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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纲丨一代人的挽歌

 a_123 2023-05-28 发布于河北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
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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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23日晚,远在异国他乡,和癌症搏斗两年余的伍祥贵老伍给我发消息,希望我为他即将出版的新书《死亡日志》作序。
平素极少答应此类事情的我,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并请他把写好的文稿合辑发我,待仔细读过后深入交流。交流的最后,老伍发了两个憨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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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老伍溘然长逝,享年69岁。
虽然同为黔人,又恰好同庚,但我和老伍之前并不认识。大约是十年前,我前往美国考察时,在高尔夫球场上认识了他,他是我所见过的美籍华人里,对美国了解最为通透的人。随后多年里,他成了我在美国的球友兼“超级秘书长”,随我一同行走美国。
2019年,我和老伍最后一次见面在美国最南端加利福尼亚半岛尖的天涯海角,我们曾朝夕相处了七八天,行前,我和他约好明年一起游遍美国。
文章图片22019年秋,大疫之前,挥杆加利福尼亚半岛尖墨西哥天涯海角
即使是疫情期间,他也会偶尔很兴奋的对我讲:“王老师,我在俄勒冈州发现三四个特别好的球场,下次你来美国,我们一起去”。偏僻的俄勒冈州是老伍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他甚至已经把攻略都做好了。
没想到暌违三年,疫氛终散,老伍却撒手尘寰,竟已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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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相逢于花甲,我对老伍的印象很好,在他憨厚木讷的“美国闰土”外表下,有着一个丰富润泽的灵魂,和一段跨越江山湖海的传奇故事。
用一首《虞美人·听雨》来描述老伍的一生,可谓恰如其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年轻时的老伍,也曾鲜衣怒马。作为80年代四川大学外语系的研究生,老伍可谓天之骄子,虽然那时他的眼镜片已经和瓶子底一样厚,但因才情出众,言语温柔,一派绅士风度,因而颇受文艺女青年的欢迎。即使在成家之后,依然还有女孩专程跑到贵阳,希望和他再续前缘。时过境迁,当我以调侃的语气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老伍只是憨憨一笑,并不辩解。
文章图片3穿了皮衣,告别红颜,准备远涉重洋的老伍
壮年时的老伍,也曾行走天下。和那个年代很多学外语的人一样,他选择了“洋插队”,从贵州群山中出走,作别红颜,远赴美国,并在激情洋溢的大时代里站稳了脚跟,也曾任过IBM的中国区高管,而后又下海创业,很是风光过一阵子。
闲暇之余,老伍喜欢旅游,作为背包客的他,曾匍匐在那些以亿万年计的古老荒原,或是在阿拉斯加雪野帐蓬里守候极光,又或是在墨西哥的古城里漫步。或许正如老伍自己所说:他的一生其实就是一趟旅行,虽然颠沛流离,但总乐在其中。
2020年,咳嗽了几个月的老伍去医院检查。彼时尚在疫情期间,老伍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做手术,一个人被宣判命运——肺癌晚期。
按说到了这般年纪,生死是寻常事,但与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在最后一段旅程中,老伍选择用文字来记录一切。

不同于其他癌症记录者,老伍为自己的文章命名为《死亡日志》,很多人认为这个名字太过压抑,希望能改改,老伍却觉得,这是他和死亡的一次正面接触,“无悲无喜,既然躲不开死亡,战胜更是妄言,那就坦然地,心平气和地和死亡并行一段,直到被它彻底夺走生机。

作为朋友,虽远隔重洋,但我还是经常关心老伍的病情进展,也知道他作为“小白鼠”,参加了新型的抗癌药物实验。令人稍慰的是,癌症通常会使许多人陷入精神的萎顿。但老伍洋洋洒洒的30多篇《死亡日志》,把一段沉重的生命过程表达得轻松、诙谐、通透。很多朋友本是抱着安慰的心态去读,却在不知不觉间被老伍的文字所抚慰。

