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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散文」李道义|磨道窑

 谭文峰sdqtneyj 2023-05-26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磨道窑

我家有个磨道窑,说是窑却没有窑顶,窑顶有个大窟窿,用三根木头棚在上面,木头上搭着厚厚的高粱玉米杆,用来遮风挡雨。窑中间是一盘石磨,窑口处有一眼红薯窖,窖口有土坯砌的小台,台口上铺一块石板,石板上是一个“布罗”(笸箩,垣曲方言叫“布罗”,一种罗面用的工具),从外观上看,没人知道这里有一眼红薯窖。
磨道窑和那盘石磨是我家的“祖业”,使用权却是全村人的,使用费是留下一个磨底麸皮。磨道窑承载着许多故事,它救过全村人的性命,它为陈谢大军挺进豫西加工过军晌,它还是我们家几代人的生活之源。
〈一)
抗日战争时期,东原上发生过西阳河大战,(日军称南羊圈战役)我们村是国军的一个营指挥所。战役前期,国军还没有布防到这里,日军的空军就对这一区域开始低空侦探了。村民对此一无所知,麻木不仁,见了飞机不但不躲,还追着飞机看稀奇。日军得知这里尚无军队设防,也无防空武器,更加肆无忌惮,所以飞的很低,驾驶员的面目被看的清清楚楚。突然有一天,敌机飞临我村上空时,连投三个炸弹,虽然侥幸没有人员伤亡,我家的磨道窑却被炸了个大窟窿。
国军第14军终于上来了,第85师驻防张家坟一线。14军以南羊圈为中心,从下马、任家山、康家山,张家洼、南羊圈、双庙、张家坟、蒲掌村、高家庄、卢山坪、双木洼等南北布防,构筑工事。大战在即,所有村民一律被疏散在洛家河、河底河、不落地、落洼等深山避难。
西阳河大战从1938年6月6日开始,激战30余天。日军的飞机大炮装甲车全都出动了,燃烧弹,毒气弹全都用上了,85师誓死抵抗,南羊圈主阵地巍然不动,许多阵地几易其手,失而复得,双方都打红了眼,数次短兵相接,白刃肉搏,尸骨遍野,血流成河。国军越战越勇,日军渐渐不支,转攻为守,孤军待援。至7月2日,日军第20师团自侯马拼死救援,突破西线横岭关防线,长驱直入,东西夹击,85师腹背受敌,日军趁机反击,国军最终溃败。
1941年5月7日,中条山战役爆发,国军20万人马全军覆没,蒋公称此役乃中华民国抗战史之最大耻辱。日军盘居垣曲四年又四个月。
日军驻蒲掌乡一个小队,把南羊圈战役中对国军的仇恨,疯狂发泄到蒲掌人民身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经过一段残酷镇压之后,日军开始宣传大东亚共荣圈政策,警惕性渐渐放松,经常有单兵四处游荡,如入无人之境。入室前先在门口地上画个十字,把枪靠在十字上,作恶后扬长而去。日本投降前,在共产党游击队和地方民兵袭扰下,兵力不足,孤立无援,其锐气大减。
有一天黄昏,一名日军游荡到张家坟,村东住着尚氏两兄弟,院内养有两窝蜂,鬼子喜出望外,开始用小棍子挑蜜吃。一连三天光顾尚家,尚家女人吓的回了娘家,这件事激怒了张家坟的一伙血性男儿,大伙商量,如果鬼子明天胆敢再来,就“做”了他。
说来也该这名鬼子倒霉,中国人讲事不过三,第四天他又来了,照样把枪放在大门外,大摇大摆的走进院子里,事先躲在屋里和院外的八名小伙,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做”了。
一名鬼子夜不归队,鬼子肯定要搜索的,张家坟距蒲掌村鬼子据点不足一公里,如果让鬼子发现了又一个屠村事件就是张家坟。处理“死鬼子”刻不容缓,父亲想到了磨道窑里的红薯窖,一时半会儿大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先藏这里再说,然后各回各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鬼子肯定不会怀疑这是张家坟人干的事,因为张家坟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鬼子来了大家一定沉住气,要冷静。说时迟那时快,这边刚收拾停当,那边几声枪响,鬼子就进村了。鬼子把全村男女老少都集中在东场(打麦场),父亲心里一惊,那鬼子的三八大盖就插在身后的麦秸垛里。鬼子举着火把,从人堆里揪出了爷爷,押着爷爷带路,然后挨家挨户搜查。从村东搜到村西,最后是我家,屋里屋外,翻箱倒柜,一无所获,正当鬼子准备撤离时,一个鬼子举着火把走进了磨道窖,爷爷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鬼子用刺刀挑起“布罗”,发现下边是个土泥台子,便没有细查就撤走了。
