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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马兵 整理 傅淑青 我想离开马家村，出去创业。再不拼一把，这辈子没机会了 2008年7月，一放暑假，我立马辞了工作，想大干一场。好几个同学和邻居都在外面做模具加工生意，一年轻松赚十多万，诱惑太大了。 我老家在江西省永新县马家村，端上了铁饭碗，觉得很争气了，可发到手的工资才五六百元，看人家造房子、买车，我羡慕得不得了。 我快30岁了，给不起家人好生活，特别是老婆，让她在深圳吃打工的苦。 我想离开马家村，出去创业。再不拼一把，这辈子没机会了。
我说服了父母，到银行贷了8万元，加上工作7年半攒下的3万元，破釜沉舟了。 我先到了省会南昌，在同学的模具加工点做学徒。2009年初，我坐12个小时的大巴车，从南昌到了深圳。老婆在深圳宝安的电子厂打工，我怕她被花花绿绿的世界迷了眼，当然，我也想赌一把，据说深圳遍地是黄金。 深圳好繁华，马路四通八达，楼很高，车很多，人人打扮得光鲜亮丽，路灯、霓虹灯、LED广告灯把城市照得像不夜城。 在老家，我受人敬重；到了深圳，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 我不敢上轿厢电梯，坐扶手电梯都小心翼翼。我不会坐公交车，不敢穿马路，看不懂箭头复杂的红绿灯，很怕走丢。 我不敢进大型商场，身上还穿着十几年前买的衣服，我怕惹人笑话，但更怕花钱。 我不敢开口说话，在老家用方言惯了，说普通话就像讲外语，一开口就脸红。 除了三年在县城读书，半年在省城学模具加工，别的时间，我都生活在偏僻的马家村。 虽说很不习惯城市生活，我仍野心勃勃，想大试身手，闯出一片天地。 我拼尽全力，机器一天到晚在转，出的货不少，就是赚不了多少钱 我去了大舅子的大姨姐家，从模具加工学徒干起。业余时间再帮大舅子送货。干两份工，就想多学点本事，早点摸透门道。 两年勤学苦干，时机到了。2011年4月，我在宝安石岩的工业区租了两套房子，一间店面房，临街；另一套就在楼上，是两室一厅。 老婆辞工，来帮我管账。儿子从老家接过来。一家三口重新生活在一起，有家的感觉了。
我从大舅子那里买来两台旧机器，5万元。又托熟人从苏州买了两台新机器，84000元。 每台机器毛一吨重，货车送过来，用吊车吊到地上，再铺好实心铁棍，推进店面房。 看着这四台大家伙，我一阵窃喜，这些可都是我的“摇钱树”，看着机器，我好像看到了火热的生活。 我请了个技术好的模具师傅，花3000元买了辆电动三轮车，用来送货。机器响了，模具加工点开起来了。那个春天，生活充满了希望。 为了不让机器闲着，白天由师傅干难的活，晚上我接着干，做简单的活。困得不行，就用冷水洗把脸。我不由想起以前悬梁刺股的故事。 早上一过7点，我起来送货。货送完，再处理模具加工点的杂事。每天累得快散架，但夜里蹑手蹑脚上楼，看老婆孩子都在熟睡，我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劲。 我刚进入模具加工行业，资源不多，做的都是人家不愿干的代加工，利润空间很低。 做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垫资，上游厂商每三个月结一次账。师傅工资4500元，两套房子租金近2000元，还有一家三口的生活费，压力很大。 我拼尽全力，机器一天到晚在转，出的货不少，就是赚不了多少钱。这时候我才知道，做生意靠一腔热情没用，要用脑子。 钱像流水一样进来，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惜，好景不长 这样下去，模具加工点要关门了。我开始学着别人的样，和厂里的管理人员套近乎，送礼、喝酒、请吃饭。 我还想了个笨办法，印了一沓名片，厚着脸皮，去各个工业区分发，大海捞针一样找客户。 2013年，我终于找到两家厂商，肯和我长期合作。相比代加工，利润翻了一番。 慢慢地，小日子红火起来了。看着钱像流水一样进来，我高兴得不得了。再干两年，我就能造房、买车，实现财务自由了。 可惜，好景不长。2014年起，其中一家厂商开始找各种理由，拖欠加工款。这个厂的老板财大气粗，管理人员又是我老乡，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赖账，那一年多的钱款，都是我自己垫资。 2015年，那家厂突然宣布破产。我五雷轰顶！一分工钱没拿到，还垫了148000元的材料费。 我急了。跑到厂门口蹲点，从白天等到天黑。加工费我也不要了，就想收回材料费。厂门口乌压压一片人，全跟我一样。 我心急如焚，与被拖欠货款的加工商一起，跑到法院，要求强制执行。但那个老板，房子老早卖了，厂房不是他的，卖机器的钱还不够付工人的工资。 完了，都完了！