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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93岁了,不可能再来看你了

 Loading69 2023-05-30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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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感觉到我家和别人家不同。

最明显的一件事,每次寒暑假,其他小朋友都有亲友可以去玩一玩,或者去到农村亲戚家里面待几天。

但我们就没有。我不仅没见过其他亲戚,连听都没听过。

逢年过节,我更羡慕别人都是一大家子团聚,热热闹闹的。我们家平时几个人,过年还是几个人,显得很冷清。

有时候我们也会问起父亲,比如老家在哪里?爷爷奶奶呢?他从来都是闭口不谈,只是笑一下。

母亲还要好一点,问紧了她会告诉我们,老家是福州的,现在也都没有人了。

我更好奇了,福州那么远,母亲又是怎么来到的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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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跟父亲认识,是在1949年的春夏吧。

她是来重庆投奔了一个福州的老乡,日子很苦,寄人篱下,也没有钱,把身边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也都当完了。

走投无路的时候,把一枚最重要的戒指也给当了。

最后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有人介绍了我父亲。父亲叫李自清,在重庆警察局当警长。

认识母亲的时候,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刚刚病逝,父亲每天的状态都不是很好,并没有续弦的意思。

但父亲的前妻有一帮姐妹,主动张罗要给父亲找一个,替她们的大姐照顾好姐夫,让姐夫早日走出丧妻之苦。

于是,才有了父母亲的见面。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虽然走投无路,但那时她也不想嫁人。但人总归还是要活下去的,还有很多没做的事,也只有活着才能去做。

更何况,父亲还是个很善良的人。

父亲的第一段婚姻里没有孩子,他就收养了许多小孩,我记事后见过的就有三个,他们都很爱戴父亲。

记得其中有一个姐姐,有一只眼睛不好,后来嫁到贵阳去了。离重庆挺远,但父亲临终的时候,她带着家人从贵阳赶来为父亲办理丧事。

父亲除了人好,工作也很稳定,是市警察局的警长,用现在的话来说,也算是“公务员”吧。

体面的工作,还算宽敞的住房。对形同一叶浮萍的母亲来说,父亲是她最好的避风港。

母亲长得很清秀,父亲大概也一见母亲就心生怜悯。相亲后很快就决定成亲了。

不过,成亲前还出了一个小插曲,差点没成。

父亲前妻的那些姐妹们,成亲前夕提了一个要求:要我母亲过门时从旁门进,不能走正门,进去后还要在堂上放一件她们大姐的衣服,让我母亲跪拜。

母亲一听当然不同意了,她郑重地告诉父亲,说:“你以前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是现在的事情。”

她是明媒正娶进门的,走什么旁门啊。能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尽管当时母亲的处境已经很糟糕,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了,但她依旧坚持不妥协。

最后是父亲去说服这些姐妹们,母亲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了我们李家。

谁也没有想到,父亲这个避风港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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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刚刚结婚,重庆迎来解放。

新政府根据审查,继续聘用了一些老警察,父亲是可以留任的,但他主动离职回了家。

父亲是湖北人,家世成谜,还有前妻的一大群江湖姐妹,要深究起来估计也经不住审查。

做了大半辈子警察的父亲,离开警察局,其他什么也不会做。但生活还得继续,思来想去,父亲决定去贩卖水果。

那时候交通不便,父亲每次去郊区采购水果,当天不能回来,要住一晚。没钱,住的很差,每次父亲都会招一身的虱子。一到家,母亲就得给父亲又是洗又是烫的。

这还不算,每次好的水果都被邻居先挑走了。卖给邻居,价格又不好要得太高。剩下的父亲再拿到街上摆摊儿,品相不好,常常烂在手里也卖不出去。

坐了大半辈子办公室的父亲,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水果生意属于白辛苦折腾一趟。

父亲能挣钱的时候,就拿回来交给母亲,不能挣钱的时候也不多言不多语,母亲做什么他吃什么,从不说好与不好。

后来,赶上綦江县要修一条煤矿铁路,父亲就去志愿修铁路了。

修铁路是一件耗体力的事情,文弱的父亲也不太能胜任,所以也挣不到什么钱。

他对母亲讲,去修铁路自己的温饱问题能够解决了,但就是无法解决家里面的负担。

特别我出生后,家里更是快要揭不开锅。大人饿了还能忍住,三张小嘴一饿,家里此起彼伏都是哭声。

没办法,我大概两三岁的时候,父母把我过继过一个邻居,他家里做酒馆的,条件比较好。

人虽然送过去了,但母亲心里还是不舍得我。一到晚上她就偷偷跑去邻居家窗户下面去听,就听我哭了没有。

送去了没几天,见我也不哭不闹了,邻居过来找母亲,要签一个契约,表示正式把我过继过去了。

母亲拿着契约,思来想去在里面加了一句:“共同抚养”。对方一看不答应,母亲也不愿意妥协,说不肯就算了,就又把我给抱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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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我们三兄妹

这样艰难地持续了一段时间,母亲不得不去做了保姆。

雇主姓朱,也是我们的邻居。母亲爱干净,又不多言多语,主人家很喜欢我母亲,对她很好。

这个朱先生一家人呢,都喜欢看戏,看了戏回来经常一家人激动交流。我母亲有时候听他们聊到错误的地方,就会委婉纠正一下。

朱先生家一听,不得了,这个保姆怎么知道的比自己这个戏迷还多。

再问,母亲只是笑笑,说自己也喜欢戏剧知道一些。朱先生是个好人,没有追问母亲的身世,谁还没有一些秘密呢?

