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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达才小说-秧草的婚事(二)

 新用户1165JJUL 2023-06-01 发布于江苏

编者按:王达才先生,系江苏著名作家,所写的这篇小说内容丰富,引人入胜,反映当年的社会现实。

05

 
伸手还不见五指,整个田野就醒了。雄鸡破晓的啼鸣,人们悉悉穿衣的声音,而后便是灶台锅碗瓢勺的响动,杨扬虽然从未起过这么早,既然队长家的人都已起身,他也就睡不住了。他的草舍还未建,所以就暂时吃住在队长的家里。        
太阳才刚刚露了个弯弯的一线红,田野里就传来人们劳动时嬉笑打闹的声音,杨扬正不知所措时,陈松队长吩咐道:        
"这是社员们打早工,你就不要去了;吃好早饭,你就去破垡,让我家秧草带你到田里去。"        
哦,队长原来是秧草的哥哥。秧草未出门,和父母住在一起。这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儿女一旦成了家便另立门户了。        
杨扬刚刚收拾好碗筷,秧草便扛着钉耙锄头,赤着脚来了。杨扬看看队长一家也光着脚,准备下田干农活,他正打算脱鞋的当儿,秧草一把拉住了他的膀子,说:       
"你就不要脱了!真的,田里的土块圪里圪塔的,一天跑下来,你吃不消;等你习惯了,你不想赤脚也得赤脚。"       
站在一旁的队长家的听了笑了起来: "呀呀,我们家秧草晓得会疼人了!"不过,她随即改了口气说道:
"是的,是的,你听秧草的,她说的不假。你没有赤过脚,锻炼锻炼就行了!"一句不在意的玩笑也就盖了过去。       
秧草今天换了件中式大襟的雪青色的罩衫,上面布满了白色的小花,一条黑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脖子上的银项圈明晃晃的,浅浅一笑,将锄头递给了杨扬,说:       
"这个轻的,顺手好用,给你!"        
杨扬的第一个农活就是破垡。其实就是种麦前的土地平整,他不会,秧草给他做示范,不到五分钟他便知道怎样弄了,只是觉得手上的锄头太轻了,敲打大土块不爽,便欲与秧草换钉耙,秧草笑道: 
"你这才开始哩,一天垡破下来,两条膀子不停地用劲,你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恐怕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明天还要下田干,所以啊,要悠着点,劲是慢慢练出来的,不着急,慢慢来。"        
姑娘的话语,句句肺腑,字字温馨,好久好久,杨扬没有听到这样热乎乎的话了,心里禁不住颤抖了,嘴上什么也没说,却不断地向秧草连连点头,心想:
"我这是遇上好人了!是啊,我在这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       
随着心情的放松,他也开始向秧草打听起十队的情况,毕竟他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呀!
趁着田头休息的当口,不少人向杨扬和秧草这边围拢来,看看这个刚来十队的新成员。杨扬也很谦和地和大家点点头,极其简单的应付大家的好奇。杨扬也注意到,好些个姑娘的脖子上都戴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也许就是水乡姑娘的一个特色吧。
当杨扬放眼望去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开阔,无遮无挡,全是黑压压的田野,无边无垠,天的边和地的界连在了一起;近处,星星点点的茅草屋散落在沿河的两岸。这里的茅草屋很特别,门全都开在屋的山墙上,好像一个“介"字形,茅草顶,泥土墙,这里称为"丁头府"。草屋与草屋的距离,少说也有个百十米,一屋一家,要串个门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里看不到一张报纸,没有广播,离大队办公室(也就是村庄所在地)有一二十里之遥,人的一切活动全都在这无边无际的田野里,整个村庄没有一盏电灯,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商铺林立的街道,你根本就看不到一辆自行车,出门就是水,无船不起步,与外边的世界完全没有了联系。……杨扬不知何种心情,突然高兴了起来: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世外桃园啊……        
当杨扬打量这里的时候,社员也在私下打量他,窃窃私语:        
“这么个白白净净,文文气气的,种田这碗饭不是他吃的!这搞他挨不下来!”       
“找遍全大队,哪有种田的还戴着个眼镜的呀,我怕他连大锹都拿不动,嗬,不出三个月一准脚上搽油——溜了!”      
“活该我们倒霉,来了个能吃不能做的废物!”        
也有人叹息:        
“唉,人家这也是没办法,要不是犯了事,也不会贬到我们这种地方来挨搞!”

