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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查俊华发表在《壹读》2023年5期的短篇小说《密码》

 黄石新东西 2023-05-27 发布于湖北


密码(短篇小说)  

查俊华  

1  

老赵走了,享年八十八岁,算米寿。他曾经对我说,他的寿命目标是八十岁,后面延长的寿命,是因为遇上了我,赚的。  
老赵弥留之际,我在“赵氏一家”群里发了一条信息:“赵东山病危,速归。”老赵的三个儿子都慎重地给我打了电话,询问虚实。我直接了当地说,你爸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这一年多时间,老赵病危过好几次。最严重的那一次三个儿子都携家带口赶回了铜城,轮流在医院守护。但他们都身在职场,各有各的事,时间稍长就耐不住了。两天后,老大的媳妇不住嘀咕,我孙子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这几天是请邻居帮忙接送,哭闹得厉害,邻居有点无奈了。老二的媳妇更加焦急不安,她说我家贝贝只给宠物店寄养三天,明天就到期了,我们要耗到什么时候?  
弥留之际的老赵似乎听懂了他们的意思,眼睛忽闪一下睁开了,还问:怎么都回来了?  
从那以后,孩子们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通知他们往回跑。都忙着呢。  
老赵的三个儿子都有出息,只是都在外地工作,不能陪伴老赵。我护理老赵十年了,从五十八走到了六十八,他从七十八活到了八十八。近两年,老赵患了老年痴呆,儿子们对他的生死也麻木了。说实话,不能武断地说老赵的儿子不孝顺,原来三年两头都回家团年,平日里因工作到湖北出差,也会绕道回铜城看望老赵。长病无孝子。患老年痴呆症那年,三个儿子兴致勃勃地回家陪他团年,吃年饭的时候,他却一个个地询问“你是谁?”“你是我家的人吗?”弄得儿孙们啼笑皆非,委屈又尴尬。  
老赵偶尔清醒过来,问及儿子、孙子怎么没有回家过年?我说都回来了,刚刚走。他说我跟儿子一伙欺骗他。  
这次老赵住进医院,医生很快拿出了治疗方案征求家属意见,医生明确地说,老赵的生命可以留住,但只能跟植物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我直接充当家属表态,放弃救治,请医院为他维持呼吸,待儿子回到身边就让他走。我心里明白,作为护工是当得家做不得主的角色。但我有上方宝剑,老赵曾经给我交代,一旦活得没有人格了,就放弃治疗,不要去维持没有尊严的生命。老赵是抗美援朝老兵,住院是全公费的。  
让老赵走,反而是对老赵的尊重,也是我这十年对老赵所产生的感情使然。

 

