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美文荐读】王海霞 | 乡村素描——交公粮

昵称71028402 2023-05-27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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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公粮

□ 王海霞 / 文

“走一道岭来哎嗨～翻一架山，山沟里～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实在”，大喇叭里标志性的戏曲像司机踩了刹车似的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 “噗噗”两声，老村长习惯性地先吹吹话筒，然后清清嗓子，“咳咳——”，杨树林村的人就知道村上又要下通知了，仰起头看大喇叭的、示意身边人不要说话的、从家里跑到街上去听的……大家很重视村里最高领导机构的任何一次通知。“社员们注意了，社员们注意了，明天早上八点到乡里交公粮，各家各户明天清早把粮食集中到北街。再广播一遍，明天早上……”

喇叭声落，脚步声起。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每双脚载着要缴纳的公粮，汇集到北街，没有多久，半条街道两旁摆满了装满粮食的袋子，袋子旁边站着等候车子到来的杨树林人。随生老爹开始给年轻人访古了：“现在去交公粮都是汽车，往前几年用的是手扶拖拉机，再往前数啊，你们就知道那时候的人多不容易了！人们推着小推车去乡里交公粮，走到乡里的时候哇，人家都该下班了，求着人家给验收了吧，人家说忙了半晌，总得让吃顿饭吧……”小孩子专门找热闹的地方凑，在人缝里和袋子中间穿梭，只为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

汽车开来了，人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一下，车子刚停下，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已经爬上车厢，地上的人积极配合，有的用肩膀把袋子顶起来，有的两个人合力抬着，试图托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好让车上的人很容易能够接住。一袋袋粮食被拖到车厢里，平铺在一起，每装高一层，人就踩着袋子继续往上摆，车厢逼仄的空间里，袋子早已变形，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还有立着的，这家粮食摞着那家粮食，这袋粮食压着那袋粮食，不需要多大会儿的工夫，粮食把车厢撑满了。

人跟着陆续上车，有的两只手襻着车帮，脚蹬着车轱辘，就上去了。有的车尾扒着上去了，有的从驾驶室旁边翻到车厢里，女人上车困难，被人用肩膀顶着屁股，再由上边的人拉上去。小孩更好办了，两只大手夹住小孩的腰部，轻松地托起来，由车上的人帮忙接住，往前一甩，再向后向下一放，孩子的屁股已稳当地坐在装满了粮食的袋子上。

看到有的孩子上了车，跑着的孩子也不来回跑了，围在车旁边，仰起头，喊着车上的大人想要上车，眼看车子就要开走，见大人迟迟没有要让上去的意思，急得大声哭起来，在车旁边的人就把孩子拉开，孩子哭着蹦着、闹着跳着要上车去。

爱香嫂子站在车旁，直着脖子喊：“军子，英妮儿还小，交公粮的时候你可照应着啊！”

“有我帮衬着，放心吧，嫂子。”

交公粮要到粮管所，交完公粮还想去集上逛逛，不能让别村或者镇上的人说是小村上的人穿着砢碜，每个去交公粮的人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都把自己捯饬得像模像样，一眼望去，车厢高高地凸起来，高低不齐，花花绿绿。汽车载着杨树林最珍贵的东西向粮管所驶去，车轮扬起的尘土，渐渐淹没了远去的车辆。

聚到一起的人最喜欢显摆，啥事都想争个高低。

“数俺家的麦子干净呢，我扬了又扬，簸了又簸。”

“俺家的没一点水分，干得噶蹦蹦。”

“那可别把检验员的牙给硌掉了！”大家哄然大笑。

“等娣嫂子，你家今年的粮食不会是夹湿吧？”

等娣脸一红，大骂一句：“真能胡嘚嘚，一会儿你咬咬俺家麦子，看能硌掉你的牙不？”

前年麦收，赶上下雨天，到了交公粮的日子，等娣嫂子家的麦子还没有全部晒干，在装袋子时，等娣心里想着验粮员总是拿着检测器往下边探，就在袋子下边和上边放了晒干的麦子，中上部分装了一些没有干透的麦子。验粮员却没有按照等娣的意愿扎到袋子底部或者上边，一下扎到了未干透的麦子上，验粮员毫不犹豫地给定了个“下”，等娣尴尬地站在原地，心上留下了湿湿的印痕。

“咱老百姓，交的是公粮，更是一颗心哪！”老村长感慨道。车上出现了少有的安静。

“老村长说得对，咱不能干那缺德事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等娣的嗓子更亮了几分。等娣是村上的“大喇叭”，东家长西家短她都知道，还能添油加醋地说，说完粮食，就开始掰扯村上的杂碎事儿了：“有生，你家的狗，没羞没臊地老往俺家跑。”

“是看上等娣嫂子了吧？”一个后生的话刚落，众人哄堂大笑。“去你的，你嫂子眼光高着呢，咋会看上一只狗。”大家又跟着笑起来。

“英妮儿，咋不说话呢？”

“都是老娘们的话，人家英妮儿才不掺和呢。”

英妮儿笑笑，就算是回答了。

今天的杨树林人，嗓门更大了，声音更高了，这辆车载着显摆、家长里短、奔泻着快乐向粮管所驰去。唯有英妮儿，不和大家逗笑，静静地看着，远山、红瓦、白云、绿树，交融在一起，村庄越来越远，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狗叫声越来越模糊，道路两旁的杨树，在阳光的照耀下，叶子反着光，透着亮，快速向后退去，英妮儿一会儿往下拉拉衣服，保持展样儿，一会儿用手指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车走了一路，人们说了一路，闹了一路，笑了一路。

粮管所进去是一个宽敞的院子，正前方一整排是粮库，三排传送带正在把粮食源源不断地送进库里，左前方是验粮员检验的地方，验粮员前方是领取交粮单的地方。

安静惯了的粮管所总有几天热闹的时候，所里满满的，满满的车辆，满满的人，满满的声音。汽车、拖拉机、三轮车、独轮车成了这个院子里的主角，人声混合着机器、车子的声音满耳轰鸣，嘈杂中不失有序。

每个村的农户把粮食自发地排到交粮队伍里，长长的队伍是交公粮最隆重的仪式，认识的、不认识的，一边移动粮食袋子中慢慢地朝前挪动着，一边唾沫飞溅地聊着。

验粮员把持着农家人辛劳而得的粮食等级，拿检测器往袋子里一扎，拔出来，从检测器锥子里倒出些粮食，放到手心里查看干净程度，再拿几粒，放进嘴里咬一下，然后吐出来，就确定了粮食的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