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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风过蔷薇,春意了无痕

 旧时斜阳 2023-05-29 发布于浙江

文/景志祥

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对于万历皇帝而言,算不上是多么开心的年月,因为在这一年,陪伴了他十年的内阁首辅、太傅兼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因病去世了,这就意味着从今天起,他将脱出了翰林学士的仅绊,开启了自己的帝王生涯。

这绝对是一件好事,作为大明实际的主人,他前十年只是一个孩子,虽然名义上,他是大明的皇帝,张居正是首辅,但前十年谁都知道,大明真正的主人是首辅张居正。

张居正当国十年,所揽之权,是他的大权,这是张居正效国的需要,但张居正忘记了一点,一个首辅替皇帝干了十年活,这就是意味着这十年来,他这个皇帝是失职的。

任何一个皇帝都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他也不外。换句话说,张居正越是效忠国事,独握大权,他心中就越是多了几份蔑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张居正在的时候,并没有体现出来。

一旦张居正离开了,往日积攒的情绪宛如滔滔的江水汹涌而来,巨大的压力和某种期待,迫切着他需要找一个宣泄口,狠狠地宣泄一下自己的某种的情绪,但在这之前,他还需要做一件事。

与其说是一件大事,不如说是一种改变。

他决心改变自己给群臣带来的某种柔弱的印象,至少,他得让群臣明白,他并不是十年前那个躲在张居正身后的孩子,经过十年的磨练,十年的成长,他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大人了。

为此,他刻意舍弃了很多的兴趣和爱好,比如他不再和亲近的太监四处游玩,也不喜欢和太监一起去胡闹,他开始变得喜欢读书,读的是本朝祖宗的实录,学习的是祖宗之法,除此之外,他还让太监出宫,在北京城内最好的书店,寻找各种最新的书籍,这些书籍也不仅仅是政务方面的,诗词歌赋、剧本小说他买来阅读。

阅读给他的好处,自然不是政务上,这种磅礴复杂的东西,从书本里是找不到具体的答案的,书本给他更多的是精神上帮助,这些在十年前看起绝对是闲书,杂书的东西,反而渐渐让他明白一个浅薄的道理,一个人从小孩长成大人,无论他愿不愿意,有些事,有些人终究是需要自己去面对,去解决的。

基于这点认知,他开启了自己励精图治的模式。

在张居正去世的日子里,一连串重要的国家大事,都是出自他的安排,尤其是人事上的安排都是经过他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的,这种当家做主的感觉,他不敢说十分好,但滋味并不坏。

但有一个问题却是他始终绕不过去的,那就是张居正的影响,这位已故的首辅影响力依旧在影响着整个朝堂,按照目前的局面看,还会一直影响下去,哪些经过张居正提拔的人,可以说在悄然间成了张居正的化身,而且这些人身居高位,比如礼部尚书潘晟、吏部侍郎王篆、兵部右侍郎曾省吾、蓟州(在今河北北部)总兵戚继光、李成梁等,他们虽然不是张居正本人,但他们的身上都带着浓厚的张居正印记。

他们就是张居正的标签,时刻提醒着他张居正的存在。

这是一个十分头疼的问题,作为一个敏感且聪明的年轻人,万历很清楚,自己如果突破不了这一点,他的一生或许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在张居正的影响之下。

而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从内心上讲,对于这位陪伴了他十年的恩师,感激自然也有,但恨意并非一点都没有,他记得清清楚楚,一次他在读《论语.乡党》时,一时口误,把色勃如也误读色背如也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天大的错误,甚至在他看来,一个孩子读错了书,这是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但张居正却没有这么想,这位严厉的老师从背后给了他最惊心动魄的答案:当作“。

就这么一句,让他悚然而惊,周围的人同样大惊失色,他自此畏惧张居正。畏惧并不是最让人接受不了的事实,毕竟这里面还包含着他的爱好,如果说,祖父(嘉靖皇帝)的爱好是得道升仙,那么他的爱好就是书法,这种游走笔尖,倾泻而出的感觉,让他久久难以忘怀,所以他少不了会时时提笔。