病房门被推开那一瞬间,老赵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眼眉也颤抖了一下。老赵的大儿子相东第一个赶回来了,带进一股子寒气。我一直在老赵的耳边说,老赵,你要坚持住啊,老大相东已经下飞机了,老三的飞机也起飞了,只有老二稍晚一点。相东将老赵的手拿到自己的手心,用双手揉搓几下,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插在老赵鼻子的呼吸机就停止翻泡了。  
我让相东去打来一桶热水,然后给我当帮手,我抓紧时间给老赵净身。老赵的身体是很洁净的,他卧床后我每天都给他擦澡,指甲、胡须三天两头修理一次,繁枝杂草统统剔除。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我们已经阴阳两相隔。奇怪的是,我既不害怕,也不忌讳,当着他儿子的面给他全身清洗,上山下坡,平原地边,拐弯抹角,一处都没有马虎。寿衣是七层的,我花去整整一个月的工资给买的。如果孩子们不问及,我打算不跟他们说,算我送给老赵的纪念吧。做完这些,我端详了一眼老赵光洁、慈祥的面容,还是控制不住掉下了眼泪。  
也许是我给老赵仔细净身的时候,感动了相东,他眼泪巴巴地瞅着我,仿佛眼泪不是因为他爸爸离世悲伤而流淌,而是为我的行动感激而流。或许两种因素都有,是混合的泪水。  
我将老赵的密码箱交给相东,这是老赵唯一的家产,他一直放在身边,没有离开过。  
相东问,阿姨,我爸留下什么话没有?  
我说,没有,只嘱咐我将密码箱交给你们兄弟仨。相东也接近退休年龄了,比我只小九岁,仍然称呼我阿姨。  
您知道密码吗?相东往箱子瞅了一眼,随意问道。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你爸曾经对我说过一次,密码应该是他的生日。我肯定知道老赵的生日,但我不愿意说出来,担心说出来惹事生非,跳进黄河洗不清,因为密码箱里面肯定储存有真金白银。具体装的什么东西,我并不知道,老赵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打开过它,我也不想知道,更不想获取里面的任何东西。  
难以想象的是,三个儿子都记不准老赵的生日,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打开。三个儿子都记得爸爸是一九三二年出生,但哪个月哪一天出生的,出现了争执。首先是阳历和农历之争,还有日子之争。相东将爸爸妈妈的生日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明知道这次能够派上用场,出门时却忘了带上,他在不住地责备自己。他们把各种可能都尝试了一次,密码箱却没有成功打开。  
老二媳妇说,找“芝麻开锁”公司来开吧,没必要劳神费力了。  
老二是生意人,说,砸开得了。  
相东犹豫着,看得出,他已经心生愧疚。爸爸的生日怎么没有一个儿子记住呢?工作再忙,生意再大,也不能忙成这样啊。  
我忍不住说,你们先把箱子放一放,把你爸后事办了,再理它,入土为安呢。  
相东说,阿姨说得对。然后兄弟仨就开始分工。  
我跟相东握了个手,说,有事需要,随时联系我。再跟老二和老三只点了个头,就离开了医院。
 

3  

老赵工作期间并没有当多大的官,但待遇一直是很优厚的,抗美援朝老兵嘛。老伴去世后,在老战友的劝导下,曾经动念找一个老伴,而且有了“相好”的对象。可他没有料到,三个儿子都用不同的语气表示不赞成他找老伴。共同的理由是,如果回去十年,会举双手赞成,现在都快八十的老人了,娶老伴就没有必要了,如果生活不方便,可以请全职保姆,费用由三个儿子承担。老二还嬉皮笑脸地说,老爸,找什么老伴呢,来深圳,我让年轻的姑娘陪你,保管你每天都开心。把老赵呛得要吐血。  
老赵需要亲情、感情陪护,儿子们做不到,又不成全他,让他心情十分沮丧。  
