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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体系 | 超越“概念的鸽子笼”

 置身于宁静 2023-05-31 发布于浙江

话语体系

随着中外学术交流的深入推进,一方面,中国学者要对自身的“概念的鸽子笼”保持警醒,另一方面,讲好中国故事,帮助西方学者修正对中国的误解乃至误判,就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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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超越“概念的鸽子笼”》

作者 | 西安交通大学哲学系教授 王小红

图片 | 网络

人们在了解异域文化时,会不自觉地陷入“概念的鸽子笼”,这是哲学家杜威100年前的提醒——“我想问,他(访问者)能够为别的对中国感兴趣的人做出的最有启发意义的事,莫非是和他们分享他的发现。他的发现是只有通过中国本身,通过早先的欧洲历史,才能了解中国。可是他还得要反复地说:中国正在急剧变化;若还是用旧时帝制的中国那一套来思索中国,就和用西方概念的鸽子笼把中国的事实分格塞进去来解释中国,同样地愚蠢。从政治上、经济上说,中国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又大又悠久的世界,一个无人知道到底向何处去的世界”。杜威是在提醒西方人,在了解中国时切忌用刻板印象去对号入座,勿将自己在中国所看到的种种文化现象,轻率地归类,主观地下定论。

“根深蒂固”的文化刻板印象

据认知哲学的研究,中西文化交流中的认知误区“概念的鸽子笼”,很可能是人们认识自然现象时无法逃避的真实过程,这就是1958年哲学家汉森“观察渗透理论”以来的知觉哲学假说:虽然我们视网膜上的映像是我们看到什么的部分原因,这个原因的另一十分重要的部分则是我们心或脑的内在状态,它本身依赖我们的文化教养、我们的知识和我们的期望,而并不仅仅取决于我们的眼睛和观察到的情景的物理性质。

认知哲学学者朱锐2019年的一篇文章也许为上述哲学假说从神经科学找到了证据:人脑外侧膝状体(LGN)处理视觉信息的时候,从视网膜传过来的外界的视觉信息,只占丘脑输入的5%,丘脑输入的40%实际上是来自于大脑的皮层。这说明,人在看东西的时候,外界的信息输入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信息来自新皮层,是新皮层通过某种机制引导LGN去看什么和怎么看。朱锐对“看”的认知过程的结论就是:看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记忆、期待和文化理念。所谓“看”,不是真正的“看”,而实际上是一种“确认(re-cognition)”。

综合上述哲学剖析和认知生理实验,杜威提醒的中西文化交流中的“概念的鸽子笼”可谓根深蒂固,这便给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坚持的深化改革和对外开放,提出一项既艰难又迫切的任务:如何在中西方不同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中,为应对人类面临的挑战,在文化差异中达成全人类价值共识,构建牢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随着中国经济长期稳定的快速发展,中国已不仅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口大国、地域大国和文化大国,而且日益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强国之一。同时,西方现代性已引发重重危机,寻找非西方的文化智慧来弥补西方传统思维方式之局限,这一迫切性使得古老的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成为西方学界的关注点。随着中外学术交流的深入推进,一方面,中国学者要对自身的“概念的鸽子笼”保持警醒,另一方面,讲好中国故事,帮助西方学者修正对中国的误解乃至误判,就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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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文化理解难题

2022年3月受斯普林格旗下期刊《AI和社会(AI & Society)》(ESCI)主编邀请,我匿名审阅了一篇中美AI政策比较的文章,所审文章于同年6月见刊。作者是牛津大学哲学和信息伦理学教授弗洛里迪(Luciano Floridi)和他的团队。弗洛里迪是西方学术界信息哲学和信息伦理学最有力的倡导者,历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信息和计算机伦理学”首席专家等诸多国际学术要职。他和他的团队关于AI伦理治理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频频见诸Nature/Science以及Springer的其他期刊。爱思唯尔数据库显示,他是学界引用次数最高的在世哲学家。2022年他由于哲学贡献荣获意大利国家最高奖。

我注意到,近几年弗洛里迪团队一直在研究中国的AI政策,并对中美、中欧的AI政策进行比较。鉴于中美两国科技在世界舞台上的重要角色,近些年,在科技与社会(ST&S,S&TS,SSS)领域,研究两国技术政策的文章比较多见。但已有研究大多从当前政治制度和地缘紧张局势来讨论,视野相对狭窄。弗洛里迪团队引入了更为丰富的历史维度,在两国文化的历史进程中,讨论AI政策背后特定的技术哲学和AI战略。弗文分析得比较全面,尤其是搜集到互联网上公开发布的中国从中央到地方的AI政策文件,可以说填补了中美AI政策比较研究的空白。文章结论是,尽管中美两国存在合作的主要障碍,但依然有对话和共同发展的空间。

