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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寂残红一笑中——叶嘉莹忆台静农先生

 明日大雪飘 2023-05-28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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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先生是我的老师一辈,但我却并没有从先生受业的幸运和机会。我对台静农先生的认识,是从我来台大任教以后才逐渐加深的。台先生曾经做过一件极使我感动的事,当时的我一点也不知情,事后虽然知道了,但却由于我的羞怯和不善言谈,一直没有向台先生表示过任何感谢之意。那是我刚来台大任教的时候,按学校规定,我应该把一些作品交给学校审查。但我当时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研究成果。当时是许世瑛先生来我家,向我要这些送审的作品。我匆匆忙忙找到了一册油印的我的旧作诗词稿,还有给我先生的姐夫包遵彭主编的刊物《幼狮》写的几篇诗词赏析的短文和他们为我编印的一本小书。油印的诗稿是我先生帮我刻印的,那还是在他刚刚释放出来时,在家闲着没事。给《幼狮》写的那些文章也是从杂志上裁剪下来的,极为零乱。我本来想只交给许先生一册油印的诗词稿就好了,但许先生却要我把那些短文和那本小书一起送去审查,匆忙中我一点也未加整理,一大堆就交给许先生了。等我通过了评审,又过了好久,这些资料回到我的手中的时候,我那些不像样子的文稿,竟然都被剪贴得整整齐齐编订成了一本小册子。我知道这不可能是许先生做的,因为许先生的视力不好,我想这一定是台先生做的,因为在这一本剪贴的小册子的封面上,还有台先生亲笔书写的整齐的篇目,我心中大为感动。但我与台先生见面时,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也从来没表达过一个感谢的字。台先生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事。
台先生的书法很有名,而且很喜欢联语。郑骞先生的夫人去世时,我写的两副挽联在丧礼上挂出来了,台先生看见了,他觉得我的两副联写得不错,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后来有一天,台先生忽然间打电话跟我说你到我家里来一下,我要找你做点事情。我平常不上台先生家里去,我不愿意让人家说整天跑系主任家,这是他叫我有事,所以我就去了。一进门台先生就跟我说,于右任去世了,我要写一副挽联,你帮我作一副挽联。后来台先生就常叫我为他拟写一些联语,像秦德纯、董作宾、溥心畲、张贵永这几位先生去世的时候,台先生写的挽联,也都是他叫我代作的。台先生还把他所藏的几册有关联语的书,借给我做参考。有一次我跟台先生谈到了我在梦中所得的一副联语,那是我先生跟我相继遭受到白色恐怖的拘囚之后,我梦到过一副联语,写的是:“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雨馀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台先生听了马上要我把这副联语写下来,还告诉我说他也曾经在梦中得到过诗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台先生偶尔也写诗,但他却并没有把他梦中的诗句告诉我。我是个一向不喜欢向人追问的人,所以也就没有追问。过了几天,台先生竟带了副镜框来到我家,原来他已经把我梦中的联语写成了一幅书法,而且已经用黄色细绫为我装裱成了一个极为精美的镜框,这当然又是一件使我极为欣喜感动的事。
又有一年春天,我到台先生家里去,一进门台先生就让我在他写字的桌子旁先坐一下,他自己却跑到后面去了。过了一阵子,就看见台先生抱了一大捧鲜花回来,他高兴地说,你看我家后院的花都开了,我剪下这些你带回家去插花吧。台先生对我真的是很好,他的性格有极为豪迈洒脱的一面,但也有极为敏锐细致的一面。虽然我对台先生很少言谢,但我觉得以先生的豪迈,必不在意我是否言谢,而以先生的敏锐,我虽不曾言谢,先生也必能感知我的谢意。
在我快要离开台湾到美国去的时候,台先生又写了一幅书法送给我,内容是晚唐诗人写的三首七言绝句,第一首是李商隐的“十二楼前再拜辞”,第二首是李商隐的“青女丁宁结夜霜”,第三首是赵嘏的“宫乌栖处玉楼深”。这一幅书法作品台先生既没加作者姓名,也未加原诗题目,前一首与后一首之间也未留任何空格,因此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得满纸都是晚唐诗人凄美哀伤的情韵,再加上台先生书法的提顿盘折之骨劲,使得这一幅书法呈现了一种情韵与骨力相结合的美感。我当时见了这幅书法后,内心就曾暗暗猜想,以他在书法中所表现的才气风骨,加上他对诗歌所表现的欣赏情趣,不知他自己若写出诗来,该是怎样的一种风格。不过我这种猜想都只是暗藏于心而已。
