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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长友
您是个身材高大的小脚老太太，您的先生据说（我出生时已离开人世）也是一个高大英俊有骨气的男子汉。民国后期做过几年保长，“保长”的级别不过就是现在的村主任，主要任务是征粮和抓丁。家乡人都说他是个仁慈的保长，让自己管辖区的不少年轻人免受抓壮丁的危险。您的大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因为自己父亲的成份，失去了一个青年人上进的所有通道，一气之下便远走他乡，变成了永远的游子。剩下的三个儿子，也因为他们父亲成份的牵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却迟迟说不上对象。还好，您那患有腿疾的二儿子在家门姐姐的极力撮合下，三十多岁，总算找到一个怀有三个月身孕的离婚女子成了个家。那一年是公元1966年，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腹中的胎儿就是我。我的母亲在生下我八个月后，便闹着和我的养父离婚，也许嫌他是个残疾人，或者当初结婚就情非所愿吧？家人千言万语、好说歹劝，无法回旋，只好听之任之。但您提出一个条件，孩子在汪家出生的，坚决不能带走。我就这样留在您的身边，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您在66岁的年纪上，拼尽生命的全力开始照顾我这个仅仅8个月的婴儿。从那以后，一个六旬老人经历了怎样的劳累和辛酸，外人是无法想象的。 5岁那年，养父再婚，娶了带着三个女孩的寡妇。他无力承担我的抚养费了。此时的您已年过七旬，身体每况愈下。“把这孩子送回他妈身边吧”，养父的建议您没听，反而说服您那年已三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三儿子收养了我。我们祖孙三人重新组成一个新家。三叔一夜之间变成新养父，对幼年的我还是有些不适应，以致很长时间都改不过来对他的称呼。但有您的呵护，我很快就在新家中找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快乐。
接下来便是慢慢长大，一路读书上学。三叔忙于我们祖孙三代的生活。陪伴在我身边，早早晚晚照顾我生活的就是您。为了保证我每天上学不迟到，不论寒暑阴晴，您每天一大早就起来生火做饭。乡村的冬夜格外漫长。没有任何计时工具，您只能凭着感觉摸黑早起，偶尔睡过点了，我还生气的埋怨您，您却是一个劲地赔着小心。 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跟着您一起走亲戚，您每次走亲戚一定有我跟在您的身前身后，好像一只轻盈快乐的小鸟。您不识字没文化，连名字都没有，登记姓名就是汪张氏（您娘家姓张）。但却对文化有一种天然的崇敬。不许我用写过字的纸擦屁股，说是要“敬惜字纸”，不然得罪了“文曲星”，念书就是“懵铁屎”（方言，意思是很愚笨）。
我做事嫌累时，您总是跟我说“力气是浮财，用掉还会来”。从此我知道做事要舍得下力气。您跟我说，做人做事要实诚，允过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人要实心，火要空心”，这句话就是在我顽皮地把灶火弄熄之后，您一边重新燃着一边告诉我的。话好像是随口而出，却让我记了一辈子。
小学四年级的一个秋天的傍晚，您误听人说，我母亲从学校把我带走了，顿时昏厥倒地，人事不知，慌得左邻右舍手忙脚乱，掐人中、揉胸捶背，总算让您醒过来。您嚎啕大哭，让人领着去找我，当您见到我那一瞬间，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尽全力勒住我，生怕一不留神，我从您身边滑掉了。一路上，您一直拽着我，踉踉跄跄，老泪纵横。我不停的哭着说“奶奶，您是我的亲奶奶，我永远不会离开您啊”。直到寂寂人定之后，您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因为，您又像往常一样坐在昏暗的煤油灯边陪着我写作业了。现在想来，我心生后怕，要是我突然从您身边消失，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啊。真的不敢想象。从那件事发生后，我慢慢明白，我就是您风烛残年的生命中最后的寄托，您用母爱的余晖温暖着我的生命，照耀着我的人生。后来，我到外村上初中，到县城上高中，每到周六下午，您就早早守候在村口，午饭后几个同学就步行从县城抄小路回家，秋冬时节，天断黑早，到村口已影影绰绰，但您那孤立在村头的身影我依然能看见，远远大声的喊一声奶奶，您嘴里嘟哝着“你这个短命死的，总算回来了”。脸上笑出的泪花还是被黯淡的光照得清清楚楚。周日午饭后，我要回学校了，你把我的洗换衣服折得一丝不苟。虽然您的眼睛因为受到一场意外伤害，有一只几乎完全失明，但从您折出的衣服上一点感受不到。目送我完全走出您的视线，您才转身回家，重新开始下一轮的等待。现在回想，我不在您身边的日子，您肯定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生怕我在外头有什么闪失。变成断线的风筝永远飞走了。 1983年，我正上高一，期末考试就在无休无止的大雨中完成的。刚放假的第二天，一场大水破了圩子，毁了房子。收成没了，窝也没了。怎么办？远在江南的大伯，也就是当年负气离家的您的大儿子，决定将您接到他那里。养父也无力再起新房子，将家里几件不值钱的家具变卖后也到江南卖苦力供我上学。我独自一人拎起那床熟悉的破被子又回到学校宿舍。班主任胡老师跟总务处的同志说情，让我看护正在施工的新教学楼，偶尔再帮着干点杂活。有一天上午，我和学校木工一起，拉着一板车圆木头到东大街木材厂加工板材，午饭时间，突然接到家人捎来口信，说您病危，让我赶紧到江南大伯家。这个口信如晴天霹雳，震得我一下子蒙了。回过神后，不顾一切赶到汽车站买车票。坐汽车、搭便车，一路辗转，总算当晚赶到了。原本以为还能听到您的声音，但只看到您无声无息的冰凉的躺在那里，头的一侧点着一支蜡烛，放着半碗米和两只“倒头蛋”（鸡蛋）。见此情景，我悲从中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您面前长哭不起。我的奶奶，我的亲奶奶，您是那样的爱我，怎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我啊？这一切是真的吗？
丧事办完后，我的情绪慢慢平复些。大伯才告诉我，奶奶到他家后，经常犯糊涂，吵着让别人送她回家，但看到大伯家从地里收回的红薯，她却悄悄的藏起几根。堂哥问她藏着干啥，她说，给我孙子长友吃，我孙子在学校吃不饱饭。等她放假回来，煮给他带到学校吃。此时的您，可能忘记了您身边的人，但却从来没有忘记我。 今天，您离开我已40年了。40年弹指而过，我上大学、工作、娶妻生子。最重要的是，我把养父接到我家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20年，给他养老送终，圆了他一生有子有孙的梦。
出生八个月的我，如同一只幼鸟，在您的温暖和呵护下，现在也已变成年过半百的老人。但我无时无刻不怀念您，梦中也时常出现您的音容笑貌，您用母爱的余晖照亮我一生的行程。离您越远您就越近，离您越久您就越亲。奶奶，我的亲奶奶，相信您的在天之灵永远护佑着我。
（本文为个人成长的真实经历，感谢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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