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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宛颍:论墨白小说的不确定性

 置身于宁静 2023-05-31 发布于浙江

论墨白小说的不确定性

王宛颍

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周口466001

[摘要]墨白的小说消解了传统乡土小说对人物以及时间和空间描述的确定性,使得小说在呈现出荒诞的审美特征的同时,展现出了人类存在的悲剧处境,从而使他的小说具有了哲学意味,并体现出深沉的生命悲剧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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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小说家、剧作家  墨白

  在河南作家群之中,墨白是以先锋的姿态进入文坛的,并且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先锋派作家纷纷回归现实主义创作的时候,墨白依然坚守着其创作的先锋性。他的小说多以“颍河镇”作为背景,虽然写作的多是乡土人物故事,但并没有停留于一时一事的层面上,而是以现代性的整体性的视角对人的存在进行了富有哲学意味的观照与探讨,这也使得他的小说具有了寓言的性质。其中,不确定性则是墨白对人的存在的一种解读态度。

  在西方文论中,不确定性最初由罗曼?英伽登提出,后经过沃尔夫冈?伊赛尔、克里斯?波尔蒂克等学者不断地发展与丰富,伊哈布?哈桑将不确定性阐释为:“所谓不确定性,我指由下面各自不同概念所共同勾勒的一个复杂范畴:模糊性、间断性、异端、多元性、散漫性、反叛、倒错、变形。”(1)并认为不确定性渗透在人们的行动和思想中,它构成人类存在的世界。不确定性是建立在解构主义对“逻各斯中心”解构的基础之上,也是后现代主义的显著特征之一,它是对传统意义上的确定性的彻底颠覆。而墨白的小说在对人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的审视与感悟中,明确呈现出了这种不确定性特征。

  墨白小说的不确定性是不动声色的,他有着貌似写实的精雕细刻,他的小说有着明确而统一的背景,颍河镇,有着再普通不过的充满凡俗生活气息的人物。但是在这样的缓缓铺陈中,有着猝不及防的断裂,使得小说中人物的身份、人物的命运、人物与时间的关系及人物与空间的关系等纷纷丧失了其可以被解释的可能性。

