二哥来了,爷四个又喝了几杯后,家里总算有了点过年的欢声笑语。这个年我永生难忘。


19874月,我进供电站工作,每个月九十元工资,家境总算有了些改善,成亲后盖房子的事也提到议程。按村里规划,我们家和前排,必需得搬走一排。毕竟我们家是六间老屋,是祖产,父亲不愿意搬走让给别人。意思先结婚在那里靠着,把前边二家靠走了我们再盖。二哥的意思,必须得先盖屋再结婚。最后想了折中的办法,找人和前排一家商议,把六间屋让给他们,我们在他家三间老屋上翻盖,商议来商议去人家还是不同意。二哥最后出面找村里要了块宅基地,可父亲和大哥硬是不同意搬走,父亲说:你们要是拆老屋到西边翻盖,我就死在这老屋里。

对于父亲的想法我也颇为理解,毕竟这是祖宅,又是父亲用血汗盖起的几间茅屋。1962龙王河发大水,村里多数人家的房屋都倒塌了,我们家的房屋仍然完好,为此在村里发放救灾款时,没有我们家的份。村里同样还有几家房屋没有倒塌的人家,有的人家却领到了救灾款,显然是分配不公,父亲为此对个别大队干部一直耿耿于怀。由于过去房屋都是土坯墙,经过了一场大水渗泡后,房屋的根基受到了损坏。六一二年前后,苏联逼债,加上三年自然灾害,百姓连吃的都困难,更别说拿钱翻盖房屋了。一直到了1965年年头有了点好转,父亲带着大哥、二哥起五更睡半夜,从村西的庙台上推土,总算又翻盖了五间房屋。房屋盖好后,还没有搬进去,我便降生在西边的锅屋里。奶奶说:这屋也盖好了,小三也降生了,就起名“安顿”吧。由此,有了伴我一生的乳名。

如今要搬迁离开父亲从小长大,且成家立业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自然难舍难分。可如果不搬走,我们家的房屋又不在规划的排行上,只有靠到前边二家搬走了,等人家让出宅基地来,才能翻盖。可人家如果不让,也就白等了。

尽管看到村里同龄人,结婚都有父母给盖好了瓦房,我始终没有自卑过,更没有埋怨自己父母。反而不断激励自己,要努力发奋,出人头地,让年迈的父母有个幸福的晚年。每天晚上,练习写作,没有桌子,把家里退下来的门板支起来,垫上报纸当书桌,投稿退稿从没有放弃过。毕竟到了说亲的年龄,尽管也有不少给提亲的,当人家看到父母年迈,和家里空空的六间土屋,大多都说句,小孩好小孩,就是家里太穷了。人,毕竟是现实的。 看到二哥每天下班后和父亲为盖房子的事争吵,又无力改变现实,那种左右为难的痛苦和折磨,至今难忘。好在父亲是开明的,在众人的劝说下,他不再坚持了,总算同意了搬走盖屋。但他的内心也是痛苦的,房子从打地基到动工,他都没有到现场去看一下。当墙基用石头砌到一米高的时候,有天中午,盖房子的瓦工们都回去吃饭了,我一人在那里看工地,看到父亲在垒好的墙基上走走停停转了一圈。当时我在一旁,他没有看到我。等他走后,我沿着他走过的地方仔细寻找着,当时心想:俺大是来干啥的?终于在门旁的地方看到了端倪,发现门二旁的墙缝里都有他两个重重的手指印子,我在他手指印子的地方挑开,便露出了红纸。我用手扣了出来,见红纸里包着的一个清朝带龙的铜币。我延着垒好的地基寻找,父亲分别在四个墙角也都放了一个。我们都不知道这东西他在哪里得到的,父亲就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默默地为儿女做着一切。此时,我深切地感受到“父爱如山”的含义。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我,我也装作不知道,一直到他老人家去世,都没有说开,成为爷俩心中坚守的秘密。

房子盖好后,旧屋只拆了东边的三间。父亲仍在西边的旧屋里住了二三年。记得我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兴匆匆地跑去告诉父亲:你又得了个孙子。父亲听后高兴地说:好好,这我一死眼也闭盯盯的。