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期,台先生的一个女弟子施淑女来温哥华,临行的时候,台先生写了几幅书法送给她。有一次她给我看台先生送给她的书画,其中有一幅台先生画的梅花,上面题了两句咏梅的诗:“为怜冰雪盈怀抱,来写荒山绝世姿。”另外似乎还有一幅书法,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台先生也写诗,只是他自己从来没有透露过,但他给我的直感则是一位极富有才情的诗人。
1988年冬天,台湾已经开放了,当然对我也解禁了。于是台湾的几所大学邀我回去讲学,那是我离开台大将近二十年以后,第一次回台大讲学。当我去拜望台先生时,告诉他说我从施淑女那里偶然见到他的一些诗作,觉得他的诗写得很好,问他为什么不肯拿出来付印,他却一直呵呵笑着说:“我不会作诗,我不会作诗。”
在这次台大讲学的开场白中我提到了我刚到加拿大时所写的一首小诗,诗题是《鹏飞》:
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馀生。
这首诗是说我当时被环境所迫,不得不羁留在海外,而且要用英语教书的那种孤寂的心境。第二天台大校刊刊登出这首诗。没想到当我离开台大前向台先生辞行时,台先生竟然把校刊上登载的我这一首小诗,写成了几个小条幅来供我检选。1990年秋天,我再次回到台湾,那时台先生已因病住入了台大医院。我第一次去台大医院看望他时,他还能讲话,对我说:“还是回来教书吧!”10月底我要去大陆开会,临行前我再去看望他,他已经在昏迷中。等我从大陆开完会回来,台先生就已经去世了。我终于未能在他生前,亲口告诉他我对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有着何等衷心的感谢。
台大另一位教授柯庆明写的一篇悼念台先生的文章,题目是《那古典的辉光》,文中竟然记述了台先生关于我的一段谈话,说当年邀聘我到台大任教,是因为看到了我“所作的旧诗词,实在写得很好”,所以“就请了她”。如果在他生前我就能读到他的诗稿,而且知道他对我的诗词的看法,也许会使我鼓起勇气,去和他做一次有关诗歌的畅谈,可惜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1975年的夏天,就是台先生生病之前,他把自己的诗作抄了一个长卷送给了他的女弟子林文月,卷末写了一个跋文:“余未尝学诗,中年偶以五、七言写吾胸中烦冤,又不推敲格律,更不示人。今钞付文月女弟存之,亦无量劫中一泡影尔。”我想这是台先生觉得自己年龄老大,写下的东西应该有个总结,有个交代吧。
台先生虽无意于写作旧诗,但他却似乎生来就有写作旧诗的才情和气质。听说台先生在他20岁那年,曾经在梦中忽然得了两句诗,而却直到80岁才足成为一首七言绝句。这首诗现在已收入他的诗稿中,全诗是:
春魂渺渺归何处,万寂残红一笑中。此是少年梦呓语,天花缭乱许从容。
这首诗前半的梦中语,其中所表现的绵缈哀伤,正是他潜意识中所禀赋的诗人才情的一种自然流露。不过在显意识中,台先生在那段青年时期,他的精力所投注的则是以文学改造社会的短篇小说的创作。
大约是1996年2月,因南开大学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方面的工作回到了天津。我去看望了李霁野先生。李先生虽然已经九十多了,但精神很好,只是眼睛已经不太好。听说我带来了为《台静农先生诗稿》写的《序言》很高兴,当时就让我念给他听。我就从头到尾给李先生念了一遍,李先生听了后对我说,你写得很好,真的通过台先生的诗歌对他的感情心事,进行了比较深入的体会和探讨,不像一般的序言只是泛泛的文章。
这次见到李先生,还考证了我对台先生一首诗的想法。那就是题为《甲子春日》的一首绝句:
澹澹斜阳澹澹春,微波若定亦酸辛。昨宵梦见柴桑老,犹说闲情结誓人。
我读这首诗,曾经有一些感发联想,但因本事不足而未敢探求。我这个人别的本领没有,但对于诗我是能够体会的。一首诗里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感情,我自以为是能看出来的,但我没有证明,只是推测这首诗里隐含了台先生的一份感情。这次李先生证实了这件事,并告诉了我那个人的姓氏名谁。原来台先生也是老式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结了婚。但台先生到了北京以后,认识了一位红颜知己,这件事其实在当时相当公开,很多人都劝台先生离婚,当时有别的人遇到相似的情况就这样做了,还被看作是勇敢、进步的表现。台先生当时也回了老家,但是他不但没有离婚,还把元配夫人带回北京来了。如果按现在来说,台先生不够勇敢。可是中国的传统是发乎情、止乎礼,台先生还是遵守了中国传统的礼法。胡适那么开明的人,不是也娶了小脚的江冬秀吗?后来我又问了台先生的女儿纯行,她也说是有这么回事,而且他们兄弟姐妹都知道,她说他们的母亲是很沉得住气的。台先生女友的照片一直摆在家里,这么多年生活不安定,每次搬家都是台师母亲自收拾。一旦安定下来,台师母就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擦干净摆在台先生的桌上。
我觉得台先生的这一首题为《甲子春日》的绝句,不仅暗含了那种至老难忘的深情,还表现了一种终身志意未酬,即使老去也依然此心未已的酸辛和哀感,可以说是台先生晚年整体心情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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