老赵平时是个闷葫芦。这年儿子都没有回家团年,他预订的年饭也不去退。年三十那天上午,他一个人去了酒店。还没有到预约的饭点,他就去了。他人还在走廊上行走,就嚷嚷着让服务员上菜。菜上齐后,他打开一瓶自己带去的毛铺老酒,斟了二杯,一杯是自己的,一杯是给老伴斟的,然后左手端一杯,右手端一杯,相互碰一下,含着老泪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高喊:服务员,买单!服务员就在身边,他却视而不见,弄得酒店的服务员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忙赔不是:大伯,菜不好吃吗?哪道菜没有做好让厨师重新给您做?见老赵不理,又说,您的菜一口都没有吃,要不要打包?  
老赵只说了一声:跟你们没关系。他买了单,找零的钱都没有要,就背着手扬长而去。大过年的,甩给酒店服务员一个莫名其妙、困惑不解的背影。  
老赵回到家,把儿子们给他快递来的食品、衣服,包装都懒得拆开,全部扔进了小区的“捐赠箱”。他感觉还不解恨,一气之下将自己的身份证,荣誉证书都付之一炬,然后带上生活用品,大年初一住进了铜城晚霞养老院。  
晚霞养老院是铜城最好的养老院,有楼房,有别墅,可以满足各种层级的养老需求。  
老赵住进了九号别墅楼。九号楼共二层,每层三间房,共住六个老人,李大妈九十九岁,是年龄最大的,老赵七十八岁,是年龄最小的。  
我和杏子姐是负责九号楼的护工,两人轮班,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养老院像我这样在医院当过护士,具有临床护理经验的屈指可数。我进养老院是迫不得已,因为老公生病、去世留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债务还没有还利索,儿子硕士毕业在武汉找到了工作,谈了女朋友,购房需要首付,做娘的不能袖手旁观,我就拿下脸面到养老院务工来了。  
为了多挣钱,九号楼值班之外的时间,我还兼职做一些工作,主要是给护工讲护理课,给他们现场示范一些操作方法,每天连轴转,很累。没想到老赵还是一个细心人,他见我每天一脸疲劳,问我是不是家里遇到了困难,我不遮不掩,原原本本地向他吐露了眼下的困境。他听后,二话没说,主动借给我十万元钱。让我一时惊讶。这年月,有谁愿意借钱呢?何况一个是主,一个是仆。我问老赵收多少利息,他说,借钱肯定是要还的,利息就免了,我不是拿钱跟你做生意。他说,人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这点钱一直在闲着,借给你属盘活奖金,对于你,却是雪中之炭。  
老赵帮我凑足了儿子购房的首付,解决了燃眉之急,我十分感动。后来,我每个月用工资给他还钱,二年才还清。因为有借款这个人情,我对老赵分外关照,有时候去他房间陪他喝茶、聊天,偶尔还陪他出去散步。  
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老赵借钱给我,绝对不是设圈套,或者投放诱饵,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跟老赵接触多了,才知道老赵的倾诉欲望特别强烈,而且不吐不快,滔滔不绝。他主动给我介绍他的家庭情况,他是北方人,被分配到了南方工作,人脉关系很窄,没有几个能够掏心掏肺说话的知己。他说他在战场上负过几次伤,其中哪一次,哪一个部位受重伤,差一点送了他的命,边说边比划,恨不得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看。说他老伴如何勤劳,三个光棍儿子像三条总也喂不饱的饿狼,每天张着嘴巴要吃要喝,全家只有我一个人的工资,可她精打细算,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说到他的三个儿子,更是眉飞色舞,恢复高考后,一个个都考上了大学。可是他说着说着,像皎洁的月亮倏忽钻进了灰暗的云层,所有的光彩全被淹没了。老赵常常凝望着在云层里面穿行的月亮唉声叹气,他空茫的眼神里总写着二个字:孤寂。  