  一、人物身份与人物命运的不确定性

  人物作为小说构成的重要元素,在文学史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尤其在现实主义创作中,典型人物的塑造更是重中之重。而在先锋小说中,人物形象逐渐趋向符号化,其确定性逐渐被消解。在墨白的理解中,不确定性应该是人的存在常态,他曾经在《重访锦城》中写道:生活中,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一个神秘的房间,那么您在别人眼中呢?同样也是一间神秘的房子”(2)。他坦言:我小说里的不确定性和神秘性,就受康德的'不可知论’的影响”(3)。基于这种认识,在“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解答上,墨白给出的答复是不可认知。小说中的人物身份往往表现为模糊的,甚至是无法被解说的。《映在镜子里的时光》中丁南雨夜去请医生老田,老田没空过河给夏岚看病,丁南只好给夏岚带回了一瓶药,天亮后却被告知,小河在医生老田的院子里找不见丁南,只好撇下丁南,和医生老田连夜过河来给夏岚打针,那么老田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丁南最后得知,他见到的七十多岁的老田早在七八年前就去世了,但蹊跷的是,夏岚不仅打了针,还吃了丁南带回的药,这证明着丁南确实是见到过老田,老田究竟是人是鬼,这个谜团随着那个雨夜的结束永远被湮没了。《航行与梦想》中与作家萧城一直通信的少女燕子是不是就是小镇上死去的银发老太?而银发老太是不是就是画家监村画卷中的梅子?支离破碎的证据无法证明燕子、老太和梅子三个身份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寻找旧书的主人》中的刘岚到底是不是陈平?真正的陈平又在哪里?甚至解谜到最后,“我”连那位带我去刘岚家的老头儿的住处都找不到了。文中人物身份的迷雾看似非理性的描写,却恰恰隐喻了人的复杂性和认知的有限性。人物的真实身份隐藏在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中,被消解,抑或被拼接,但这只是人一厢情愿的对于“我”之真相的解读,并没有达到所谓真正的真实,真相依然是不可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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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墨白小说中,人物身份的迷雾是不可捉摸的,但更为不可捉摸的是人的命运。对命运的思考,也是把人的个体和整个世界、乃至宇宙对立起来,对人的生命本体的思考,这难免带有悲剧的意味,因为世界的复杂与无限和人的渺小与有限的对比太过于强烈。人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是有限的,外部世界的一个偶然因素,都会对人的存在造成影响,而当事者囿于种种限制,所作出的反应往往是基于当下,而这种反应又会对未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是无法完全预知的,说到底,这是人的有限性的悲剧。墨白对人的命运曾有这样的感悟:“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单个人物来讲说,影响其命运的并不一定是宏观的事物,可能是那些难以预料的、在冥冥之中我们无法识别的小事物,是那只我们无法看到的神秘之手。比如现实生活中的偶然性。”(4)小说《幽玄之门》乍一看起来,是一粧村民违禁裹摔炮而导致的恶性爆炸事件,无甚奇特之处,但把整个事件的发展细细捋来,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由一连串的偶然所串起的死亡历程。一切都从少年臭在宴请未婚妻一行人时苦于钱不够而没有请队长磨墩入席开始,这个无意为之的举动仿佛是多米诺骨牌开始倒塌的第一块,磨墩告密使民警搜走了父亲裹摔炮用的石子,父亲为还宴席钱不得不继续偷裹摔炮,臭为了解决石子问题铤而走险半夜到柏油路上撬石子;臭撬石子被镇上巡查的人发现,而他仓皇逃走落下的装石子的袋子上却写有父亲的名字,导致父亲被抓去游街,继而未婚妻退婚;父亲逃回家,要赶在被抓捕之前将母亲藏进柴垛的摔炮拉到外地卖掉以还宴席钱,臭帮忙搬摔炮时却因为觉得愧对父亲而心神不宁最终导致箱子重重落地,爆炸发生,臭和父亲、弟弟被炸死,就这样,所有的事件接踵而来。这一连串的事件之中,每一件都有它的偶然性因素,但连在一起看,又构成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连环套(少年臭在每一个事件当中都基于当时的情况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尽管这些反应不一定合乎正确性要求,但这是少年臭在当时所认为的最恰当的做法了)。在这种连环套的运行中,最可怕之处在于,当事人在合乎常理的选择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引爆最后致命的一环,于是事件之间的联系乃至最后的走向都带有了宿命的意味。

  墨白对偶然事件连环套式的走向与命运的神秘联系颇为入迷,小说《偶然》《夏日往事》《过程》等等,讲述的也是由偶然引发的悲剧事件。人对环境、对命运认知的有限和偶然事件的不可捉摸之间构成了巨大的张力。《幽玄之门》中在缓慢铺陈臭的活动时,不断地在暗示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与他命运的关联,比如臭早上兴致勃勃地在去跟未婚妻照相的路上,看到了裸露出的石子,文中写到:臭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石子对他的重要性”,再比如,臭在撬石子逃跑时钻进的被炸死的大爷家已烧焦的废墟、父亲被带走后西天上血色的晚霞,这些都是死亡的暗示,而当事人却毫不知情,也无以把握,最终走进了死亡的陷阱。如此,题目“幽玄之门”指的也正是神秘洞开着的死亡之门,臭最终为它所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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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家  王宛颍

  二、人物与时间关系的不确定性

  正如卡西尔在《人论》中所写:“空间和时间是一切实在与之相关联的架构。我们只有在空间和时间的条件下才能设想任何真实的事物。”(5)人类是在时间和空间的基本架构下存在的,时间是人类对这个世界认知的重要维度之一,于是,时间也构成了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写道:“故事所能做的就是叙述时间中的生活……一位小说家在他的小说结构中却决无可能否认时间的存在:他必须附着于他的故事线索之上,不管附着是多么轻微……”(6)而小说家在对时间进行处理的时候,不论是故事时间还是叙事时间,都能反映出作者对时间的理解。在人类的文明历程中,对时间的解读有着悠久的历史。在中国的传统中,时间观被分为两种,线性的和循环的,“时间被看作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绳或线。它可以为人们一代代追溯自己的祖先和自己家族的历史提供一个起点……时间也被看作是阶梯或轨道,沿着它无情地重复着生死循环”(7)。而西方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所做出的著名定义“时间是有关之前和之后的运动的量化量度”到近代的康德、爱因斯坦,在传统哲学领域中,“时间仍然是因果链条的顺序”(8)。可以看出,以上的时间观念尽管并不完全相同,但都强调了一种序列,这也是一种秩序,在这种秩序中,事件和行为有迹可循,这为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提供了确定性,为人类对自我的认知提供了可靠和安全的保证。