因爱好文学,看到自己的每一篇文章发表,感觉像自己的孩子诞生,心境充满阳光丽日。所以给第一个孩子起名——文阳。随着文阳呀呀学语,到步履蹒跚地开始学会走路。父亲对小孙子的溺爱,到了叫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春天,老娘买了几只小鸡,放在篮子里,精心地呵护。夜晚用布盖着怕冻死,白天也不敢放开,怕老鼠老猫的叼去,只有喂食的时候,才把盖着的布掀开,撒点浸泡好的小米。家里养几只鸡,对于母亲那代人来说,相当于家里零开支的银行一样,母鸡下蛋了,拿到供销社卖了,换盒火柴及零用钱,一般是舍不得炒个鸡蛋吃的。公鸡等喂到到八月十五和过年时,才杀了到祖坟上祭祖。等到给小鸡喂食的时候,年幼顽皮的文阳,爬在篮子一边,看到“喳喳”叫唤的小鸡,抓到一只,手一用劲就给捏死了。当再要抓时,老娘赶忙把鸡篮抢走了。父亲在一边不乐意了,说道:不就抓死个鸡吗,小孩要耍给他耍是了。秋天院子里晒着玉米棒子,西院邻居下地干活了,把和文阳同般大的女孩放在俺家里,叫父母给照看着。文阳拿起玉米棒子就向人家女孩的脑袋砸去,把人家女孩打得哇哇直哭,父亲装作没有看见。更为严重的一次,女孩坐在椅子上,文阳从身后一下把椅子推倒,女孩脸磕在水泥地上,满脸是血。母亲训斥文阳,父亲却在一边说:小孩不知好歹,你吓唬他干啥!可文阳要哭一声,就像扎他的心一样,有时会毫无道理地训斥老娘:是不是你又打了。对于父亲的这种不讲道理,母亲已习以为常了,有时候他在家里找一样东西找不到,也会说:是不是你又拿给你兄弟了?作为儿女,只能认为是父亲的一种黑色幽默,因他也知道,母亲是不会打孙子的,更不会将家里的东西拿给她弟弟。


1995年秋,二哥查出得了不治之症,全家人都瞒着父亲,没叫知道。其实,从父亲的日常行为中,明显感觉到他心里明白。看到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更加不善言语了。每天早上独自一人站在大街口,看着过往的行人车辆,有时一站就是一二个小时,特别是冬天,寒风瑟瑟,鼻涕冻得有时流到了嘴边。19971227日,与病魔抗争了二年零五个月的二哥,还是被无情地夺去了生命。那天早晨,父亲在二姐的搀扶下,向二哥家走去,去看儿子最后一眼。他脚已迈不动了,老泪纵横:“我儿没命了!我儿没命了!”那哭喊声,撕心裂肺,在场左邻右舍的邻居无不动容。年逾八十的父亲啊,怎能经受得住老来丧子的打击。

二哥去世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而且很少出门了。1998年我们搬到县城居住后,每次回家,他都恋恋不舍。老娘总是把我们送到老远,并一再嘱咐我;没事带孩子多来家,陪你大说说话。

2000年春节除夕,单位放假后急匆匆地往老家赶。每年都是这个样子,单位都要等年三十才放假。回到家再急忙忙地开始做年夜饭,自从结婚后,感觉父母年迈了,每年除夕做好年夜饭,把俺大俺妈叫到桌前围坐在一起,过个团圆年。然后大哥二哥都过来。给大、妈来拜年。这年,俺大仍然坐在走廊下晒着太阳。看到文静文阳回来了显得很高兴,拉着文静的手问这问哪 。这年文静三岁,文阳十岁。

天快要黑了,年夜饭做好了,邻居家已响起了鞭炮声。我过去扶俺大:俺大,饭做好了,进屋吃饭吧。 俺大说:我试着身体不舒服,不过去了,扶我上床吧。这时感觉俺大步履蹒跚 ,腿已迈不动了。

我把老人家扶到床上。把刚煮熟的对虾夹了几个,先端到俺大的床前,把皮给剥了,送到他嘴边,只吃了二只对虾,就说不吃了。

这年除夕大年夜,尽管没有感觉到与往年有啥不同,但总感觉老人家没有坐在桌前,气份显得有些暗淡。正吃饭的时候,大哥过来了,看到俺大没有坐在桌前,喝了二杯酒后就去了老人家的房间,和俺大拉呱去了。