只是他们家再看戏时,就会多买一张票送给我母亲。我当时还小,母亲为了方便照顾会带上我。

我看不懂,觉得吵吵闹闹的,去了就直接睡觉,等到结束了已经很晚了。

只依稀记得,一个个深夜,沉浸在戏剧中的母亲,用温热的背把我背回家。

当时我还不知道,人生如戏,比如母亲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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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在家的那段时间,家庭对内也好、对外也好,都是由母亲承担。

我虽然还小,但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

最明显的一件事,我跟哥哥姐姐还在读书的时候,每次寒暑假,其他的小孩子都有亲友可以去看一看、玩一玩,或者去到农村某个亲戚家里面待几天。

但我们就没有。

那时候我们很羡慕其他有亲戚的小朋友,因为除了父母,我们都没见过其他亲戚,听都没听过。

特别是逢年过节,人家都是一大家子高高兴兴的,我们家里没有任何亲友,平时几个人,过年过节还是我们几个人,就显得很冷清。

有时候我们也会问起父亲,比如老家还有哪些人啊,他从来都是闭口不谈,只是笑一下。母亲还要好一点,她会告诉我们,她老家是福州的,现在也都没有人了。

那时太小,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懂追问。

时间就这样流淌着。

父亲修铁路回来后,就被分配到日杂公司,负责卖碗筷、茶壶、口杯这一类陶瓷的门市,工作总算稳定了一点。

但父亲旧警察的身份无法摆脱,我们家还是很受别人轻视。

母亲后来和我说过一件事,有一次一个老街坊家里办喜事,就找到母亲,说请父亲帮忙买一些碗筷,正好我父亲在日杂公司卖餐具。

母亲很高兴就去帮她买了,送过去之后,母亲好意说,办事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就讲一声,都是邻居嘛。

结果邻居回母亲说:“李大姐,我们身份不同,办席的时候我就不叫你了。”

这话如刺刺痛了母亲,她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也不和这个邻居打招呼了,就算邻居叫她她也视而不见。

母亲说,既然别人觉得高攀不上,那就自己去挣自己的饭钱。

那个年代一切都以出身成分论,如果母亲没有文化还好一点,她体会少一些。

问题是,母亲有一点文化,这种心理上的感受就更深,更难受了。

因为谜一样的父母,我们也从小受到轻视,那种滋味很不好受,说不清道不明。

我们心里多少也明白,家庭出身是无法选择的,只能面对。所以我就只有跟其他同学保持一定距离,尽量少给家里添负担。

后来母亲也参加了工作,在一家叫红港的运输公司做苦力。母亲的工作就是抬棒棒。

当时重庆还没有修这么多的大桥,交通不方便,厂家需要货,要从市区的仓库,一路用人力抬过去。

一般是两个人一组,互称“联手”,一单货一个人承担大概120斤,两个人200多一点,再重就不行了。

这是我瘦小母亲的日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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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年母亲生病动了手术,住院了好多天。

住院不仅要花钱,工作也耽误了,一段时间没有收入。母亲心急,还在康复阶段就提前去上班了。

她的联手知道母亲身体还没恢复,就会把绳子重心往自己这边移一点,让我母亲的肩上轻松一点。

我也跟去帮母亲的忙。有时候一单货不是整件的,是几件组成的,这种情况我就可以帮着分担一点,用一个小背篓,里面装一点货,母亲的担子也就轻一点。

这个工作母亲一直做到了1977年退休。二三十年的辛劳,有两件事让母亲刻骨铭心。

有一次,她在抬货物的途中,遇到一个熟人,这人是个远房亲戚,她刚到重庆时来投奔她的。

母亲成家后,就让我的父亲把他安排在一个派出所当跑腿。虽然多年不见,对方也一下认出了母亲。

母亲这时才知道他已经是个派出所的所长了。他问我母亲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拿着扁担的母亲说,现在的日子说好不好,说不好也能够过。

所长没有追问,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以后也没联系过。

母亲说自己过得再不好,也绝对不会去求他。虽然之前自己帮他也是举手之劳,但凡他有心,都会深入关心问一下。他没有问,就是没这个心意,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去跟他讲太多了。

母亲就是这样很要强的性格。但另一次,要强的她,真的不想活了。

当时她正要往轮船上运东西,有一个登船,是固定的,轮船是游动的,她就踩在登船上。

两艘船之间有个缝隙,随着浪的大与小,缝隙也跟着变化。母亲就是在一个大浪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掉下去了。

结果她掉下去以后,那个缝隙又很快靠拢,两条船之间的压力就把母亲挤了下去。

母亲又不会游泳,只能手忙脚乱地乱抓,船上的人也在积极营救。

母亲被浪推出了一段距离,幸好在靠近船尾的时候,母亲一下子抓到了船上挂下来的一个杆杆,这才终于得救了。

母亲湿漉漉地回家,像淋了场大雨一样,脸色很不好,垂头丧气的。

她看见我们也一句话没说,默默把衣服换了,就自己上楼去休息了。

晚年她才和别人说,当时是真的绝望,想直接沉入江底。但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她一下子又挣扎着浮了上来。

这声音,就是母亲心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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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日子很苦,但母亲从不叫苦,在教育子女上也很有智慧。

无论我们做对还是做错,她不会只从结果、现象上看,她会从我们的出发点来看,看我们做这个事的动机对不对,要是动机是对的,过程有些波折她也能理解。

所以从小到大,我跟母亲交流起来很融洽。我也经常好奇,母亲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又会有怎样的童年、青春?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中学毕业后也到农村去,之前哥哥姐姐已经下农村去了。

母亲对我说,每个月家里收入好一点,她就给我寄8块钱,如果收入不好就给我寄5块钱。

当时母亲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二三十,我跟母亲说不用寄钱了,我在农村也用不到。

母亲还是每个月给我寄5块钱,给哥哥、姐姐也是资助5块钱,这一下就用掉了一大半,她还得应付家里面的开支,能够想象有多辛苦。

那年代父母跟子女的相处,跟现在很不一样。父母没有办法安安静静教我们读书,也没有和我们做过什么思想上的交流。

他们要应付自己的生计,自己心里的苦都还没办法说出来。比如我的父亲,一生都是沉默寡言的,平常的态度、表情也都比较严肃,不好接近。

每天下班回来,就是泡一杯茶,看看报纸,其他的任何事,邻居的事也好,家里面的事也好,他一概不闻不问。

其实父亲的内心是很温柔的,也很细心。

记得六十年代的时候,姐姐考上了中专,我父亲就亲自为她置办上学需要的东西,新书包、新的文具用品。

当时很流行那种塑料包包,那时候塑料才刚刚开始流行,塑料包包很时髦,也不便宜,家里条件也不好,但父亲就舍得给姐姐买了那个包。姐姐原来的旧书包就淘汰给我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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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档案

1983年父亲去世了,也是病逝的。

现在回忆父亲,依然记得他有一点很注重,就是不管衣服、鞋子、帽子多么陈旧,一定要干干净净的,绝不会有一点脏的东西在上面。

他每次出门前都会前后照一下,检查一下,这可能是他之前穿警察制服留下的习惯吧。

说来惭愧,我们一直都不知道父亲的真实年龄,他没说,我们也没问。甚至我们连他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在我们家像个重要的隐形人。