  而在墨白的小说中,时间的秩序感被解构,人物和时间的关系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从而导致人对世界的认知陷入迷惘之中。表现之一就是时间的倒错和非逻辑消解了所谓的真实:在小说《错误之境》中的谭四清陷入说不清的时间混乱之中,他因为被指控在红马杀了马响而被关进监狱,在狱中见到了瘦猴马祥,而他之前在红马亲眼见到黑脸汉子杀了瘦猴马祥,这也是他入狱的缘由之一,故事的发展顺序呈现出因果的混乱,谭四清的经历像是一场梦魇,他的困惑就在于说不清现实的边界在哪里,所以洗清冤屈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现实的颠覆》中的1993年7月5日,这一天上午谭渔要去酒店和一位名叫秦君的女士聚会,心里想着远在乡下的妻子,当他和秦君见面时,秦君强调了约定时间是十一点整而不是十一点半;后来秦君纠正了他回忆中的一些细节错误,比如那天她并没有穿黑裙子;然后,又重现7月5日这天上午的情景,谭渔赶到酒店,已是中午十二点半,他的手表却恶作剧似的停在十一点半上,两人并没有见面。7月5曰这一天谭渔是否和秦君见过面已经成为悬案,十一点半、十二点半两个时间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这个事件本身也就不再具有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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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现之二就是时间的相对性构建了一种无可把握的重复。“现实的意义就是时间的一瞬”(《现实的颠覆》)“现实存在于一瞬之间”(《映在镜子里的时光》)的观点是墨白在访谈录里也经常提及的,这种观点更强调时间的相对性,而并不侧重时间序列上的确定意义。《俄式别墅》中的历史和现实混于时间的迷雾之中,1938年国民党少将参谋长涂云在鸡公山中的马歇尔楼突然死去,画家林因有嫌疑被处死,萍随之跳崖而死,50年后,同为画家的“我”和芳游历鸡公山,遇到了诡异的疤脸老人,更为离奇的是,芳和画中的萍竟然惊人地相似,两个本不相干的故事居然有了神秘的重合,在这种重合中,时间的序列性已被抽离,历史和现实失去了其坐标意义,正如小说中所说:“在那段时光里,时间对于芳和我都已丧失了意义,历史和现实也丧失了意义”(《俄式别墅》)。在《映在镜子里的时光》中,剧组在寻找外景地颍河镇的过程中,竟意外地发现本来存在于剧本中虚构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居然在现实中逐一出现,伴随着对剧本中文革期间一场多人死去的神秘事件的探寻,剧组的人也一一神秘死去,历史与当下、虚构与现实之间诡异的重复使故事陷入了神秘的轮回,而其何为本体何为镜像竟是无可解释,时间的序列性又一次被彻底颠覆。墨白在这篇小说的题记中写道:“我们世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受了死神的旨意,踏行在时间的迷途之上”《映在镜子里的时光》)。由于人对世界有着太多的未知、人的生命的生而有限,人究竟处于时间链条上的哪一环,并将会产生怎样的意义与影响或将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当事人永远处于懵懂之中。

  三、人物与空间关系的不确定性

  空间是人对世界认知的另一重要维度,在空间感知中,人类确立自己的位置以及自我和周围世界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中国“天圆地方”的空间概念还是西方的传统哲学,都阐释了空间的确定性,空间是“死寂、固定、非辩证和静止的东西”(9),“在空间中,它们的形状、大小和相互之间的关系得到规定,或是可规定的”(10)。而在墨白的笔下,空间的确定性受到了严重挑战,使得人对自我的确定陷入了迷失与困顿。空间在墨白的小说中也不再是单纯地理学上的意义,而是成为一种隐喻,暗示了人的困境。