我拼命跟下游的原材料供应商说好话，求他们继续赊账，等我翻本了马上付钱。他们还是去法院告我了，传票来了好几张。 我被逼急了，咬牙凑了1万元，雇了催债公司，找上游厂商的老板讨债。但他人早跑了，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我下不去狠手，只能自认倒霉。 不履行法院判决，我是要坐牢的。结婚12年，我第一次发火 靠着另一家小厂的订单，我苦撑了一段时间。但亏空越来越大。我睡不着觉，满嘴长泡。 我想起老婆手上有4万元定息。她说，借给一个老乡造房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老婆却不肯去要债，这太不对劲了。 我很快打听到，她把钱借给了“初恋”。4年前，那个男人在东莞开饭店，4万元启动资金是我老婆给的。 这几年，她隔三岔五去东莞，跟我说是找小姐妹玩。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是我一直自欺欺人。从前她不嫌我穷，拼了命为我生孩子，冲这两点，我都要无条件对她好。婚后，苦和累我一人扛，大事小事顺着她。我甚至不想深究出轨这事，怕失去她，怕家散了。 但4万元惹恼了我。不履行法院判决，我是要坐牢的。结婚12年，我第一次发火。 她没吭声，拿上行李箱，走了。 我带着儿子，在附近天桥下的公交车站找到她。我说，不该凶她，我错了。但她还是上了公交车。 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在深圳12月的冷风里，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儿子，号啕大哭。 她头也不回，这么洒脱，显然不爱我，也不留恋这个家。 但我放不下！我在酒桌上哭过两次。一想到她，我就情绪失控。 我辞职来深圳做生意，很大原因是为了她。我唯一亏欠她的，就是三年没日没夜做事，忽略了她。 分居两年后，2017年6月，我们正式离婚。 自己欠的债不还，后半辈子不得安生，父母孩子也没法做人 我消沉了很久。 4台机器贱卖了42000万元，给下游供应商抵债。机器抬走那天，我的心也空了。 我还欠银行8万元，欠亲戚朋友5万多元。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今天这个局面，我也有责任。我不该盲目听信别人，货款拖欠这么久，还跟对方合作。 我大可以跟那个上游厂的老板一样，换掉手机，玩失踪。但做人要讲诚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欠的债不还，后半辈子不得安生，父母孩子也没法做人。 我跟儿子搬到了农民房，房租450元一个月。我淘了台二手空调，但心疼电费，很少用。深圳的夏天热，儿子懂事，从不闹。 我去一家模具厂做普工。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我计算好当月的花销，留出生活费，剩下的全部拿去还债。 断断续续还掉3万多元后，我的身体不行了。2017年的一个晚上，我突然肚子痛，浑身冒大汗，满地打滚。 儿子吓坏了，他才13岁，坐在地上陪我，哭了一晚上。 我去医院检查，得的是肾结石。这个病死不了，但痛的时候，我就想撞墙。 我舍不得花钱治，但结石发作越来越密。死扛不住，我做了激光治疗，一次费用要7000多元。钱都是借的。 趁身体好时，我就去附近小厂打零工，干两天，休两天。 那次，我因为生病，拖欠了3个月房租，房东要赶我们走。下午，我去上夜班了，儿子放学回家，家门已经进不去了。儿子哭着求房东，请求再宽限几天。房东心软，放了我们一马。 这事我一点不知道，是房东偶然和我提起，说我有个懂事的儿子。我对不住儿子。 2018年，儿子高中住校后，我搬去厂里的仓库。我皮糙肉厚，睡哪里都一样。苦了儿子，工业区不允许住人，周末和寒暑假，他跟我偷偷睡仓库，夏天闷得中暑，身上长满痱子，我心疼死了。 我的名声彻底臭了。深圳的亲朋好友像躲瘟神一样躲我 儿子的高中，一学期学费要7000元，每星期住校都要生活费。 那段时间，我电话不敢打，手机流量不敢开，止痛片舍不得吃，每一分钱我都要节约下来，给儿子读书用。 儿子的成绩一直在中下游。他们班的同学都上培训班，我没这个能力。我感觉到，儿子在学校有点自卑，回来也不肯跟我多说话。 开学了，我还没凑够学费。我只好瞒着儿子，去找班主任，求他们千万不能让我儿子失学。 班主任说学校有规定，他也没办法。我急了，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只要不让儿子失学，我什么都愿意干。班主任五十多岁，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家长，吓了一跳。他找来校长。 校长说，学费按月分期付吧。我还是不敢站起来，怕自己听错了，怕学校反悔。 我没跟儿子说过这事。