直到晚年,我才去查到父亲的档案,看到档案中父亲年轻的样子,我们兄妹都哭了。

我们都错过了了解父亲的机会,他的秘密随着他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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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更孤独了,每天都感觉她心事重重的。母亲把家里的房间收拾出来,开了个家庭旅社。

那时期,有香港学生到重庆来,他们一般就会选择这种家庭旅社,可以跟房东交流,了解一些抗战时候的情况。

这时候,母亲就开始悄悄写信,托这些学生带去香港,再从香港投递到台湾。

是的,在我们已经长大,知道事情轻重以后,母亲才小声告诉我们,说我们还有一个外婆和一个舅舅,都去了台湾。

当时,父亲的身份已经压得家里喘不过气了,当然更不敢提在台湾还有亲戚,也不敢深问。

现在是两岸关系缓和了,开始有台湾老兵回老家了,母亲这才敢去跟外面的人说,自己还有亲人在台湾。在这以前是一点都不敢讲的,一讲就要有麻烦。

母亲托香港学生转寄的这些信,自然是石沉大海。

大概在1987年前后,母亲终于收到了舅舅的来信,信是四川荣昌县台办转交过来的。

为什么会是荣昌县?母亲不是福州人吗?

来不及深究,全家人都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喜中,母亲的精神状态立马就不同了。

母亲就把舅舅寄来的照片拿出来,一一展示给左邻右舍看。长久的精神压抑,母亲终于可以抬头说话了。以前是不敢讲,现在敢讲了。

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家的条件一直不太好,家里面不仅没有安装天然气,就连自来水管也安装不起,父亲的骨灰都还在殡仪馆里没有入土。

母亲给邻居们看照片,就是想说,这些年尽管自己很苦,但是自己的家人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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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和家人

母亲想把这些年失去的一些体面,挣回来。

邻居们的态度反差也很大,都说现在的李大姐不是曾经的李大姐了。

联系上了舅舅,也算了了母亲的一份心愿。但同时,也再度激活了她心里另一份更沉重的心愿。

那份心愿隐藏得更久、更深,也是促使母亲留在重庆,支撑母亲在无尽的苦难中,依旧坚强活下来的心结。

1987年的一天,母亲把我们都叫到了一起,正式向我们讲述了她的隐秘往事。

这是自打跟父亲成亲以后,她第一次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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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叫张淑英,福州人,小时候家里是经商的,生活还比较富足,那时候好多女孩子都没有学上,但外公外婆还是把母亲送去念了私塾。

母亲14岁那年,到了适婚年龄,家里安排去相亲,对方是个军官,大了她十几岁。

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心里是很忐忑的,有些害怕,因为她觉得军人嘛,都是比较威严的、不苟言笑的,而且对方还大了她那么多。

但父母之命不可违,母亲还是跟着外婆去了。

到了地方见面以后,母亲一看那个人,心里是很惊喜的。那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在当时也算是大高个了,长得斯斯文文的,有点书卷气,待人也温和,跟我母亲说话都是微笑的,也有军人的那种挺拔和坚毅。

对方见到我母亲也很满意,他问我母亲念没念过书,会不会写字,外婆说会,他就递了个钢笔给我母亲,母亲在一张纸上写了“洋头口”三个字,当时母亲一家就住在那里。

母亲写字很好看的,很秀气,那人喜欢我母亲有文化。就这么两个人的亲事就定下了,一个月以后办了喜事。

那个人叫钟崇鑫。

接亲那天场面很大,当时开始流行西式的那种婚纱,钟崇鑫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头纱给我母亲,母亲就穿着一身大红的中式旗袍,头顶戴着雪白的长头纱,脚上是一双深颜色的高跟皮鞋。

钟崇鑫也弄身了西装,坐在汽车里,车上一边站着一个勤务兵。母亲说,当时街上围了好多人在看,那些街坊邻居,还有她的一些小姐妹都羡慕母亲,说外公外婆找了个好女婿,母亲嫁了个好丈夫。

他们俩婚后是很幸福的。

钟崇鑫对自己很节省,他抽烟,给自己一个月也就舍得买一包烟,但他很舍得给我母亲花钱,经常带我母亲上街去买东西。把自己每个月的军饷都交给母亲,从来不限制她消费。他还不让母亲洗衣服,说手会变糙。

母亲结婚后就没再去上私塾了,但钟崇鑫鼓励我母亲要多读书,多学习文化知识,常常亲自教她读书。

有时候钟崇鑫会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她就把书拿过来给他看,他捧着书,指着上面的字,一句一句地教母亲读,俩人就坐在家门口上,邻居们都在,钟崇鑫也不避讳,倒是母亲不好意思了,不理他,就那么听着他教。

钟崇鑫是四川荣昌县人,婚后一直按照母亲老家福州的习俗,叫我母亲“阿妹”,我母亲年纪小不好意思叫他,就管他叫“哎”。

钟崇鑫是军人,经常就是跟着部队移动。我母亲也跟着他四处走,都来到了南京、常熟还有江阴那一带。

钟崇鑫在江阴的郊区给母亲租了间大房子,得有200个平方,他平时都是待在部队,每周才回来一次。

母亲那时候才十五六岁,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感觉害怕,尤其晚上一下雨风一吹起,墙上的树枝都跟着哗哗地响。

钟崇鑫了解了以后,特意把外婆、小舅舅、小姨从福州接过来陪母亲住。

外婆很喜欢这个女婿,经常煮点心给他吃,钟崇鑫对舅舅也好,一点不生分,一见面就是“弟弟,弟弟”地叫,每次回家也都是笑嘻嘻的,舅舅说从来没见过钟崇鑫发脾气。

结果安生日子没过两年,突然有一天,钟崇鑫匆匆地回到家里,歇都没歇一下,就跟母亲说他马上要走,要去上海。

那天还是农历七夕。看到丈夫急匆匆的样子,母亲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说了:“我送你嘛。”

俩人就这么仓促去了常熟汽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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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的天气,很热,路上母亲特意给钟崇鑫买了一套新的内衣裤,让他洗澡后好有换洗的。

母亲记得那天汽车站人特别多,天气还热,临分别的时候钟崇鑫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母亲,跟她说:“你自己保重,阿妹你等我,我晓得回来,你不要担心我,你等着我,我晓得回来。”