  表现之一就是空间的不可靠性,造成了巨大的荒诞感。在《欲望·裸奔的年代》中,谭渔和赵静在雨夜搭上一列火车,来到相邻城市,又被出租车七转八拐带到一处荒僻的旅馆,但天亮后,谭渔惊讶地发现,赵静已经不见了,自己就在颇为熟悉的大闸宾馆,从入住时一直听了一夜的不明隆隆声原来就是闸门放水时的巨大轰鸣,也就是说,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锦城,那么前一天的火车夜行所造成的空间变换就成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在《某种自杀的方法》中,医生蒙送锦回家,在夜色里走过了凹凸不平的小路及看到正在施工的墙壁,蒙却在以后找遍了城市也没找到,一直到蒙乘车去了锦镇才找到,于是,在蒙送锦回家的那个夜晚,空间构成了诡异的衔接。而在《雨中的墓园》中,“我”偶然搭上了车,去了一个莫名的地方——青台,见到了沉默的祭奠的人群,并见识了三件诡异的东西:孤独的扳网、废弃的渠首和无人居住的白房子,最终带我离开青台的是一辆神秘的马车,笼罩着白雾,挂着现实中早已不用的马灯,被一束不知何处的光照着,巨大的阴影在路上晃来晃去。青台这个空间似真似幻,而马车有着明显的卡夫卡式风格,现实、梦境和幻觉的界限被打破,最终归结为“人生就是一场梦”(《雨中的墓园》),有着浓郁的虚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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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现之二则是空间的迷宫特质,最终造成人物的迷失和无力感。《讨债者》中的讨债者在一场大雪之中来到颍河镇,他所熟悉的地标都被大雪所覆盖,街道、胡同呈现出高度的相似,他兜兜转转却无法确定自己的方位,雪映着天光也使得他分不清白天和夜晚,而如梦魇般出现的人物将他在寻找欠债人老黄的路上领得越来越远,他最终冻死在了寻找的路上,这篇小说颇有卡夫卡《城堡》的神韵。《映在镜子里的时光》中的剧组一直在寻找外景地颍河镇,路上经历了很多本应是剧本中虚构的地方,如废弃的渠首、神秘的河流、农场,直到剧组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在颍河中神秘死去,也没有能够找到颍河镇,颍河镇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真实与虚构相结合的空间构成一个巨大的迷宫,剧组的人在其中的摸索遭到恶意的摆弄,最终只能陷入死亡与迷失。

  不确定性带给人极大的恐慌感和焦虑感,墨白对人物、时间和空间的描述方式,已经不再仅仅是一种艺术技巧,而是对人的存在状态的哲学观照。由于人的个体生命及能力的有限性,人对于世界的认知、对于自身的认知只是停留于有限的层面,世界仍以莫测的面目呈现在人的面前,“我们被尘世间惯有的势力牵引着走向一个又一个地方,为什么我们到达的是这个地方而不是那个地方?为什么我们遇见的是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一切都是偶然,一切又都是必然。这一切我们都无法把握,这就是我们的存在。”(11)墨白看似荒诞的言说恰恰是对人类充满悲悯的关注,他以整体性的眼光俯视着芸芸众生,书写着人类抗争与无奈的悲剧,这也体现了墨白深沉的生命悲剧意识。

  [参考文献]

  (1)王岳川,尚水.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9.

  (2)墨白.重访锦城[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4.

  (3)孔会侠.先锋从来就没有退场一墨白访谈录[J].现场,2014(3 )(4)张延文.人文环境与文学精神一对话墨白[J].山花,2010 (10)(5)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8.

  (6)E. 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25(7)迈克尔?洛伊.中国的循环和线性时间观念[M]//时间的故 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114.

  (8)翁贝托?艾柯.时间[M]//时间的故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12.

  (9)福柯.地理学问题[M]//夏铸九,王志弘,编译.空间的文化形 式与社会理论读本.台北:台湾明文书局,2002:392.

  (10)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纯粹理性批判[M].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47.

  (11)张钧.以个人言说方式辐射历史与现实——墨白访谈录[J].当代作家,19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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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宛颍(1981~)女,武汉大学获硕士学位,现为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专业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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