4  

料理完老赵的后事,他们兄弟仨请开锁公司将密码箱打开了。相东没有听老二的意见,将箱子强行撬开,甚至砸开,那样省钱省事,但对死去的爸爸显得不尊重。  
密码箱中的东西并不多,有一对耳环和一只羊脂玉的手镯,都是他老伴的遗物。耳环是订婚的时候老赵送给她的信物,手镯是她的嫁妆,老伴走后,老赵将它珍藏了起来。还有四张银行卡,用二个信封装着,其中三张放在同一个信封里面,每张卡都是三十万元,批注很清楚,分别给三个孙子。第四张卡十万元,谁也没有料到,是给我的。老赵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这个老赵。除此,箱子里面再没有任何遗言、遗物。  
三张银行卡的钱怎么取出来遇到了困难。因为没有老赵的身份证,更关键的是他们拿不准老赵的生辰,无法提供老赵的身份证信息,银行不受理他们取款或者转账的申请。托人找到行长也没用,银行需要他们提供司法公证,证明他们是合法的继承人。去找公证处,公证处要求提供所在地派出所关于他们父子、爷孙关系的证明。去派出所,派出所要求老赵的工作单位来一个公函,同时出具医院关于老赵的死亡证明和火葬场的火化证明,才能查阅档案。  
折腾了一大圈,花费了二天时间,动用了好多朋友帮忙,才把继承权得以确认下来。  
接着事情又来了,三张银行卡的密码是老赵老伴的生日,三个儿子的记忆又是模糊的。只有老三笃定:妈妈的生日是一九四零年五月,具体哪天出生也记不清了。这事情的过程就有一点滑稽可笑,到底应该怪罪三个儿子粗心大意呢,还是责怪老赵为何设置那样的密码,把儿子们折腾得如此尴尬、狼狈?  
相东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她妈妈的生日。我说,你妈去世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爸,更不认识你妈,怎么知道你妈妈的生日?我倒是听你爸对我说过,你妈的生日有点特殊,也有点意思,所以我记住了:你爸大你妈八岁,与相东同一个时辰,与老二同月,与老三同日。  
儿子们听着有点头晕,爸爸给阿姨说妈妈的生日,为什么要绕那么大一圈?不过线条却十分清晰,爸爸是一九三二年生,比妈妈大八岁,妈妈就是一九四零年生,与老二同月,老二是五月,与老三同日,老三是九月十五日出生,与老大相东同时辰,相东是子时生,说明妈妈是一九四零年五月十五日子时出生。经过银行核验,果然如此。  
相东后来曾惭愧地对我说,他已经猜度到他爸爸用他母亲的生日做银行卡密码的用意了。他妈妈去世那年刚好七十岁。爸爸曾想给妈妈做七十大寿,因为他妈妈已经确诊是癌症晚期了,孩子们也赞同,可是,事后各忙各的,把事情给忘了。老赵满以为儿子们都记住了这事,就没有提前再打电话叮嘱,到了老伴生日那天,竟然一个都没有回家。待他们记起这事,打电话老赵询问,怎样给妈妈做寿,生日已经过了。这让老赵十分懊恼。两个月后,孩子的妈妈就走了。安葬相东妈妈的时候需要生辰八字,他们兄弟仨吱吱唔唔没有一个说得清楚,让老赵更是创巨痛深。
  

