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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笔记:在黄河边野餐

 df7086 2023-05-31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沿黄旅游公路边有不少可以停车的驿站,一般都是高企之处,可以俯瞰黄河,看出去很远。

黄河远远地,像是一条巨大的带子,横亘在大地上,柔软又坚定地蔓延在两岸的山脉和高原之间。有河流汇入黄河的河口地带,岸边往往还有相当开阔的森林湿地,水网纵横,像是水墨画。

让我觉着震撼的是,在这样人们惊叹着俯瞰黄河的时候,却总是一如仰望;人站在居高临下之地,心里却是满满的高山仰止的匍匐之感。这是这条负载了太多历史和文化内涵的大河给予其子孙的一种悲悯意味的力量感,只有经受了岁月洗礼的母亲才拥有类似的崇高气质。

黄河之为黄河一向被耳熟能详地唱在嘴里的歌词“长江黄河,在我心里重千钧”,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属于自己的真切感受。地理的也是心理的皈依之感在这样的遥望里个体化地诞生心中,达成了一个人在一片大地上的血脉认同。

离开韩城之后一直沿着高高的塬岸向南,穿过正在修建的跨河大桥,就到了与黄河齐平的地方。在这里,沿黄旅游公路突然拐向了旁边,旁边离开黄河的方向。沿着黄河还有一条笔直的小公路,未做任何装饰,显然是过去劳动生产经济交通中的旧路,如今被更宽阔的大路替代了大部分功能之后,临河一侧的树丛厚实密集,如一堵绿色的墙,有一种难得的沉静。

这条小路,被更宽阔平整的沿黄旅游公路选线的时候放弃了,尽管它靠黄河更近,但大约是考虑到公路的整体走向和需要连接更多地居民点,还是选择拐向了更靠陆地内部的方向。这样一来,这条紧挨着黄河的笔直小路就成了下地干活儿的农作之路,就成了黄河岸边那些池塘和果园之间的作业用路。这样的路上车辆稀少,更没有行人,中午的时候走上去,真正是走进了无人的黄河岸边的田园。

走这条路是为了找一处没有车辆行驶的安静地方,找一片无人打扰的树荫,找一个最靠近黄河水的所在。一个显然是过去的小渡口,完全符合上述条件。

与那那个位置相对,麦田里的一排大杨树下的一条土路,显然是以前从塬下的村庄通向黄河边的渡口的道路。因为渡口废置,这条路也就跟着不再做交通之用。一辆像是在树下放了很多年的大卡车,只有车厢底盘而没有车厢,正好可以作为野餐的大餐桌。不过还是要先去近距离地看看黄河才能安心吃饭,急着走到黄河边的愿望是当下最为强烈的情绪。

骤然走到黄河边,两只在岸边晒太阳的乌龟或者是黄缘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走到跟前来,在稍一迟疑之后,马上就回头扎入了黄黄的水中,虽然动作似乎有点不是很熟练了,但也一下就不见了。黄河水的隐蔽功能是很强的,任何鱼类在其中都难觅踪影。正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尽可以想象其中意象万千的水中世界。

黄河水直接在脚下浩大地滚滚向前而去,岸边自然生长出来的灌木显然已经和流水形成了持久的协同关系,水掠过不掠过那些伸展过来的树枝树叶,都只在似有若无之间。如果不是有什么突然掉落的东西溅起水花,溅起了黄色的泥点,在强烈的阳光下那团状的碧绿,也就会一直一尘不染,与黄河的黄色形成鲜明的对照。

站在这个过去的小渡口位置看黄河水,看不见水脉但是能看出来速度很快。那种均匀的黄色之水完全不像是有黄土溶解到其中以后的样子,而像是这水天生就拥有这样的颜色。

这个位置的黄河对岸,是傅作义故里所在的山西地界。那位积极抗日并且在民族大义面前做了选择的历史人物,堪与这黄河盛景般配。想象他在这里出生、成长的父母之邦,一次次回乡的时候必定会有类似这样站到黄河边上的瞭望,其遥遥的目光与浩大的黄河一再抵达天边的不尽感慨,就可以明白地域、河流、山川这样的天定因素,在一个貌似无从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却因为自己生长于此而渐有深情的乡土之子的心中,势必会有的那种对于这片土地的忠诚。

黄河在这里以静静流淌的方式不舍昼夜地快速经过,因为河面宽阔,宽阔到对面的矮山丘陵看上去都很渺茫的样子,所以流速再快的黄河水在抬眼遥望的时候也都变得舒缓起来。负载了太多浓郁颜色的水,始终有一种负重前行感,有一种一丝不苟地要将自己驮运着的无数黄土从上游带往下游去的使命。

黄河是一条有使命的河,黄河是一条每时每刻都在劳作着的河。说黄河是母亲河,不但是指地理上它流经了这个国家的腹地,更是对这种千百年来一直在默默劳作状态的比拟。作为一个中国人,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和母亲河相亲相爱地在一起过,那一定是很遗憾的事情。只有到了这条被无数世代的人一再说起的母亲河身边,你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才能真正界定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才会对自己的出身有一个更大更典型环境的存在氛围的自我感受与自我描述。

作为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没有沿着黄河这样的母亲河行走过,更没有从源头到结尾地全程沿岸而行过,这怎么说都是人生的巨大遗憾。这么多年来,我只是看到过泾渭分明的三河汇合之处,看到过三门峡上下的一段,走过郑州北部的一段,渡过东阿的黄河渡口,骑行过黄河入海的那一段而已,这对了解一条大河,体验母亲河在不同位置上予人以无尽的怀抱之感,还都嫌远远不够。尤其在千里迢迢去走过了莱茵河、易北河之后,就更显得在本土的自己的立足点上的感受上的巨大缺失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现在我们就不仅仅是在一条世界性大河的河边野餐了,还同时是在寻根的意义上有一次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家庭式的回归。正是这样双重的意味使黄河边的野餐气息宜人,心态平稳沉静。在黄河岸上以一排大杨树的树荫为庇护的遥望之中,眼前广袤的麦田和麦田尽头的矮山都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既耀眼还舒适,这是北方平原临近麦子成熟季节里的一种独特体验。这时候,任何食品都因为这样的环境而变得异常可口,都被赋予了平常在家居状态中食用的时候不具备的味道。

黄河岸边既有水汽又很干爽,一时的判断是浩大的黄色水域不足以抵御北方黄土地上的干旱与贫瘠,只要离开岸边几步就好像没有那么多的水在身边,就与其他任何白花花的阳光之下的黄土世界完全一样了;一时的判断又是此乃这片干旱的山川大地上最温润的核心所在,从岸边茂盛的灌木丛和树冠相连的树行,就可以知道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黄河水的滋润的植被与生命得其所哉的怡然。

这样既在北方的山川黄土之间又在南方一样的水汽滋润之中的奇特环境,便是一直向往的黄河边的独特感受。八十七岁的父亲坐在树荫里废弃的车底盘上吃饭喝水,骤然看见我们给他拍照,不禁大笑。这大笑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置身期间的这个环境中,以这样的姿态吃饭的神奇与美好,感到了无上的愉快。旅行至此达到了每次旅行之中都必然会有的一个最高峰。这个最高峰一般来说都不会是在旅游景点之中,一定是在类似现在这样自我选择的道路和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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