正如老伍自己所说,他既没有“向死而生“的豪气,也没有“万念俱灰”的沮丧,虽然也有对生命的珍视和挽留,但更多是平静的审视。人生犹如书籍,总是一页页翻过,写到行将收尾之际,更不能马虎潦草。老伍这种老派知识分子的素养,进一步升华了这部《死亡日志》的认知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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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人类的文明是一部由勇气谱写的赞歌。但我始终觉得:生死间,慷慨易,从容难。
作为奔七之人,每每寻亲问故时,我也难免生出“访旧半为鬼”的苍凉感。同龄人谈到死亡,言谈间也多有避讳,仿佛只要不去想,就能躲开那日渐迫近的终点一样。
站在生与死的分野,老伍在死亡日志的倒数第二篇——《“为何是我”以及“为何不是我”》中,谈到了对宿命这一永恒话题的思考。
得知自己病入膏肓后,起初老伍很委屈:
从生活习惯上看,他从不吸烟,小酌亦不过量,绝少熬夜,酷爱运动,在确证肺癌之前,做十个八个引体向上轻而易举,上一次住院还是50年前动阑尾手术。从心态上而言,老伍虽然没有明确皈依哪一种宗教,但一边认真学习各种经典,一边坚守基本的道德底线,不敢胡作非为。一路走来,常怀感恩之心,和朋友相交时,也多为大家带去欢乐。
“为何是我”这一问题,曾让老伍辗转难眠。直到最近和一位医生聊天,谈到“为何不是我”,如五雷轰顶般,击中了他的内心。
“为什么是我”的潜台词是怨气,但你不该谁就该呢?谁就一定应该呢?人生而平等,死亦如此。这才公平。
“为什么不该是我呢”就平和多了。接受事实,不管它如何严酷。没有谁比你更应该,也没有谁比你更不应该。没有抱怨,没有推诿,既来之,则安之,其它思虑都于事无补。
多年来,我对生死看的都比较淡。对于“生”,我一直提倡“三生有幸”,生活丰富多彩,生命饱满而有价值,生意是顺带的结果。
生命是种体验,幸福是种感觉。想要以有限的生命去体验无限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重复,每天有看不尽的高山,涉不完的大河,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老伍在临终前和我的对话里,也希望我把他作为“三生有幸”的一个研究样本,应该说,他做到了。

文章图片4

至于对死亡的态度,我更欣赏“鼓盆而歌”的庄子和“托体同山阿”的陶渊明,知生死之不二,达哀乐之为一,勘透了生死之间的界限,方能乐死而重生。病殃殃做乌龟状,即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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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生死间的思考,我在这本《死亡日志》中,还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命运转折,家国的沧桑变迁,一代人行将谢幕的挽歌。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幅长达四十年的漫长画卷在眼底徐徐展开,它蕴蓄着最深刻的情感、最莫测的转折、最激烈的碰撞和最彻底的反思,而画卷的底色,正是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无论是老伍还是我,亦或是更多的50后,我们是极具典型色彩的一代人。
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我们,大多经历过改革开放前的困顿与贫瘠,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在飘摇的政治斗争中苟存,那种痛彻骨髓的绝望也造就了一代人的坚韧性情;
壮年时,我们也曾意气风发,青春作赋,伴随一道春雷炸响,奋力一搏,搅得周天寒彻,奔流激荡的大势为我们这代人提供了改写命运的无限可能,传奇与落魄同存,英雄与氓流共舞。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开大阖、大忠大奸,命运的强烈反弹与转折,吃不尽的苦和享不尽的福在我们身上交汇。
到了晚年,一生风云过眼,风雨如晦,午夜梦回之时,穿越幽邃的时空隧道,或许还会想起很多早年的峥嵘往事,但已是物是人非了。前些年,我曾看过一个小视频,一群白发苍苍的同龄人们,泣声合唱《我们这一辈》,唱的撕心裂肺,凄楚感人,好像命运把太多的苦难和无常加诸于我们这代人身上。相比之下,我更欣赏老伍的人生观,乐观豁达,淡定以对,在时代的起承转合中,大闹一场,潇洒离去,也算无愧时代,无愧平生了。
谨以这篇小文,纪念伍祥贵兄。
王志纲
2023年5月27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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