时间总是公平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一件事,只要你肯花时间,总能取得你想要的效果。

即便是他是皇帝也不例外。

他虽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但每天能书写径尺以上的大字,在他看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为此,他特意让人请来了张居正和其他官员一起来看他在纸张上秉笔挥毫。

他清晰的记得,那天他下笔如飞,一口气写了十八幅大字,写完以后就赏赐给了现场观看的大臣,其中包括张居正。

没多久,他又亲自提笔书写了“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个大字赐给张居正。这在他看来,张老师一定会大力赞扬他的勤奋刻苦,但事实是他多想了,张老师收了他条幅的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疏。

在奏疏里,张先生告诉他,陛下的书法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现在已经用不着花时间继续在这上面深造了,作为皇帝书法只是一种细微末节的爱好,并不能成为皇帝主要爱好,从古到今所有圣君明主都以德行治理天下,艺术的精湛,对苍生并无补益。像汉成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李后主、宋徽宗、宋宁宗,他们都是大音乐家、画家、诗人和词人,以及书法家鉴赏家,这些身份听着很不错,却也让他们忘记了一点,他们是皇帝。——《慎技艺以兴圣职疏》

身为皇帝一味的沉湎在艺术之中无法自拔,从而导致朝政不修,最终导致亡国的不少,陛下当以历史为鉴。

对于这种为他好的建议,他自然不能拒绝,自此,他的书法爱好就此止步,他时时在想,若是当年一直坚持写下去,时至今日自己会不会是本朝第一流的书法名家呢?

这自然是一个难以得到肯定的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那就是他的人生,从此似乎少了些许乐趣,这种乐趣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明显,明显的次数多了,内心的悔恨就有了。

除了这点,在钱财上,张老师也给出了自己的标准答案,他曾经想给自己的两位母亲(陈皇后、亲生母亲李贵妃)修建一下皇宫表示自己的孝心,这并不是什么铺张浪费,但事情传到了张老师的哪里,却收到了一顿训斥,张先生认为皇宫已经十分豪华,无需再修建,皇帝要以节约为主,不得铺张浪费,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皇帝。

这些答案,他都懂。

问题的关键在于,张老师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张先生的去世,让他看到了一个和平日里不一样的张先生,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始料不及,一直是道德制高点的张老师,私底下却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人,张老师的私生活很丰富,小日子也过得很奢侈,最关键的是张老师还有很多的古玩字画,身边还有很多的绝色佳人,而这些都是他这个皇帝都向往却没有实现的。

如此反差,让他对张老师多了几份恨意,少了几份敬重。

当这种敬重渐渐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总是涌出一股莫名的愤怒,一想到这十年来,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却被限制在北京这座皇宫里,既不能为父母添砖加瓦,也不能肆意的书写自己的爱好,甚至因为没有钱去赏赐宫女,以至于自己这个大明皇帝还要在记录在册子上写上等以后有钱再给的话语,而他的好老师却过着日此肆意快活的生活。

巨大的反差,让他决定做点什么。

这只是一个想法。

但很快就被下面的人捕捉到了,风过蔷薇,迎来的不光是夏日的炎热,还带走了春日的了无痕。

张老师的被参,是从潘晟开始的,万历十年(公元1582)六月,首辅张居正病将不起,他亲自去问候。"闻先生糜饮不进,朕心忧虑。国家大事,当一一为朕言之。"张居正力疾疏谢,并上密奏,举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赋闲在家的潘晟随即启程赴京,但事与愿违,张居正逝世后第四天,张四维任首辅。潘晟以原官兼武英殿大学士,这位大明最具有才华的礼部尚书(在殿试夺得榜眼),本来可以继续发光发热,但不幸的是,他是被张老师举荐准备入阁,于是弹劾的奏疏接二连三不断,潘晟不得已只好在赴京的途中上疏辞职。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足够让世人明白他意图的信号。

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是正确的,这世间总有人洞悉皇帝的一切。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经过公布,引起的巨浪,迅速在整个大明蔓延开来。