这一下让母亲也多少感受到了点异常,平时他们在街上连手都不牵,经常是一前一后地,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钟崇鑫就这么走了。

第二天,淞沪会战就爆发了。

母亲晚年的时候,一遍遍跟志愿者和记者回忆起那天分别的情况,语气里还是后悔。

虽然一直是跟着丈夫的部队在走,但是那时候母亲都还没见过打仗,不知道真实的战场是什么样子。

她懊悔地说自己当时都不知道担心,以为钟崇鑫又是像平常一样地走了,过几天又回来了,她也没看过打仗,没有过这种经历,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情。

直到有一天,母亲也亲身经历了日军的狂轰乱炸。

那天母亲正走在街上,突然头顶上有密密麻麻的飞机飞过,母亲吓坏了,赶紧往家跑,当时他们的家挨着县政府附近,刚一进家门,母亲就听到旁边有炸弹炸开了,那一下母亲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从那以后母亲就知道了战场上的样子,她想到钟崇鑫就是在那种炮弹里跑来跑去、吃饭睡觉,担心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白天连话也不说了。

尤其她一想到自己现在吃的、穿的、用的,自己花的每一分钱,都是钟崇鑫在前线拿命换来的,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

她在心里想,等钟崇鑫再回来,她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要对他好。

钟崇鑫刚走的一段时间还陆续有信寄回家,大概半个月一封,工资也在里面。

信里面会提到一些战场上的事,一开始还有好消息,比如打了胜仗之类的,后来经常就是哪个他们都认识的战友又牺牲了,这样的事。

其中有一封信里写道:“你的表弟,四川老乡,袁营长,两个勤务兵已经阵亡。你还年轻,万一我牺牲了,你就随便吧。”

再往后母亲收到信的间隔就变长了,不固定,信也越来越短,字迹也更潦草了,有时候都不是写在信纸上的。

母亲越来越害怕,她都能想象到丈夫是如何在打仗的间隙,匆忙地随手在一张皱巴巴的残纸上给她写信的。

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

那是1937年,母亲才16岁,如果钟崇鑫就这么阵亡了,她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乱世怎么活下去?

再后来钟崇鑫彻底没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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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过了不久,钟崇鑫的勤务兵找来了,是特地过来接母亲的。

母亲收拾行李扶老携幼,跟着勤务兵一起上了船离开了常熟。他们一行人先到了扬州,到那里母亲终于跟钟崇鑫通上了电话。

钟崇鑫在电话里还埋怨自己,说让我母亲担心了,现在他请不到假,没办法回去看母亲,让母亲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

钟崇鑫还提到自己已经升任了71军87师259旅的中校参谋主任。

通话最后他跟母亲说,叫她到武汉去。队伍要去武汉补充人,他们约好在那里见面。

有了这个电话母亲心里就安慰多了,一刻不停地直奔武汉去。

那时候已经是1937年底。

到了武汉,母亲没见到钟崇鑫,找不到他人,打听到师部在武昌,母亲就跑去武昌打听消息,见到了师部的一个长官。

这时候母亲才知道,钟崇鑫所在的队伍离开上海后并没有来到武汉,而是去了南京。

那段时间日军天天喊着要在三个月内快速占领中国,气焰嚣张得很,钟崇鑫参加的那场淞沪会战打得非常惨烈,但也活生生拖住了日军三个月,日军的气焰受到了打击。

攻下上海以后紧接着日军就转往了内陆,钟崇鑫的队伍也跟着被派去了南京,参加了南京保卫战……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余名将军相继阵亡,1937年12月12日,南京城沦陷,日军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很多人都没出来。”那位长官就是这么对我母亲说的。

长官的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了:钟参谋阵亡了。

长官问我母亲接下来做啥打算?

母亲一下子心都沉底了,16岁的她万念俱灰,她知道自己这一生的好日子都结束了。

最后想了想,决定回钟崇鑫四川荣昌老家。心想万一呢,万一钟崇鑫逃出来了,他找不到她,起码还能知道回自己的老家,去找他自己的妈妈。

长官问母亲需不需要钱,母亲想到外婆还有舅舅,确实钱不够用,长官就让母亲写了个条子,拿了300块钱给母亲。

从师部出来,母亲就啥也不怕了,死也不怕了,再遇到飞机轰炸,她也不躲开,随便它吧。

要不是外婆、舅舅照顾,母亲估计也活不下去了。

一家四口,老的老,小的小,正准备从武汉出发时。小妹妹却感染了疟疾,连着高烧几天都不退。兵荒马乱中,生病了也没钱去医院,也买不到药,就只能这么耗着。

最后没办法了,四口人也不能一直这么留在武汉,武汉马上也要开战了,到处人心惶惶。

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将妹妹托付给一个福州老乡照顾。正常小孩子在被陌生人抱走的时候,一定会嚎啕大哭、挣扎不肯,可老乡从旅馆里抱走小妹妹的时候,她既没哭也没闹,面无表情、痴痴傻傻的。

很可能连续的高烧,小妹妹的脑神经当时已经受损了。

临去四川的前一天,母亲姐弟曾去到老乡家里最后看望过一次妹妹。那位被托付的老乡住在汉口,是武昌一家华兴旅馆里的账房先生。

舅舅不记得门牌号,但一直记得老乡家那一带的人行道上都摆满了刚做好的筷子,摆在那里晒太阳。

看完小妹妹,母亲、外婆、舅舅,又从武汉出发了。

辗转到达重庆时,还未成年的舅舅去投奔了一个老乡,被介绍到中央造纸厂工作,外婆也就留在了重庆照顾舅舅。

母亲一个人去了钟崇鑫的老家,去等那战场上消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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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到达荣昌县是在1938年的春天。

荣昌县只是一个小县城,母亲人生地不熟,消息就更闭塞了,也没个主心骨,日子过得很难熬。

钟家在镇子上条件算是很不错的,很富裕,家里有田有地。从一开始钟崇鑫去参军的时候,他母亲就是不同意的,因为钟崇鑫是独子,他要是出了什么事,那钟家就算是绝后了。

然而钟崇鑫却对他母亲说:“娘,儿是你生的,但人是国家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国才有家,你莫要担心我。”