这一夜,村里辞年的鞭炮声依旧是连绵不断。这一夜,俺大却反常于往年,唠叨了一夜。前三百年后五百载,半夜的时候掉下床来,是俺妈费了好大劲才扶上床去,也没舍得叫我。大年初一,多年形成的习惯,请几个嫂子来家坐坐,一年到头,很难有机会坐在一起叙叙亲情。白天,认为天冷,老人家年龄大了,不能起床,也没有在意。初二,天空飘起了雪花,天气格外寒冷。老人家还是没有起床。夜里只听到唠叨了一夜没有停声。初三,因到单位值班,也没能顾得去老人家床前看看。晚上在县城接到家里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搬到堂屋外间了。赶紧借了辆摩托车赶了回来,到家已是快十一点了。到家后看到父亲已被搬到堂屋了,心情无比的沉重,那种马上要与父亲生死离别的感觉袭上心头。我连叫了几声:大,感觉怎样?父亲神智清醒。我还对大哥说:没事吧?大哥在一边问父亲:大,你怕吗?父亲说:怕也不当,这条路早晚要走。这就是父亲,面对生命尽头,显得很坦然。第二天,大年初四,左邻右舍的邻居听说父亲快不行了,一齐来看望,这时父亲尽管神智清醒,但明显舌头已短了,说话含糊不清。来看望他的人都还认识,东边的三舅姆过来,父亲还说:你家三哥走了六年了吧。到了夜里,父亲已不能言语了,手脚凉得一点温度都没有,我和大哥还有大伯家大哥守着,直到年初六的中午,辛苦了一辈子,八十四岁的老父亲很平静地走了,也算是无疾而终,孩子们都放假,儿孙都围绕在身边。

转眼之间父亲离开我们已二十年了,但总感觉他离去的没有那么久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仍是那么清晰,仍是那么历历在目。在世时候并没有感觉到父亲多么的可亲、可爱与可敬,就像行程中路边的风景一样,匆匆而过,没有过多的关注。日子是那么地平淡,时光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淌,孩子在一天天地长大,自己也在整日的忙碌中一天天地消耗着岁月。突然有一天,年迈的父母悴然而去,结束了他们人生的旅途。自己从此也没有了父母的牵挂,结束了做儿子的使命。这时在悲怆中才感觉到,对父母有好多好多的亏欠和遗憾,失去的才感觉到珍贵。这种刺心切肤的痛,无时不在心头缭绕。如果人生可从头在来,一定会倍加珍惜和父母的每时每刻,少一点埋怨,多一点关爱;少一点不满,多一点孝顺。父亲尽管没有给我们子孙留下什么家产,但他们那种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为人正直的精神,是我们后辈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古人云:“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一个优良家风的传承,才是一个家族久经不衰的传家之宝。


在父亲四十八岁的那年,我来到这个世界。对父亲的印象是他严厉,不善言语,但吃苦耐劳,而且为人正派,疾恶如仇,从不会阿谀逢迎。是那种把爱埋在心里,把看不习惯的事情写在脸上的人。

看到同般大的孩子,他们的父亲不是背着就是抱着,真的好羡慕。终于在一个下雨天的早晨,我肚子突然疼得好像肠子扭在了一起,在地上打着滚地叫唤。父亲背起我就往俺表叔的家里跑,那个表叔是村里的土医生,据说还是神仙。村里谁有个头疼发烧,都去找他,拔个罐下根针,马上就好。我们小的时候,满村里跑,谁家里都去。有一次看他给村里一人拔罐,放在肚脐眼的地方,肠子都吸出来了,吓得我撒腿就往外跑。父亲把我背到他家里,他给把了下脉说,是“起疮”了,下一针就好。他拿出银针,在我肚脐眼周围下了几针,不一会就止疼了,还真的很灵。那时候只要肚子疼多数是“起疮”了,现在也不知医院管“起疮”叫啥病。回家的路上,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那种幸福的感觉,真好。至今记忆犹新,难以忘怀,这也是父亲在我有记忆中唯一背过我的一次。

亲爱的父亲,你最疼爱的小孙子文阳也已娶妻生子,我也已做爷爷了,如果你在天之灵能够知道,一定会无比地高兴,也一定会保佑全家和孩子平安幸福。


本期责任编辑: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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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采


江苏作家/诗:董淑华




作者简介 

董淑华,江苏省连云港市赣榆三新农电公司员工,在行业报刊发表过数篇作品。凭着对文学的一份执着,多年来,痴心未改,秃笔依旧。工作闲暇之余,笔耕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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