哪些往日被张居正压制,被张居正呵斥,甚至被张居正降级的人,戳到痛处的士大夫、反对者,立马闻风而动,大批在张居正生前被他亲自提拔的官员被参劾,甚至那些间接与张居正有关系的官员都遭到了各种弹劾,到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年底,张居正去世仅仅半年,这些人的结局就敲定了下来,不是退休,就是丢了官职,就连张居正本人也没能幸免。

张居正诬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斫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俱令烟瘴地面充军。”——《明史纪事本末.江陵柄政》

事情出乎万历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但想要彻底除掉张居正的影响力,还需要赶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冯保。

身为张居正强有力的支持者,冯保不走,一切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事情往往总是那么凑巧,你想什么,就来什么,恰逢皇太子出生,冯保想封伯爵,新任首辅张四维用没有先例来责难他,计划给他的弟侄一个做都督佥事的官职。冯保发怒说:"你靠谁得到今日,却背叛我!"

就这一句话,事情立即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十二月壬辰(初八日)江西道御史李植上疏弹劾冯保十二大罪状。重点在徐爵与冯保挟诈犯法。一看冯保被盯上了,司礼监太监张诚、张鲸立马给万历透了一个巨大的消息——冯保家很有钱,据说存款已经超过了皇上。

无疑这是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万历心动了,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冯保的身后还有自己的母亲,以至于他忍不住问张鲸:"如果大伴走上殿来,我如何办?"

张鲸说:"既然有了圣旨,哪敢再进宫殿!"

事实证明张鲸的看法是对的,他当即提笔在圣旨上批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竽考付托,效劳日久,故从宽着降奉御,发南京新房闲住。"随后展开查抄冯保家产的动作,发配他往南京孝陵种菜。

之后,冯保"谪死于南留都,葬于皇厂。林木森然,巍峨佳城……"(《酌中志·卷五》)

此后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容易多了,张居正在时的一切改革变法在逐步取消了,往日官员不得任意乘驿的禁例取消了;考成法取消了;外戚封爵不得世袭,也一概可世袭了,一切似乎在那么一刻,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没了张先生,他这个皇帝再也用不着忍受着各种限制,他可以放手干着自己想干的事。

人生似乎要从此起航。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自己在花费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摆脱张居正、冯保的影响力后,所得到的似乎并不比他们两个在时多得多,换句话说,他即便是大明的皇帝,即便是没有张居正的约束,也有朝廷文官的约束,除了从冯保哪里弄了点钱财来外,他所得到的并不多,反而不如外面的文官。

比如;他不喜欢王恭妃(明光宗的母亲,万历十年册封宫女王氏为恭妃)所生的皇长子(明光宗朱常洛),却宠爱郑皇贵妃,并且有意立其子皇三子朱常为太子,这个意图却受到大臣与慈圣皇太后极力反对。为了这件事,双方前前后后争吵15年之久,无数大臣被斥被贬被杖打,他更是身心交瘁、郑贵妃悒郁不乐,这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虽贵为天子,而终被群臣所制,最终和大臣闹掰,消极怠政长达30年之久。

这种挫败感,随着时光的流走,竟变得越发的明显。

在张居正去世五年后的一个寻常的日子,已经做了十五年皇帝的万历,忽然在皇宫里想起了他的老师张居正,十几年前的往日宛如历史书一样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忽然动了情绪,破天荒的下了一道圣旨去了工部,要工部去查一查,张居正在京城的住宅被没收后,有没有人去居住,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朝廷还没有卖掉这栋住宅。

史书没有任何只言片语记载这次回复,我们甚至不能看出万历皇帝此举的目的,但细细品味之下,总能寻找些许蛛丝马迹,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一切,也足够让人心平气和的去看待一切。

当初的那份血气似乎已经淡然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无法言明的怀念,他的老师或许个人品德上并非完美无缺,但终究是辅佐了他十年,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要彻底忘记,终究是做不到。

即便他是皇帝,也无可奈何。

参考书目: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四十周年纪念版 朱东润《张居正大传》2009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1977年中华书局出版  熊召政:《张居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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