但那以后，他肯用功读书了。 我被法院拉入失信名单，信用卡用不来了。为了生活，我四处借钱，一两百元我都借。我还在不同的借贷平台借钱，拆东墙、补西墙。 我的名声彻底臭了。深圳的亲朋好友像躲瘟神一样躲我，不接电话，微信拉黑。他们说，好好的老师不当，非要做生意，弄得家破人散，人财两空，自己得了一身病，活该混到这田地。 我不怪他们刻薄，只恨自己不争气。 我满脑子想搞钱，天天想怎么活下去。庆幸的是，我从没想过偷抢拐骗，没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 释放掉压力，又能扛生活的重担了 我怕天亮，怕手机响起。新的一天开始，催债电话就来了。 我已经惨成这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但父母和孩子是我的软肋，我低声下气，一遍遍求饶。 自杀的念头，时不时冒出来。好几次，我已经走到天桥上。一想到父母和儿子，人就像触电一样，缩回来了。 死很容易，最难的是活着。实在扛不住，我就奢侈一次，去看足球赛。 看球赛时，我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会儿下跪，一会儿跳起，所有球迷都在歇斯底里，没人当我是疯子。 释放掉压力，又能扛生活的重担了。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我每天告诉自己。 我不能认输，不能妥协，不能轻易自杀，不就是做生意欠钱吗？多大的事儿。家人需要我，我要好好活！我要养好身体。 2019年起，我听朋友的建议，试吃中药。老天也看我可怜吧，花掉千把元钱后，肚子居然不再针扎般的痛了。 身体好了些，终于可以赚钱了。我专门去模具加工厂上夜班，要连做12个小时，活累，钱多。累得扛不住了，我才休息一两天。 我相信，勤劳的人总有饭吃，日子总会好起来。 老家变化很大，老房子全部翻新了，很多人买了车，有的在县城买了单元房 日夜颠倒的日子，辛苦得不行。但我想快点还完债，想一身清爽，堂堂正正做人。 2020年，父母卖了一大一小两头牛，帮我还掉5万元银行贷款。去还钱时，银行说免除了我一万多的利率，这是针对贫困家庭出的政策。我很感恩。 想想啊，生活也不是那么残忍。2021年7月，儿子考上了大学，是老家那边的师范学院。 我原以为他考不上，原本计划让他进厂打工。 不出意外的话，我儿子毕业后也会当老师。只求他安安稳稳，千万别学我，创业失败，赔上后半生。 儿子去上大学了，我也辞掉了工作。累了，倦了，我想落叶归根。如果不为赚钱还债，我早回家了。 老家变化很大，老房子全部翻新了，很多人买了车，有的在县城买了单元房。而我，折腾这些年，差点把命搭进去，还一穷二白。 回老家后，我经常去马家小学闲逛。学校空了，学生全到镇上读书。我常想起教书的日子，那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光。 别人告诉我，我前妻在南昌跟初恋开饭店，生意不错。论经商能力，我确实不如人。说起她，我不咬牙切齿了，放下了。 经历过负债、家破、病痛、穷困，没有什么再能摧毁我，我的内心相当平和。 我还清了所有债务。老家工资比深圳低，幸福感却明显提升 回家后，我帮叔叔打理橙子园，做起了果农。
我学会了橙树的嫁接、修剪、施肥，学会了橙子的采摘、打包。我还兼做销售，卖一箱橙子拿15元提成。 小时候一放学，我就下地干农活。初二时，父亲卖了家里的口粮，借了钱。我用功读书，考了师专，当上了老师。 如今，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做回农民。 很长时间，我的朋友圈都是一片空白，有朋友甚至以为我不在人世了。做果农时，我又开始每天更新，内容都跟卖橙子有关。老朋友开始联系我，我说我过得很好。 冬季，果园活儿少了。我就去县城一家汽配厂做普工，两班倒，每小时工资15元。 儿子的学费一学期1万多元。他读书蛮好的，每学期都能拿奖学金，学费和生活费不需要我太操心。儿子和我一样，不善于表达，但他用功读书，就是不想让我负担太重。 我的债务只剩下2万元了，再过一年就能还清。 老家工资比深圳低，幸福感却明显提升。我住在自己家里，种菜、养鸡鸭，还能照看父母，去学校看儿子，用方言跟人说话。 我每天在鸡鸣中醒来，在家门口喝小酒、晒太阳，在稻田边散步。我还捡起年轻时喜欢的竹笛和书法，又看起了足球赛和小说。 我断了创业的念头，接受了清贫的生活，对一眼看到头的人生不再害怕。至少我不用卑躬屈膝，担心明天在哪里。这才是真正的活着。 活到这把年纪，我终于知道，幸福是什么。脚踏实地，平平淡淡，就是幸福。 2022年底，我终于还清了所有债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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