 

06

 
花了两天时间,陈松队长派了四个男社员将杨扬的丁头府搭建好了。
门是用毛竹片拼成的,站在外面,透过缝隙,便可看到里面的一切,迎面就是土秸码的土墩,上面放上两块木板,算是睡觉的舖吧。舖的顶头有只泥瓮和一个放米的小罈子,一个木箱搁置在泥瓮上面正好盖住了泥瓮口。靠门的东墙是个泥锅垟,用作烧饭;西墙一张小方桌上放了些碗筷,桌旁有张小爬爬凳。所有家当,一览无遗。人站在屋中央,伸手踮一下脚尖就会够到屋顶的中樑,整个面积六七个平米吧。        
这就是杨扬的新家。        
时间会磨炼人,杨扬也就渐渐的适应了下来,还显得格外的轻松,像是飞出笼子的小鸟一样,小小茅草房里倒是挺自由自在的。        
只是天天都是破垡这样的农活太单调了。在田间劳动的时候,他与秧草商议:        
“秧草,能不能与你队长哥哥说一说,让我学学其他的农活?”
秧草惊讶地看着他:        
“当前种麦的季节,除了破垡,就是挖墒呀!挖墒不是你能干的,那全是男劳力的活计。”       
杨扬笑了笑:
“我也是男的呀。”      
“你这个男的只能拿笔画画写写,那个大锹不是你拿的!”       
“什么事都是人做的,不试试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做呢?”     
“哼,这不是说试就能试的!你知道,这一脚蹬下去,这一锹至少一筷子深,再踩一脚,尺把多深,一块土总得五六脚,脚脚用劲,才能将土挖上来;再说,我们这里的粘土,不散,一块土端上来,少说也有二三十斤,用锹往上端,差一两劲都端不上来,就得重来!”       
杨扬笑笑,“你也不要说的这么吓人吧。”        
“我真的不是吓你。还有挖墒用的绳,一条墒至少要五六十拓的草绳(两手臂向左右伸展开的长度为一拓),你会搓吗?”      
“不会搓,就学呗!今天晚上就到你家学搓绳,好不好?”        
“好啊,那你放工后就到我家去;不用回去煮晚饭,就在我家吃个顺便饭。”       
“那怎么行?”        
“那你就不要去搓绳!”        
放工后,杨扬就随了秧草去了她家。虽然都是丁头府,秧草家的要比杨扬的茅草屋大上十多倍。七八张芦废做成的壁板,将整个屋子隔成两间。后间是秧草姐妹俩的房间,前间占了三分之二的面积,显得很宽敞。靠门口的东墙是用砖头砌的三口锅的灶台,紧靠灶台是个盖着木盖的水缸,靠水缸是张竹碗橱。西墙就是秧草爸妈睡的大舖。最引人注目的是,芦废壁板前的一张有四扇小门的大柜,上面整齐地摆放着香炉烛台,芦废壁上张贴着一张菩萨的神像。大柜前是一张大方桌和几张长条凳。虽然没有瓦房里那么有规有矩的家俱摆设,但也充满了家的味道。        
秧草的父母,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很是本分,一脸的慈祥,满眼的温和,不善言辞,也不会说客套话,杨扬的到来让两位老人显得格外的高兴。虽然才五十多岁,却显得很苍老。特别是秧草的父亲,过多的皱纹爬满了整整的一张脸,额上的皱纹更像是用刀刻的一样。她的母亲操持家务,家前屋后弄弄小菜园,门前猪圈里还养了头猪,所以常年不下田。      
吃晚饭了。饭是胡萝卜饭,就是将胡萝卜剁得细细的,有如绿豆大小,和米一起煮。粮食虽然是社员种出来的,但口粮也是按计划分配的,不是很充裕,每天的三顿不是菜饭菜粥,就是胡萝卜饭。今天老人还特为杨扬炖了两只鸡蛋,这让他很是过意不去。其他的两个菜也很特别:一个是苋菜果,一个是萝卜烂,看上去不怎么样,吃起来却很香。        
吃饭的时候,秧草的父亲与杨扬说的一番话,让杨扬很震撼也很意外:       
“孩子,这么些天来,我也很注意你了,你不像是个取巧耍奸的孩子,也不是那种尖刁刻薄的人。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地说道:       
“你怎么就跑到这乡下来种田喃?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没办法,走不掉,就是这个命!七世难修个城脚根,你这好好的城里人,竟然跑到这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里来!这可是死人脚下的一碗饭,不好吃啊!”        
杨扬听着听着,怔怔的,不言语,也不动碗筷,陷入沉思之中……

