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在此处，诗在天涯。 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稻粮或理想，辗转各地，漂泊他乡。那些远离故土与理想的地方，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天涯海角。 尤其在古人笔下，天涯不再单纯指距离遥远的空间概念，更成为饱含个人生命体验的心理距离。 即使这个距离远远称不上海角天涯，但只要给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咫尺之间，也是天涯。 就像王建漂泊他乡，“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 诚如刘禹锡寻友不遇，“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还有许棐笔下的闺怨之词，“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 当然，有咫尺天涯，也就有会有天涯咫尺，正如白居易贬谪忠州（位于四川）时所云：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注：此为白居易《种桃杏》一诗中的名句，全诗为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在古典诗词里，这样的天涯意象，是少有的豁达之语。 但更多的时候，天涯这一诗词意象，都是和漂泊、孤独和失意等情绪相关联。  1.天涯路远，朋友送别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淼茫。 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唐·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 人这一生，就是不断地别离，有时候是送行人，有时候自己就是那个被送别之人。 孟浩然曾经在黄鹤楼被李白送行，留给世人关于江南春天最美的想象，烟花三月下扬州。 同样，孟浩然也在一个春意正浓的时刻，送别自己的好友杜晃，由荆地奔赴东吴。 从此天涯路远，山长水阔。此时离别的江面上烟波渺渺，正如孟浩然内心的离愁别绪，心绪茫茫。 尽管孟浩然尝试着故作潇洒之态，安慰友人荆吴两地不过一水之隔，但随着离舟飘走的那一刻，内心的眷恋、不舍与悲伤，一下子就奔涌出来。 他独自望着一叶孤舟消失在江面上，直到天涯的尽头。茫茫烟波与暮色，断肠人在天涯。 这样的忘尽天涯路，既有故友离去空间距离上的山高水远，更有心理距离上的痛苦难耐。 这种心理距离，只要关涉离别愁苦，咫尺也是天涯，一转身即是天涯。 但愿此生阅尽天涯别离苦之后，我们也能豪迈如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2.天涯地角，情人相思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宋·晏殊《玉楼春·春恨》 温庭筠曾云：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当心爱的人不在身边时，这种相思苦恨会绵延到天之涯，海之角。 但晏殊笔下的相思苦恨，更为浓烈悠长。天涯地角还有穷尽的时候，而情人之间的相思，此恨绵绵无绝期，此爱悠悠无未尽时。 这种别离苦恨，只有多情的人才能深谙，无情的人怎会懂得一寸芳心化成万缕千丝的肝肠寸断。 那三月春雨，五更残梦，哪一个不是在落花时节和楼头钟声里，一次又一次断人柔肠与心肝。 杨柳依依，芳草古道，轻轻一挥手，已是万重山。 这样的天涯苦恨，也是张仲素笔下的，“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这样的相思别离，也是李中笔下的，“门锁帘垂月影斜，翠华咫尺隔天涯。” 但愿此生天涯踏尽红尘苦之后，相爱的人也能以明月寄相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3.天涯落日，游子怀乡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宋·李觏（gòu）《乡思》 天涯路远，足以让漂泊在外的游子伤感，而当夕阳暮云等意象叠加到一起，更添数重。 对于他乡飘零的游子来说，一旦离开故土，故乡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天涯地角。这是空间距离上的遥远，也是心理距离上的漂泊。 北宋诗人李觏曾以为落日的尽头就是天涯，可当他极目远望，望尽天涯路，也望不到故乡。 原来故乡是比天涯还要远的地方，“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让人黯然销魂也。 山长水阔知何处已经足够让人伤感了，为何这碧山万重之上，还有暮云层层缭绕遮掩呢？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诗人在此采用“加一倍”的艺术手法，不仅极言空间距离上的遥远，更通过暮云这一意象的叠加，极言乡愁之重，离恨难消。 诗人不只有登高远望的动作，更有望尽天涯路的场景，还有言有尽、恨无穷的浓浓乡愁。 这样的天涯游子，正如唐寅笔下的羁旅愁思，“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  4.天涯放逐，孤臣不遇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唐·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据统计，刘长卿是唐代用天涯意象最多的诗人，多达24首。 有五言长城之称的刘长卿，关于天涯意象的运用，体现了古代文人士大夫共通的生命体验。 那就是以身许国的政治理想一旦落空，天涯就成了他们怀才不遇的情感载体。 一则屡遭贬谪，辗转各地，这些漂泊过的地方，就成为了空间距离上的天涯海角；二则贬谪出京，满怀政治抱负就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远在天之涯，海之角。 如此由空间距离上的远离，带来心理距离上的遥不可及，漂泊孤苦、怀才不遇等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这首诗，正是刘长卿接连两次遭贬后的心境反映，只不过他是以凭吊贾谊为由，将自己的天涯放逐之悲愤，寄寓其中。 同样是因为小人谗言，刘长卿与贾谊都贬谪他处。如今游访贾谊古宅，却发现草木摇落、寒林日斜，想起贾谊的昨日种种，如今在自己身上重现，内心悲愤不已。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刘长卿怜惜的不只有贾谊，还有怀才不遇的自己。 这种天涯寥落之苦，正是白居易写给琵琶女的惺惺相惜之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5.天涯寂静，民族和睦 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唐·常建《塞下曲四首·其一》 常建笔下的天涯，远在塞外，却没有了往日的慷慨悲歌或边愁苦恨，只有一派祥和。 这是因为此时西汉朝廷与乌孙民族化干戈为玉帛，边境安定，民族和睦。 彼时金戈铁马的玉门关外，烽烟已尽，战火已停，就连战争兵器带来的阴霾早已烟消云散。 这样的岁月静好，和平稳定，宛如日月光华，朗照大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终有还，这样的大唐盛世，谁人不羡。 这样的天涯寂静，还如钱起所云：飞书报明主，烽火静天涯。  6.天涯故国，历史兴亡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元·张可久 《人月圆·山中书事》 盛衰兴亡，周而复始。人生在世，没有人能逃避这样的规律。 常建有幸看到盛唐边境的稳定，但生活在两宋之际的文人墨客就没有那么幸运。 经历过两宋更迭的李清照，曾深深慨叹，“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不断追忆旧时江山的赵鼎，曾深深留恋，“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这样的天涯愁苦，不再是简单地离愁别绪，而是饱含历史兴亡、国恨家愁。 诚如张可久，因为一句“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而打动无数人，那也是因为经历了天涯倦客，勘破历史兴亡之后，才做出的无奈之举。 这样的天涯，不管是从江山壮阔的空间广度，还是兴亡盛衰的时间跨度，抑或国恨家愁的心理深度，都更为博大深沉。 这就是古人笔下的天涯意象，愿此生天涯望尽，众生不苦。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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