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一处生活场景,我想要一面湖泊。有荒草,有水禽,有泊舟。有半堤烟柳,十里芙蕖。有一身绮霞。 风是常客,仅凭一己之力推波助澜。阳光在湖面漫步,它走过的地方金光灿灿。我喜欢这面中国式的湖泊,那里有我钟情的湖光水色,菖蒲香茅。有我沉迷的山水田园。 哦,甚至见不见南山都没有关系,我可以采菊篱下,锄豆溪东。 许多年以后,我不改初衷。虽然最初想这些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女孩。 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些,即便现在。也许我提起过,只是说过的话,像一阵风,从嘴边溜走了,没有痕迹。 沉沉落日,孜然香味的小街,斜斜的人影—— 一群年轻人突然决定变成大人时动作的浮浪和放肆。此后,他们将用一生时间反悔这个草率的决定。但那天每个人脸上都充满夕阳酡红色的神气。这种神气与落日无关,那是内心意识的萌动和外延。高考结束了,每一个人都急切摆脱一种身份,舒展自己的枝叶。他们走上街头,渲染着青春的骚动和不安。 我站在与三个女孩合租的二楼的房间,街道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和他们一样,我的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喜悦。书籍,笔记,分数,统统不管了,且过完这几天再说,至少过完今天再说。 我在黄昏的落日和霞光中,享受一个漫长而惬意的黄昏,属于一个女孩的栀子花香味的黄昏。我甚至想到一个梦,关于一面湖泊的平静生活。 瓦尔登湖是这个时候来到我手上的。 一个男生捧着一口波光粼粼的湖水,只不过这面湖水被梭罗用文字折叠起来,藏身一本书中。和瓦尔登湖一起来到我手上的还有一封厚厚的书信。 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味不知所踪,蚊声如雷。 男生显然不知道我心里的悲喜更迭,他一脸激动和迫切:“快打开看看! 有人请你吃晚饭噢,我作陪!” 唾液四溅,眉飞色舞,他用极其夸张的手法渲染这个事件的激动人心。 “谁写的? 给谁的?”要命的第六感提前告诉我答案,但还是装作不明就里。 “你看看就明白了,快快,我们马上吃饭去。” 极不情愿做一件事的时候,通常因为这件事本身不值得期待或者已经猜想到结果。 同屋的三个女孩围拢过来。四叶草,我是草柄。也许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多年后再回忆起那封信,连基本的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落款是常年坐在教室角落里的一个男孩子。 我粗粗看过,秋风扫落叶。随后轻蔑地把信纸扔在地上。四叶草中的一瓣矮下去:“这……写的啥?看不懂嗳。” 越说不懂,看得越投入越迫切。她的眼睛毫不客气,一会儿抱怨,一会儿微笑。 从我这方面说,送信人没有吃到晚饭: 瓦尔登湖怎么捧来的,再原路捧回去,还有那封信。 那年我十八岁,身体瘦弱活脱脱一个十四五岁的初中生。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一双酒窝。不笑的时候出口伤人。头顶着男孩子一样的小短发,故意在头漩的地方剪出一个鸟窝。把牛仔裤腿撕破,捻出长长的毛边…… 不知道那个沉默近似木讷的男生欣赏这些缺点中的哪一个?也许他过于无趣,但是我比他更无趣。 这些年总想起被我伤害的那个男生,想象他拿回书信和书籍的沮丧。那个黄昏和夜晚应该尤为漫长,如果它们也有味道,一定是淡淡的烟草味和酒精味,是一个男孩子突然长大面临的苦涩。 也常想以现在的心智处理当初那件事,我会怎么做?我会把那面湖泊虔诚地捧在掌心,告诉他,我也有一个关于湖水的梦。有荒草,有水禽,有泊舟。有半堤烟柳,十里芙蕖。有一身绮霞。风是常客,仅凭一己之力推波助澜。阳光在湖面漫步,它走过的地方金光灿灿。我喜欢这面中国式的湖泊,我会为它矢志不渝。我钟情于它的湖光水色,菖蒲香茅。我沉迷它的山水田园。哦,甚至见不见南山都没有关系,我可以采菊篱下,锄豆溪东。 我会抱歉地对他说,只是这些风景不属于瓦尔登湖。 这些年当我袒露凉薄的本性时,我学着拦下内心的猛虎,告诉自己:不要急, 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曲终人散,做收拾残局的那个人。 只是我始终没有阅读瓦尔登湖。 我伤害过瓦尔登湖,此后便再也没能抵达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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