 

07

 
日月星辰,斗转星移。这一晃,两三年过去了,又到了一年中农村最闲的季节。        
冬闲,社员不闲。年年都在这个季节兴修水利,大队规划修建全大队双横双纵的灌溉总渠。十队分配的地段在离村庄不远的第三生产队,社员们很开心,因为常年在田野里干农活,一年难得上一回庄,庄上有供销社的合作商店,卫生所,理发店,还有大队部的办公室,学校的学生,来来往往的人,要比常年无一外人造访的十队,要热闹许多许多……        
热热闹闹的工地也让人们很开心,全大队十二个生产队的男女劳力差不多全都搬来了。与十队相邻的左边是九队,右边是十一队。工地休息的时候,各队之间人员流动访问也是常事,尤其是邻队之间。九队有个年轻小伙子跑到秧草这边不淡不咸的搭讪着,秧草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这小子叫丁点,在前几年的工地上,被秧草的容貌吸引住了,只要一有空,总要蹓得来和秧草没盐没油的聊上几句,然后再开开心心的回到自己的队里去,社员们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秧草并无此情。丁点也托人探过秧草家的口风,刚一开口,就被回绝了。        
这一天下午,由于各生产队长都到大队部开会去了,各队收工得比往常早一点。各人忙着收拾各自的泥筐、锹和其他杂物的时候,不知是谁的锹口碰到了秧草的脚后跟 ,切下了大拇指大的一块肉,口子很大,顿时血流不止 。杨扬见此情景,刹那间将自己的罩衫扯下一个长长的布条,将伤口的上方牢牢扎紧,二话没说,背起秧草直奔卫生所,速度之快,令人惊奇!这一切都做的干净利索,旁边的人看得眼花缭乱,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上一点忙。幸好,没有伤到骨头,总算有惊无险。        
杨扬的这次行动让十队的社员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更是让秧草一家,包括陈松队长家,不知说什么才好。而杨扬觉得,这是每个人的本能,在别人遇险的时刻都会挺身而出,伸出援手相救的,是件很平常的事,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和往常一样的生活着。       
 而在秧草的心里,原先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愫,似乎渐渐的明朗了:这个杨扬不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最要好的人吗?我就认定他了。她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也不会像城里人那样谈恋爱,但她知道要真的对他好,只要是他的事,她都愿意……
 