5  

老赵住进九号楼的第三年,一楼的李大妈过了白寿之年,去世了。老赵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小芸,我向养老院申请了,请你专门招呼我,你不会反对吧?  
我轻描淡写地说,你身体好得像小伙子,干啥要多花钱单独请护理呢?我天天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吩咐就是了。  
他悄声说,李大妈走了,晚上一个人睡觉我害怕,老做噩梦。他说的是真话,那一段时间,他经常深更半夜一个人坐在公共阳台上,不愿意回自己房间。奇怪,人到老了,反而像小孩一样,怕神怕鬼。  
说实话,管护他一个人,很轻松。我呢,儿子已经进入了企业的管理层,拿年薪了,经济压力也缓解了,我就答应了老赵。从此,我除了偶尔应邀去给新来的护工讲课,不再做其他兼职。养老院护理员的工资有很大一部分实行的是计件工资,九号楼6位老人,我与杏子姐按6个人发工资,如果我只护理老赵,养老院发给我的工资就要少很多,老赵说差额由他补上。也就是说,当老赵的专护,我的工资没少一分,工作量却减轻了大半。  
我在老赵房间的门边放一张折叠床,白天收起,晚上展开睡觉。每天早晚我都陪老赵在大院里散步,偶尔还上柯尔山转悠一阵子。隔天去菜园忙碌一阵子,他种了两垄菜,我跟他当下手,帮着除草,摘菜。养老院在铜城的城乡结合部,开垦了很多荒地,免费提供给老人种花养草,植菜,仅这一点,就很吸引老人。老赵种菜很内行,不仅九号楼可以自给自足,还为养老院食堂做了很多贡献。  
我与老赵相处了一段轻松闲适的日子。老赵的生活很有规律,一天三顿饭按时吃。有一次我说,从老年健康的角度出发,一天吃二顿更合适一些。他眼睛一瞪说,别听那些”科普"扯淡,一天三顿饭都不吃,人还活着干什么。他每天上午去养老院阅览室看一个小时的报刊,有时还做一点学习笔记,字写得像螃蟹一样,错别字很多,但他做得非常认真,一字不苟,他一年要写完一个本子。每天晚上央视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也是他必看的节目,他说自从家庭有了电视,自从有了这两档节目,他就没有间断过收视。  
同室相处时间久了,感觉老赵对我的亲近感与日俱增,我炒菜的时候,他像个馋嘴的孩子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一铲一铲地炒,鼻息都吹进了我的耳朵和发间,有时冷不防在我腰间胳肢一下,痒得我把手中的锅铲都扔到地下去了;擦肩而过的时间,他会有意无意触碰一下我的敏感部位,有时像投石问路,有时像小孩拦路劫抢,我都一笑而过。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转而一想,八十出头的老人了,权当小孩子顽皮,也不计较。那个夏夜,我刚刚迷迷糊糊地入睡,忽然有一个人的身体压在了我身上,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老赵。折叠床只有一个人的身体那么宽,只要我一抖动身体,他就被扔到地下去了,那把老骨头可摔不得。为此,我无法反抗,只好轻声求饶,老赵快起来,你别胡来啊。他不理,用胡子拉渣的嘴来堵我的嘴巴,还有些猴急。我就没辙了,我不忍心摔伤他,干脆移船就岸,由他去。想起来,那天我也是老糊涂了,还是太大意了?睡觉只穿了睡裙,而忘记了穿短裤,让老赵乘虚而入了。没有想到的是,老赵在我身上折腾了一阵子,竟然做得很成功,我一度被老赵摆弄得风发泉涌,心荡神摇,一时间忘记了今昔是何年。  
那个夏天,老赵像度蜜月一样兴奋,有一个星期他居然要了三次,虽然最后那一次他做得气喘吁吁,有点疲劳驾驶,仍然是成功的。  
我和老赵犹如枯树发新芽,生活又过出了一些新的滋味。  
隔壁的老张早晨用嘲讽的口吻说,老赵,昨天半夜你和小芸还在打打闹闹,房间里有老鼠吗?  
老赵像小孩斗嘴那样,毫不示弱,直视着老张说,我和小芸在床上玩猫捉老鼠呢,馋死你个老骚猫。老张嘴一撇说,小心那把老骨头抖散了。说完,找自己的伴儿玩去了  
杏子姐是个有心计的大姐,她装做啥事都没看见,跟我从来不提及那方面的事。她在养老院上班的时间比我长,见得多,养老院的新鲜事儿多着呢。她说,老人的事情,看做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相互愉悦就好。  
过了两日,老张又调侃老赵办喜酒,我和老赵都置之不理。也不予阐明,理由是,我们只在一起生活,并不谈婚论嫁,像荒山野岭中两个落荒人相遇,相互搭个伙而已。尤其老赵有过儿女反对续老伴的教训,再跟儿子们说这事,那是自讨没趣,丢人显眼。老人的事情,也没有必要都跟儿女说得那么清楚,儿女忙他们的事业,老人安度自己的晚年,井水不犯河水,老人无病无灾,不让儿女担心,是对儿女最大的支持。  
我和老赵关起门,像一家人,一对老伴,坐在一起吃饭,睡在一间屋子里。偶尔闩上门睡到一张床上,相互依偎一阵子,平时还是他睡大床,我睡折叠床。打开房门,我们并不是一家人,他是他,我是我,他是主,我是仆。他的钱是他的,我的钱是我的,互不牵扯。每个月他用手机银行给我转账,从来不多给,我也不多索取。说不准哪一夜睡一觉醒来,有一个两脚一伸已经走了,相互也无负累。  
我和老赵的相遇,彼此像冬日里见到云层中透出的一缕阳光,虽然微弱,但相互感觉到了满足和温暖。  
铜城有一位叫胡晓光的诗人写了一首诗,题目叫《榫卯》,在网络上疯传,我让老赵看。他戴上老花镜,对着手机屏一字一顿,大声地念:  
木头上  
凸出去的叫榫  
空出来的叫卯  
榫卯是有意思的  
它们彼此结合  
说它们是咬合更准确  
它们越来越紧密  
两根木头是树时没有长在一起  
榫卯让两根木头结合在一起,直至腐朽  
钉子是后来的事物  
跟榫卯比起来,钉子是没有意思的  
它们只能硬硬地别扭地把两根木头钉在一起  
榫卯有多么高级  
它们可以伸到对方的身体里去  
它们可以更稳固地完成造型  
到撑起一栋房屋  
多么神奇  
房屋里那些人也像榫卯  
榫卯  
慢慢变成了一种象征  
我有一榫  
已多年找不到卯了  
老赵连续念了三遍,忽然将大腿一拍,说,狗日的胡晓光是铜城的诗人?我从来不敢读诗,一直以为诗歌太深奥,读不懂,可是胡晓光把这首《榫卯》写得如此通俗易懂,入情入理,入木三分,了不起!又手舞足蹈地感慨:榫遇到卯就稳定了,插头与插座连接就来电了,阴阳结合就和谐了,呵呵,我比胡晓光幸运,我有一榫,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卯。说完,向我傻笑,这个老东西。  
我和老赵不能算夫妻,只是晚年旅途相遇的伴侣。一起生活,说话,吃饭,散步,相互搀扶,相互支撑的老年伴侣,像榫卯相遇而得到了稳定。  