现在,这个家里就剩下两个女人,一个等儿子,一个等丈夫。

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一日如三秋”,每天盼望着一个人,白天也在望,黑天也在望,天黑盼天亮,天亮盼天黑,真的是一天盼一天,越盼越久。

母亲她天天夜里睡觉都要惊醒好几次,但是怎么都梦不到钟崇鑫,她就只有哭。哭也只能自己躲着哭,怕惹婆婆伤心,她自己背着婆婆偷偷地哭。

母亲还把之前特意给钟崇鑫准备的衣服料子拿了出来,去找人缝了身旗袍穿身上,拍了张照片。

她觉得这样穿上钟崇鑫的衣服,就感觉像是看到了他在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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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旗袍的母亲

这种没有尽头没有希望的日子,一直过到了1944年的春天。

一天,母亲在镇上的一家杂货店,突然看到有个穿军装的人迎面而来,母亲一眼认出对方。

母亲高兴得都快说不出话,那人是钟崇鑫的战友,叫方维新,之前见过。

母亲在钟崇鑫老家待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跟外界接触过,也不认识什么朋友。终于见到了熟人,还是钟崇鑫的战友,这种激动难以言表。

方维新也认出了母亲,说不出话的母亲,看见对方就哭了。

好巧不巧,方维新只是路过这里,没想到出了车祸,随行的女儿就这么没了。兵荒马乱的,他来店里买蜡烛纸钱给女儿办丧事。

看到母亲的反应,方维新也大概明了,他问母亲,崇鑫兄没写信吧?

母亲哽咽着回答说没有。

因为太过激动,母亲一边邀请方维新去家里坐坐,一边就带着对方一路小跑。

她想快一秒告诉婆婆:钟崇鑫的战友来了。

两个苦等了7年的女人,终于从战友的口中得出一个更加确切的消息:钟崇鑫阵亡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人肯定是不在了。可还是在等一个正式的通知。

方维新的出现,戳破了这个希望的泡沫。

两个女人不得不真正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聊着聊着,谈到抚恤金的事情,方维新告诉她们,可以写个申请,他带回去给申办。

方维新走后,婆婆开始张罗着给儿子办追悼会,她就一个宝贝儿子,没了,总得做些事才能缓过去。

婆婆平时很节约,但这次她把镇上的人都请过来了,学校、社团、商会、街坊邻居,都来了。

追悼会开了几天几夜,把家里的猪都杀光了,又跑去外面买猪、买粮的,她们需要忙碌。

忙碌才能暂时忘记痛苦,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婆婆才痛心说,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个人财两空的结局。

1945年抗战胜利,街上好多当初一起去参军的人都回来了。人家家里父母妻儿像过年一样,添置东西,一家子高高兴兴的,打完日本人回家团聚了。

只有钟崇鑫没有回来。母亲就只能默默地回到堂屋里面,和婆婆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婆婆受不了打击,第二年就去世了。

隔了两年,战友方维新帮忙办理的抚恤金下来了,一大笔,母亲实在不忍心用这个钱,那可是拿钟崇鑫的命换来的,母亲就一直把钱放在家里。

结果这事被一个远房亲戚听说了。那亲戚也是没安好心,他跟我母亲说这钱放在家里也是放着,不如拿给他,他给母亲存起来,每个月还能拿利息给母亲。

母亲想着反正自己也不忍心用,能得点利息也是好事,没考虑那么多就给了亲戚了。一分钱没用,就这么给出去了。

婆婆在,母亲还有个依靠,婆婆一走,母亲也失去了主心骨。母亲没能给钟家留下一儿半女,复杂的族群关系,她哪能应付得来。

有权势的人开始出面劝母亲改嫁,母亲严辞拒绝了,她说就算要改嫁,也一定不会在钟崇鑫的老家改嫁。

不得已,母亲只能离开荣昌前往重庆。此时,舅舅工作的造纸厂要迁到台湾去了,临走前特意来找母亲,叫她一道去。

母亲没有去,她有事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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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舅舅分别的那天,母亲一直忍着泪,没有哭出来,她把自己最珍视的照片给了外婆。

这张照片中她所穿的旗袍,就是她穿着用给钟崇鑫做衣服的料子所做的。

已经经历过三次生离死别的母亲也知道,母女这一别,何时再见就不知道了。

舅舅离开重庆的时候没有买到船票,只能带着外婆改乘四川公路局班车,经川陕公路离开。

车子开起来以后,外婆在车厢里面嚎啕大哭,邻座的人都来关心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外婆就说是舍不得女儿……

多年后,舅舅的信里还特别提到过这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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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外婆

当时,母亲在重庆已经没有亲人了,身上也没有钱,她为什么不和舅舅一起离开呢?

很多人问过母亲,我也问过。

母亲沉思了一下才回答我,尽管当时已经明确知道钟崇鑫这个人不在了,但他是怎么阵亡的还不知道,安葬在哪里也不知道。作为他的结发妻子,她要不去了解,就真没人去管了。

但我想,也许实在是钟烈士生前对母亲太好了,钟烈士尸骨还在大陆,她又怎么可能独自去台湾。

母亲的秘密终于讲出来了,我多年的困惑也得到一些解答。我心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母亲讲出来也好,就当是一种感情的宣泄吧。

但没想到,母亲的心愿并未了。

母亲讲出来,是希望我们兄妹三个,能帮她寻找一下,看看钟烈士阵亡的详细情况,以及葬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信息没有。

在以后,母亲每次一讲到钟崇鑫,就抹眼泪,反复念叨着自己对不起他,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生前也没有照顾好他。

母亲还说钟崇鑫死得太可怜了,他是为国家牺牲的,我们应该找找他,我们都不找,这个世上就更没人管他了。

母亲说得都没错。

但我毕竟不是钟烈士的后人,心里也觉得找钟烈士,有违自己的父亲,更何况这些事也过去了几十年了,找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听听也就过去了。只是知道大哥在帮母亲过问,过程也很困难,很曲折。

大哥去了南京的档案馆,从里面找到一本旧书,叫《淞沪抗战暨南京失守纪实》,作者叫仇广汉,是当年87师少校师部的参谋。

书里就讲了钟崇鑫参加过的两场战役,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大哥在里面翻到一段文字,提到了钟崇鑫的名字:

“城外部队苦战三日,打到十二月十二日上午,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师的三个旅已伤亡殆尽,二五九旅旅长易安华、参谋主任钟崇鑫和旅部直属部队官兵全部阵亡于雨花台。”