不同的哲学体系,不同的价值体系,从根本上塑型了不同的技术发展战略,其实也塑型了不同文化中的“人”的概念认知框架。审稿中我感受到,即便弗洛里迪这样学术造诣颇深、文化视野开阔的一流学者,在理解异域文化中技术政策背后的价值时,也会陷入“概念的鸽子笼”。弗文有一个先入之见,即中国和美国是两个超级大国,两国的AI目标当然是针尖对麦芒,中国与美国一样,也想成为世界AI领域的唯一领袖。对此我提出了疑义,并给出多个证据,经过前后两轮,作者修回—反馈—作者再修回,最终,期刊主编全部接受了我提出的修改意见,作者也一一修改了文中相关表述。弗洛里迪还私信表达对我的意见高度认可和感谢。这次审稿经历无异于一次学术交流中的文化碰撞实例,其中的分歧值得深思。

首先,弗文中“中国想成为世界AI领域的唯一领袖”这一完整表述,并非直接引自中国AI政策文件,而是转引Sheehan在2018年一篇文章中的判断,这让人怀疑,弗文是否准确把握了中国的AI发展目标。与此同时,当表述美国的AI发展目标时,弗文作者都是直接引用川普内阁颁布的文件,比如,川普签署的EO13859,文件标题是“保持美国的AI领袖地位”,以及文件“美国的AI领袖地位:针对联邦参与开发技术标准和相关工具的计划”。

其次,弗文解读中国AI目标的权威文献,即中国“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AIDP,2017年国务院发布),对该文件中多个分散的短语进行了直接引用,以此来支持弗文作者的先入之见,即“中国要成为世界唯一的AI领袖”。我在中国政府网查阅了AIDP文件,逐一核对弗文引用短语所对应的中文,分别为“进入国际第一方阵”“实现重大突破”,并成为“世界主要人工智能创新中心”,显然,中文原文与美国AI政策文件中的“AI领袖”并非同一个意思。还有,弗文截取“达到世界领先水平”中的“世界领先”,强调其英文world-leading,以此表明中国想成为世界领袖,也是对中文语境缺乏母语理解而导致的误读。

最后,上述弗文所解读和表述的中国AI目标,与中国哲学思想所倡导的价值很难相容。审稿中,我即刻想到的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若干代表性主张,如,“中庸”(《礼记·中庸》),“和而不同”(《论语·子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还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礼记·中庸》)。我也强调了学界在中美文化比较方面的一些共识,如,美国文化注重个体性,追求个体的独立性,于是,每个个体都是自己的领袖。而中国文化注重集体性,个体倾向于成为整体的一部分,就如美国汉学家金鹏程(Paul R. Goldin)对儒家思想的精辟解读:儒学主张“尝试调整自身去适应世界,而非征服世界,相比清教致力于主宰世界,儒家的主张从根本上是一个更为和平的进路”。可惜,弗洛里迪不是汉学家,他对于中国文化的把握,远远达不到少数西方汉学家那样的洞悉,弗文对儒学思想的引用也颇有几处张冠李戴,比如,在接受我的建议后,才将“和而不同”用在了文末相匹配的语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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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超越文化差异

上述实例表明,洞悉一个不同的文化的真正意图,仍然是复杂的任务。不同文化承载着不同的人类群体独特而漫长的生命历程,正如冯友兰所说,“使历史成为实际的原因是求生的意志和求幸福的欲望。但什么是幸福?人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远非一致。这是由于我们有许多不同的哲学体系,许多不同的价值标准,从而有许多不同类型的历史”。在当下的多元化世界里,成功的文化交流,应当是在有利于人性进步之准则下,尊重不同的历史所沉淀的多元价值。

同时,东西方哲学思想和思维方式历经上千年,不仅亘古常新,而且自古就不缺少深度共鸣。先秦孔子有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古希腊苏格拉底说:“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中西方两位哲人,几乎在同一时期(雅斯贝尔斯称之轴心时代)道出了遥相呼应的治学箴言。前面引用《论语》的多个表述也与康德道德律令关键思想一致,即只有当你愿意依此准则行事,才令此准则为普遍规范。源于《礼记·中庸》的“慎独”,新儒家继承和发展的“修齐治平”工夫论,这些思想与亚里士多德倡导的美德伦理学,均投射出东西方古老文化共同的哲学智慧。可见,中西方哲学智慧皆植根于人类共同命运的重大问题,是历经数千年文化积淀的永恒价值观。

当前的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与国竞争和地区间冲突频仍,各国和民族间文化价值分歧凸显,人类只有反思自身,藉理性以纠偏,才能铸就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

(本文工作受到科技部高端外专项目G2021170003L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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