6  

兄弟仨办完老赵的后事,返程的前一天,来到我家。严格地说,是来到了晚霞养老院九号楼,我现在把家安在了这里,还住老赵住的那间房。与先前不同的是,我过去是护工,住这里是为了挣钱,现在身份变了,住这里是养老。住这里养老比住在家里的单元楼里养老好,里面的护工和老人我都很熟悉,集体活动也多,容易打发时光。孙子也不需要我带,儿子家里请了专职保姆,他让我在这里安心养老,有空就带孙子来看我。  
相东将十万元的银行卡递给我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惊讶。我说,你爸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这钱我不能收。其实我是有资格收下这笔钱的,但我不愿意接收。因为三个儿子并不清楚他爸后面这十年的生活状况,特别是与我的关系。贸然给我一笔钱,在他们眼里,一定认为这里面藏着不干不净的事情,所以我拒收,我现在也不差这点钱。人生有些东西不活到那个年龄、境况,总是无法认知和理解的,像面对一个不知道密码的密码箱,无法开启。  
二媳妇插嘴说,我爸对阿姨真好,总共才一百万元的积蓄,给阿姨十万元,三个儿媳妇一分都没有给。  
我拿眼睛睃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我讨厌二儿媳妇,她冲着她老公有几个臭钱,说话总是阴阳怪气,没大没小的,不懂事。  
老二拿眼睛瞪着他老婆说,贝贝这些年你花了多少钱?十万够吗?一边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二儿媳妇就闭嘴了,她在老公面前并没有地位。  
相东说,我爸做这个安排,更说明有亏欠阿姨的地方,整整十年,我爸一直是阿姨陪护,没让我们晚辈操一点心哪。  
老三是会计师,在清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不解的疑点,于是说,阿姨,我爸后期的生活费用是怎么支付给你的呢?我发觉他的手机银行和微信近两年几乎没有发生支出?  
老赵自从由我做专护之后,就没有去养老院食堂吃过饭,都是我做饭给他吃。我每个月给他报一次账,他通过手机银行或者微信支付给我。他犯老年痴呆症后,根本就不知道吃饭还需要付钱了。但我又不能扔下他不管,感情放不下呢。  
相东惊讶,瞅着老三说:这么说,爸的生活费用都是阿姨贴了?  
老三说,是的。  
相东说,阿姨,这怎么能行,您怎么不吱声?  
我说,你爸后期吃不了一丁点儿东西,花费越来越少,说啥。  
相东身体颤抖了一下,眼眶里含着泪说,阿姨,我赵家亏欠您了,谢谢您。说着,站起身给我一个深鞠躬,其他两个儿子也跟着哥哥给我鞠躬。  
我目送老赵的三个儿子,他们的后背都有些驼,甚至有点勾,像三个问号。我想,今天的事情老赵的儿子、儿媳们会做出很多种猜测,但是,他们永远都猜不出其中的真谛,就像那个打不开的密码箱。因为他们没有掌握密码。  

原载《壹读》2023年5期


查俊华,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一名退休、好独处的公务员。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黑龙江青年》《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延河》《黄河》《海外文摘》《工人日报》《湖北日报》等,并被多个专集选用。短篇小说《虬川河长》获2018年全国河长制征文比赛(水利部和中国作协创联部联合举办)优秀作品奖。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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