这是第一次找到关于钟烈士阵亡的描写。

母亲看到特别激动,她立刻就写信给了作者仇广汉,想说了解更多关于钟烈士的事。

仇广汉老先生也很快给回信了,还联系上了当年87师的旅长陈颐鼎,他俩各写了个证明给母亲寄过来。

陈颐鼎还特别提到了钟崇鑫升职的事,这和当年在扬州那通电话里,钟崇鑫跟母亲说的一样。

后来在仇广汉老先生的帮助下,大哥联系上了重庆的黄埔同学会,大哥和母亲去了同学会那边,找到了一本《黄埔同学录》,里面记录有钟崇鑫当年的入学信息,还有哪年毕业的,其他就没有更多信息了。

那天在同学会里,母亲捧着同学录哭得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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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舅舅通上信的第二年,外婆就去世了。母女俩还是没能见上一面。

自从通上信,外婆就一直让舅舅给母亲寄吃的,穿的,她心疼母亲这些年受的苦。

但母亲却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外婆,都是因为她,外婆才会去的重庆,都是因为找钟崇鑫,才把小妹妹给弄丢了。

那些年,舅舅除了找母亲,也一直在找这个小妹妹。他在台湾认识了一个湖北人,跟对方说起了这段往事。

那人一听就确定,当年寄养小妹妹的地方应该是在筷子街,街上住的人大多都是以制作筷子为业的,把筷子摆在街上就是要晒出里面多余的水分。

两岸通信联系上母亲后,舅舅还写了一则寻人启事,登在武汉的报纸上,上面留了母亲的电话。

然而直到现在,母亲也没有收到过任何关于妹妹的消息。

外婆临终前,让舅舅把母亲的旗袍照片给寄了回来,母亲拿到照片,自然又想起了钟烈士。

就在外婆去世的那一年,母亲第一次去了台湾。我那时在做香烟生意,事情太多走不开,就把母亲送到了广州,委托旅行社带她去了台湾。

这一次,母亲在台湾待了三个月。

舅舅后来给我写信说,他这一生最难忘的就是两个场景:一个是当年他去往台湾,母亲在车上的痛哭;另外一个是姊姊到台湾拜祭外公外婆,跪在灵位前的痛哭。

两个女人的痛哭,隔了半个世纪,那是她们颠沛流离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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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信

我劝过母亲,再苦再难也都是过去的旧事了,要自己放下,我想母亲能安度晚年,不要为这个事过多地操心。

可母亲每次提到这些陈年旧事,都会哭。

那时候我们家条件已经不错了,但还是明显感受到母亲精神上的不愉悦。大哥和我说,他夜里看见过母亲在偷偷地抹眼泪。

我们都知道,她还是想找到钟烈士。

到了2012年,母亲已经90岁。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全身颤抖,站都站不稳。我扶着她,把她紧紧抱住。

母亲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就是很不舍,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强烈的求生欲,一种想办的事情还没办成的遗憾。

医生检查完建议最好做手术,但风险比较大,开始征求我们子女的意见,要不要做。母亲在病床上听见了,就直接告诉医生,说不要紧,你做就好了。

手术之后母亲病情稍微好了一点,她就躺在病床上,跟我讲,钟烈士这个事情,还是要我过问一下,要我来帮她操办一下。

我心里清楚,母亲一般是不会轻易开口要求我的,因为她也知道我工作忙,分不开身。如今她跟我提到了这个事情,我马上就答应了。

我说好,我替你办。

但是我也说了,因为还有工作要忙,所以可能空闲时间不是很多。

母亲听了就对我讲:“我不是一定要你马上办,你心里面要有这个事,有时间就帮我办这个事情。”

陪母亲生死走了一遭,我深感作为母亲的儿子,从尽孝的角度讲,我是应该去做这件事情的。

尤其钟崇鑫还是一名抗日的烈士。

母亲的这一个心愿,告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我相信都会乐意帮助母亲的,帮她去完成这个心愿。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地位,心里难免还是有些不好受的地方。但是这一次,我自然地心无芥蒂去帮母亲了。

虽然答应了母亲,但其实我心里是没有底的。因为办这件事情,找不到切入点,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着手,这是最困难的事情。

目前只知道书上有一段关于他的记载,有黄埔同学会的记录,但还是无从下手。

我去了区民政局,通过跟经办人交流,叫我去市民政局找一个人。

我去市民政局找到了那个人,他告诉我,如果我在南京第二民事档案馆能够查找到钟崇鑫的档案资料的话,他们就可以依据相关政策予以申办烈士。

从市民政局回来,我告诉母亲,可能有一点点希望,要看天意了。如果能查到就好办,如果查不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当即就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去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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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南京的头一天晚上,我去母亲家里。

我叫她把能记起的跟钟烈士相关的、有价值的信息,都写上给我。比如他的部队番号,还有身边的战友,无论是哪一位,只要知道姓名、部队番号的,就告诉我。

母亲很认真,很快给我写了好多,上至军长,下至勤务兵的名字,她都写在一张纸上了。

母亲说,她跟钟崇鑫在一起时,除了读书写字,他还教她用指南针,教她怎样识别部队里面的章号、官衔这些,她都记忆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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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南京前夜母亲写下的名字

拿着母亲的纸条,第二天我就飞去了南京,去了第二档案馆。

然而过程并不顺利。

在档案馆的门口,我讲明来意后,值岗的几位女士很不配合,明显在敷衍搪塞我。

我解释我来这一趟也不容易,我姓李,不是钟烈士的儿子,他是我母亲的前夫,我只是为了尽孝,帮母亲完成一个心愿。

“你们都是妇女,比我母亲也小不了几岁,应该能体会这其中的心情。”我说得也算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吧。

几位的态度好了一点,至少眼神里没什么敌意了,语言上也要客气许多,开始帮我查。

根据母亲写的信息,我一查就查到了易安华,他是钟崇鑫阵亡时候的旅长。

南京保卫战中,易安华担任中华门左翼阵地防务,多次负伤仍不下火线,在激战中壮烈牺牲。

战事惨烈,由于易安华的遗体一直未被找到,家乡的父老以灯草束装作为衣冠冢,葬于化成岩南麓之侧,供人瞻仰。

2014年9月1日,易安华被民政部公布为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

按理来说,钟崇鑫跟易安华,应该是在同一片战地上牺牲的,但不知道为何,就是查不到钟崇鑫的资料。

虽然没有查到,我心里还是认为这个档案馆应该是有记录的,只是我不能长期留在南京,一时半会查不到。

我当时设想,最好通过南京黄埔同学会帮我介绍一位学生,专业学历史的,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忙查,我可以给他一些费用。