08

 
生产队要推选农技员,十队上上下下一致推举杨扬。虽说大队支书丁原有点皱眉头,但陈松队长说的两句话,让他无话可说:        
“论文化,我敢说,全大队找不到比他更高的!而且这些年,人家表现不赖,社员信得过!我是党员,我用党籍担保!”        
其实,生产队的农技员也就是给水稻、棉花、三麦用喷雾器打打农药,治治病虫害,没有什么深文大典!        
队里一下子就购置了十台喷雾器,与秧草差不多大年纪的十位姑娘,都齐刷刷的集中到杨扬的旗下。有秧草领头,没有一个不听话,他怎么说,她们就怎么做,从不走样。他知道,秧草在这些小姐妹中很有一定的威信,加之她又是队长的亲妹妹,差不多的事,这些小姐妹都是听她的;而秧草想的是:尽量让他把农技员这份工作干得顺手,不让别人说闲话,挑毛病,也就帮了哥哥在支书那里的保证,所以杨扬干的十分得心应手。这样一来,杨扬与秧草的接触和交流也日渐多了起来。        
杨扬也到镇上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植保方面的书,认真的研究起来,理论与实践很快地就用上了,屡屡见效。       
水稻二化螟的防治是个难题,年年防治的效果都不是太理想,枯心塘和白穗都很多,严重地影响了水稻的产量。        
这一年,杨扬和秧草合计,在全队各水稻田块建起了二化螟卵块的观察区。因为各地的小气候的不一样,二化螟的孵化期也不一致,用药时间就不能一刀切。往年治虫,公社一声令下,某月某日治虫,全公社统一行动,没有一个生产队敢懈怠!        
今年,公社的命令又下来了:明天清晨,全公社统一行动!而杨扬、秧草建立的二十多个观察区,没有一个有孵化的迹象,因此他们建议陈松队长明天不能用药!不然,浪费了农药浪费了人力是小事,造成大面积的白穗,严重减产就不是小事!根据杨扬的观察,今年的虫害是大年,比较严重,公社农技站也是这么预报的。        
队长听了之后,犹豫了。因为他心里没底,上面布置的是明天;而杨扬的观察,要推迟两天!陈松没办法,决定亲自随杨扬和秧草到队里每块水稻田去观察一下,他们观察的很细致,不但看观察区,而且还到大田中央去采样,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第二天,全大队泼浇行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唯独十队静悄悄地按兵不动!十队也有不少社员持怀疑态度:这不是小事!万一错过最佳治虫时间,减产就是减口粮!还得减工分值!        
大队支书丁原带着一帮人前来兴师问罪,并且还请来了公社农技站的王站长。陈松向支书作了解释,但他不依不饶,将杨扬叫来问责,秧草也紧随而来。杨扬将自己的记录和试管中的样本拿给他们看,并在最后加了这两句:        
“如果失误了,减我全年的工分和口粮!另外,随你怎么处理,我都认!”       
王站长也不得不赞扬杨扬他们:        
“他们工作做的很细,应该不会失误。如果成功了,这个经验要向全公社推广!”        
让杨扬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他们的工作竟然得到王站长的肯定!这让丁原无话可说。        
但杨扬、陈松、秧草三个人并不轻松,这根弦绷的紧紧的,还有两天,犹如两年一样难捱!        
杨扬与秧草这两天几乎将全队的稻田,转了一遍又一遍,在各个观察区看了又看……        
迹象终于显露了:卵块在变大而松动,两天,整整两天!他俩激动的跳了起来,杨扬忘乎所以地将秧草抱了起来,在田边上甩了一圈!快,快!赶快通知队长,明天早晨,全队出动!        
为了防治的效果,还定下了纪律:将各人泼浇的趟距一一记录下来,谁的趟子里出了白穗,有一处就扣一分工。这个得罪人的工作,队长担下来了,杨扬负责分发农药及指导泼浇。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治虫!
……        
还在煎熬,要等着看防治结果!        
看上去九队、十队、十一队的水稻田还是一样的绿油油青滴滴,分不出好歹……        
……,一个星期过去了!十队的稻田依然是一片青滴滴的样子,没有一点点白穗!九队和十一队的稻田,那筛子般大小的一根根白穗直指蓝天,像星星一样洒满全田,田靠田,两相一比,十分的刺眼!        
十队社员喜在脸上,乐在心里,心底里又一次为杨扬竖起了大拇指!更为杨扬骄傲的是秧草:说真的,当杨扬在支书那里说那番话的时候,她真的为他揑了把汗,从那刻起,她的心悬了起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杨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十来天下来,脸上明显的瘦了一圈,她长这么大,还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心思,这一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焦虑不安……

作者自述:王达才,江苏泰州人。这一生教过书,下过乡,进过厂,而后退了休,平淡一生。平时喜欢看看书,聊聊天,码码字,偶尔也在报角露露脸,平常百姓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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