鬼子走了,全村人都没有动,父亲当机立断,趁机召开了全体村民会,做出两条决定,一是所有村民连夜转移,不准投亲靠友,不准连累邻村乡亲,一律顺沟南行,天明前须赶到黄河边的芮村,因为黄河以南是新安县,是国军防区,鬼子扫荡一般不到黄河边。二是立即转移“死鬼子”,埋到东坡地的大粪堆里,以臭掩臭。
天亮了,张家坟空无一人。鬼子大队人马带上军犬来了,军犬一路嗅到了大类堆前,一切真相大白,鬼子恼羞成怒,一把火烧光了村里的一切,所有的麦秸垛和那个藏枪的麦秸垛无一幸免,全部化为灰烬。此后鬼子每天扫荡一次,连续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夜里,鬼子悄悄撤走了,后来听说是鬼子集中在运城投降了。鬼子走了,乡亲们提心吊胆的流浪了一个月,终于放心大胆的回到了家里,开始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重建家园。
父亲加入了共产党,被任命为南蒲村村长,村里成立了农会,组建了民兵队,磨道窑又成了村委会开会办公的地方。
(二)
解放战争开始了,陈(赓)谢(富治)大军南出太行,陈兵马蹄窝和芮村黄河沿岸,准备横渡黄河,挺进豫西,逐鹿中原。伐木造船和筹备军晌成为各地方政府的头等大事。父亲每天没明没黑的找树号树伐树,还要负责谈价钱,(钱由部队付)村里的大楸树全都征伐,被运到芮村去造船。母亲带领一伙妇女开始碾米磨面。
我家的磨道窑历经磨难,终于又热闹起来。那时全村只有一盘碾和一盘磨,为了赶任务,卸驴不卸磨,牲畜不够就用人工推,磨道窑里白天热火朝天,夜里灯火通明,俺娘三天三夜没合眼,一双小脚跑的又肿又胀,磨出许多血泡。人累倒了,任务提前完成。磨道窑又一功也。
(三)
解放战争胜利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战争的废墟上诞生。毛泽东说是一张白纸,一穷二白。张家坟的村民虽然分了土地和牛,因为生产力低下,经济基础差,生活依然一贫如洗。但村民们对过上好日子充满希望,因为他们当家做主了。可以自己规划,自主创业,互助合作,共同富裕。
1949年和1951年,哥哥和我先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哥俩没有赶上土改,增人不增地,虽然父亲是村长,人多地少,生活压力更大。好在父亲人缘好,集上开馆子的要找一家供面的,父亲揽下了这个生意,条件是麦子由老板供,我方只管加工,85面,报酬是麸皮归我方。麸皮可是好东西,再磨几遍能出几斤“黑好面”,剩下的做饲料。我家的磨道窑又转起来了,这一转就是好几年。
俺娘是个磨面高手,工艺精益求精,先淘麦,晒麦,晒麦有讲究,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了,她抓几颗放在嘴上一咬,比化验还准。她磨的面又白又细,深得老板满意。又有几家馆子的生意找上门来,磨道窑成了全家人的经济支柱,只是苦了俺娘,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娘白天至少有一晌在磨道窑,脕上纺棉到深夜,还要兼顾一日三餐。那时我少不更事,放学回家吃不上饭,常常委屈哭鼻子,现在想想真是无地自容。
(四)
人民公社成立了,农村的管理体制分为公社、大队、小队三级管理,队为基础,集体经济得到了发展,大队置办了电磨,淘汰了千百年来沿用的石磨。改革开放至今,电磨也早已淘汰了,各乡镇建起了面粉厂,村民们都把粮食存到面粉厂,随用随取,十分方便。近期回故乡,磨道窑不见了,石磨也不知被哪位收藏家收去了。站在村口,放眼望去,过去全村人住的窑洞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二层小楼,今非昔比,感慨系之。但是,磨道窑在我脑子里的记忆却永远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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