但同学会一下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只有先回重庆了。

回家以后第一时间我就到了母亲那里去,我只能跟她讲实话,说情况不是很好,没有找到。

母亲很平静,一边打毛线一边点头,说:“没找到就算了吧。”

看来母亲也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在南京这几天,全程她都没有多问过,最多关心一下我落地了没有。

估计是既希望找到,又害怕希望落空。

事情就这么再一次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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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天天衰老下去,偶尔她还是会跟我聊起这些往事。

有一次她问我,不知道当时在阵亡的前线,钟崇鑫心里面有没有想过她,还有想他自己的母亲。

“怎么不会想呢!想肯定是会想,但也只是那一瞬间。”我这么回答她。

尽管找寻受挫,之后我也还在留意关于老兵的一些信息,我答应过母亲,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两年后,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一天,我在电视上看《焦点访谈》,里面有一个南京的政协委员在会上,发表对抗战老兵身份认证的看法。

他说,我们在对待抗战老兵的身份认证上,应该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如果当中出现了少数的偏差,也该人性地对待,没有大问题。

就当帮助了一个老人。

我突然预感到,找钟烈士应该是时间到了,因为马上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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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书桌前写材料

我又重新联系了重庆的黄埔同学会,对方听声音应该是个岁数比较大的人。

我跟他讲了钟崇鑫的部队番号,他对这段历史很熟悉,也很重视。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他们的电话,询问钟崇鑫的详细情况。

我讲了之后,结果对方说,他们现在比较关心还健在的,这种去世的就……

他话也没说完,比较婉转。

我也只好叫他帮我留意下,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去办这个事情,可以把我的电话给那个人。

大概隔了三四天吧,重庆的一个女志愿者打电话给我,说她对这段历史很熟悉。

我跟她讲了一下情况,她就一口答应,说马上给我办。她是重庆关爱老兵志愿者协会的志愿者,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协会。

他们查消息很快,第二天的晚上就跟我联系了,说找到了找到了。

很快,他们传真过来钟烈士的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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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很小,大概一寸的样子。这是钟崇鑫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非常年轻,一身戎装。

看到这张照片,想到母亲这一生的苦寻,我的心情也很复杂。

我把照片送过去给母亲后,她用放大镜盯着看了一阵,就把脸转过去了。

母亲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够看到钟崇鑫的相片。母亲很伤心,也很激动,一直拿着照片在哭。

母亲说,钟崇鑫以前总是穿个马靴,马靴上面有条粗链子,他一个年轻军官,走路很用力,老远地,母亲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钟崇鑫回来了。

几十年了,母亲从来没有忘记过钟崇鑫的样子。

我安慰她,事隔这么多年,能够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看到钟崇鑫的照片,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对于钟崇鑫来说也是一样的。他阵亡了七十多年之后,还有人惦记他,已经是很值得的了。

没想到,事情还有新的转机。

黄埔同学会的人说,既然钟崇鑫是参加了南京保卫战的,而且有一定的级别,那应该会出现在台北忠烈祠里面。

他们跟台湾的黄埔同学会取得了联系,经过查实以后,确定了,台湾忠烈祠的排位上的确有钟崇鑫的名字。

很快志愿者就上门告诉了这个重大好消息。

有个志愿者特别细心,她把母亲穿旗袍的那张照片,跟找到的这张钟烈士的证件照放大,合成到了一起。

他们还特意打印出来用相框裱好了,郑重交到我母亲的手上。

自打1935年结婚到现在,这还是母亲和钟崇鑫的第一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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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为母亲合成的照片

知道了钟崇鑫在台北忠烈祠有牌位以后,母亲就坚持要过去祭拜。

这时候母亲都93岁了,还刚做了手术不久,我们都担心她身体受不受得了。

其实在心理上,我是最支持母亲去的。我理解她。我知道这么多年,她内心有多煎熬,多痛苦。

有时候她闲静下来,沉思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精神上愉快不起来,总有事情压在心头。

但我不能一意孤行,如果母亲真的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那我就是姊妹里面永远的罪人了。

最后还是母亲自己说。

她说她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总是要死的,只要晓得钟崇鑫有个安身之处,有个归宿,她就什么都不怕,死了也不怕。

她说,如果她在去台湾的路上走了,带着她的骨灰去见钟崇鑫也行。就算是回来的路上走了,她这一辈子,也够本了。

就这么,2014年11月23日,我们跟母亲一起,从重庆江北国际机场出发,坐飞机去往台北。

出发前,她交代我们子女,如果路上遭遇什么不测,后事一切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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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经历过日本飞机轰炸,母亲对坐飞机一直是有阴影的。前几次我陪她去看舅舅她都很紧张。

但这一次去台北,母亲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她一点没有害怕,反而脸上全是兴奋和期待的表情。

到了台北我们一刻也没有耽搁,直接就去了忠烈祠。

志愿者给我母亲准备了一束鲜花,上面写了“妻,张淑英”,交给母亲亲手献上去。

那个牌位就是一个木牌,上面整整齐齐写了好多人的名字,第四排右数第四列刻着钟崇鑫。

母亲一只眼睛蒙着纱布,佝偻着腰,贴上去看钟崇鑫的名字。

她用手就那么摩挲着,一遍一遍地,来回地摸着那三个字。我们在旁边看着,心里很不好受。

母亲在牌位前痛哭,身体又瘦又小的,缩成了一团。她一边哭一边倾诉这么多年的不容易。

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

当初两人在车站里分别的时候,话都没说上几句。后来只说是阵亡了,仍旧是死不见尸的,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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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钟崇鑫牌位前

我们一共在台北住了6天,中间去了忠烈祠3次,每一次母亲都是痛哭失声。

最后一天要走了,母亲就对着牌位说:“我找到你了,但是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我已经93岁了,这一次回去,我就再也没有见你的机会了。”

她说,我们这辈子永别了两次,一次是77年前,你赶赴前线;一次就是77年后,也就是现在。

不只是与钟崇鑫。离开的时候是台湾的表弟送我们到松山机场的,舅舅舅妈都来了。

包括母亲在内,所有人心里面都很清楚,这一次见面,就是母亲和舅舅,姐弟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不会再有了。

临别的时候在机场,三个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很难受。

三个老人都知道,这一次分别今生都没有机会了。

他们岁数都大了,舅舅身体还不好,母亲身体好一点,但是岁数实在太大了。

母亲和舅舅年龄相差不大,打小感情就很好。舅舅还记得从小过节的香包,都是我母亲缝给他的,姐弟分开后他就再也没有挂过香包了。

刚联系上时,舅舅是公务员不能来大陆,他冒着受处分的风险悄悄从香港转道来看我母亲。

回去后,心里更是时刻想着对方,舅舅的女儿之前在美国读书,不时寄一些花旗参、保健油、维他命什么的给舅舅。舅舅每次收到,就特意分一部分出来,再寄给我母亲。

亲情这东西,是什么都斩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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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忠烈祠回来以后,母亲在自己的屋子里也摆上了钟崇鑫的牌位,放上他们的合照,每天都上香祭奠。

有时候我在,母亲就冲着照片说:“钟崇鑫,这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喜欢打牌,我儿子也喜欢打牌,你要保佑他哦。”

母亲也是逗我开心。

牌位找到了,祭拜过了,剩下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为钟崇鑫申烈。

这件事不太容易,一个是时间比较久远了,另一个是材料证明还不够清晰。我几次往返民政局,既耗时又费神,自己心里也很委屈。

我跟母亲说,既然台北忠烈祠里有他的牌位,也就算承认了他是烈士,我们也没必要再勉强去申请。

我就说申烈的事情,我可能准备放弃了。

母亲从台湾回来后,心态已经很平静了,她跟我说,办不好就算了,等机会。

“2012年的时候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现在不是也找到了吗。机会是可以等到的,我们就等一下。”母亲淡淡地说。

现在,母亲是一门心思织毛衣,给那些帮助过她的志愿者织。

之前母亲左眼做过一次手术,整个眼球都摘除了。如今她就用剩下的一只眼睛在织。

她盯着细细的毛线绕呀绕的,有时候白头发掉在毛线上了,她也没发现,就那么把白头发一起织进毛衣里去了。

母亲一辈子不求人,不欠人,她知道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她拼命赶,想用这个办法感谢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

每次看到灯下织毛衣的母亲,就想起母亲以前常教导我们,做人一定要地道,要讲情义。你不地道,人家嘴上不讲,心里也是明白的。

母亲的情义也感动了很多志愿者,直到后来她已经卧床了,也还经常有志愿者来看望她,给她带吃的、用的,陪她说说话。

我知道母亲卧床很难受,时间也不好打发,就跟表妹讲好,约个时间,让母亲和舅舅两个老人视频聊天,说说话。

视频接通,舅舅听力很差,只能看看画面。母亲一讲话就会难过,话题不自觉就扯到生生死死上面去了,她说自己真的是活够了,大家听着都不好受。

每次视频完,母亲一夜都不能睡,我也担心她的身体,后来就跟表妹说算了。

最后那段日子里,母亲前后住过两次院。她自己知道恐怕情况不是很好,也很坦然,她自己跟我讲,走了之后,她要穿什么衣服。

母亲说不要那些传统的黑乎乎的寿服,鞋子也是黑乎乎的。她选了一身自己平时穿的,觉得好看的衣服,是彩色的。

遗照也是她自己选的,包括墓地,也是她自己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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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母亲从台北回来以后,有很多媒体报道了这事。

重庆一家陵园就赠送了一个墓位给钟烈士,说可以赠送两个,另一个给我母亲。母亲跟我讲了这件事,我们姊妹几个就商量了一下。

母亲心思很细,她感受到我们在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些犹豫,毕竟还有我们亲生父亲呢,当然是希望父母能在一起。

我们没明说,母亲主动就没要自己的那个墓位。但她心里还是没放下,两年后又来找我商量。

说她还是决定要跟钟崇鑫葬在一起。

按照传统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旁人没有这种经历,就不能体会,有些闲言碎语的,听到耳朵里也不太舒服。

我们知道母亲的经历,了解她的感情,自然能理解她。最后我们兄妹都觉得,闲言碎语这些都不是很重要,只要让母亲开心就好了,就按照她的意思去办。

母亲一听我们同意,马上表态,说这件事不要我们拿钱,她要自己拿钱。

几天后我带母亲去看了那个位置,就在钟崇鑫的对面,相隔不过七八米的距离。

2021年,刚过完百岁生日不久,母亲安详离世。现在她就安息在自己选定的地方,和钟崇鑫对望着,再也不会分开了。

母亲这一百年,吃了很多苦,但因为心中的信念,完成了别人不敢想的事。

她生前唯一的一个遗憾,就是钟崇鑫申烈的事情。我现在也退休了,有更多时间,我将继续努力下去。

经常有人质疑我们,我都会一遍遍地解释,我们不是为了争这个荣誉,更不是想获得什么待遇,我们都不姓钟。

我跟母亲的想法一样,就是想为烈士正名,想让后人都能知道有这么个人,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过程是很困难,可能也很漫长,但总得有人去做。

我也一直在等,等待母亲说的那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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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决定要写淑英奶奶的故事时,让伙伴先去查查之前有过的报道。

伙伴看着视频里的白发老人娓娓讲述时,也跟着一遍一遍地掉眼泪。她说心疼奶奶,理解奶奶,但很难认同奶奶。

伙伴是个95后,在她看来,奶奶是个琼瑶剧女主似的形象,是自己不放过自己。

我听完很诧异,这就是年龄的差距、时代的鸿沟吗?

直到我带着她和长贵叔详聊了三天,每天两三个小时,奶奶的形象才在伙伴的脑海里立体了。

伙伴说,奶奶身上的标签不再只有“苦守” “忠贞”,她是一个能在战乱里孤身活下来的女人;是一个能在丈夫失意后,一手撑起一个家的母亲;更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时,坚持让万千国人记住钟崇鑫这个抗战阵亡将士。

奶奶没有想那么多的家国大义,她只是在坚持她心里认为对的事情,无所谓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

这份纯粹和坚守,我想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值得被珍视的。

编写:霞姐 佳汇

(照片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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