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人的活法固然最为人所注意,而不同人的死法也吸引着人的归纳。 王希廉《红楼梦总评》称赞此书“翰墨”(文体)“无不精善”,“技艺”(生活技术)“巨细无遗”,不同性情的人“色色俱有”,各种类型的事“事事俱全”,不同的死法也“件件俱有”。姚燮就着“不同死法”一条,在其《读红楼梦纲领·丛说》中作了一系列梳理: ◤ 林如海以病死; 秦氏以阻经不通水亏火旺犯色欲死; 瑞珠以触柱殉秦氏死; 冯渊被薛蟠殴打死; 张金哥自缢死; 守备之子以投河死; 秦邦业因秦钟、智能事发老病气死; 秦钟以劳怯死; 金钏以投井死; 鲍二家以吊死; 贾敬以吞金服沙烧胀死; 多浑虫以酒痨死; 尤三姐以姻亲不遂携鸳鸯剑自刎死; 尤二姐以误服胡君荣药将胎打落后被凤姐凌逼吞金死; 鸳鸯之姊害血山崩死; 黛玉以忧郁急痛绝粒死; 晴雯以被撵气郁害女儿痨死; 司棋以撞墙死; 潘又安以小刀自刎死; 元妃以痰厥死; 吴贵媳妇被妖怪吸精死; 贾瑞为凤姐梦遗脱精死; 石呆子以古扇一案自尽死; 当槽儿被薛蟠以碗砸伤脑门死; 何三被包勇木棍打死; 夏金桂以砒霜自药死; 湘云之夫以弱症夭死; 迎春被孙家揉搓死; 鸳鸯殉贾母自缢死; 赵姨被阴司拷打在铁槛寺中死; 凤姐以劳弱被冤魂索命死; 香菱以产难死。 则足以考终命者,其惟贾母一人乎? ◣ 这还只是简单罗列,孙绍振先生则以比较的眼光,重点分析了“少女之死”这一类: ◤ 《红楼梦》中少女之死之谱系:有金钏之死,有晴雯之死,有司棋之死,有尤三姐、尤二姐之死,有林黛玉之死等。谱系中的每一死亡都有独一无二的性质,可谓“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众多红学家无视于此,大多拘泥于单个死亡作孤立的分析,充其量只能看出其社会文化价值,鲜有涉及其死亡艺术之高下者。 金钏之死并未得到正面描写,其动人之处在于其效果,即引出宝玉挨打,导出从贾母到王夫人拼死相救,从薛宝钗到林黛玉先后慰问,其动机各异,引出多重复合之错位情感,酿成一大高潮;从死亡情节本身来说,似非杰出所在。 晴雯之死与金钏之死相比,其同在被冤而愤激,其异者,在于正面展开本来心高气傲、锋芒毕露者,最后贫病交迫、悲愤无奈的结局,特别是她们死前之场景以宝玉之眼观之,行文的情感结构中又多了一层悲苦与无奈之错位。至赠宝玉以内衣,后悔其空担虚名,洁身自守,未与宝玉有任何私情,又增一层情感之错位,其用笔之险在于精神肉体之边际。此时之刚烈与悲屈不但由宝玉眼中看出,而且由下流嫂子风骚眼中误解。在形成多重错位之后,又由宝玉以芙蓉诔神化之。从审美价值的唯一性而言,晴雯之死高于金钏之死。 而司棋之死,本由贾府仆妇之矛盾倾轧,挑起事端者乃王保善家的,意在找茬打击他人,乃有抄捡大观园之举,却抄出自己外孙女司棋收受的情书。处在这一歪打歪着环节上,司棋尚未引起读者的同情,待到“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又加上宝玉欲救无方,才从对王保善家的嫌恶转化为对司棋的同情。待到被逐出大观园,情节急转直下。其情人潘又安逃逸,则同情更深一层次。至潘归来,本已致富,却为试探司棋,不为势利双亲理解,乃致司棋触墙,潘又安自刎,二人之先后殉情,同心而在时间上错位造成悲剧,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但直书其事,情节于高潮处只用简括之叙述,转折过速,虽二人之死,不若晴雯一人之丧也。 至于尤三姐之死,则更胜一筹,其与尤二姐同出贫寒,在供人赏玩中泼辣放浪,然身出污泥,情怀清白,其专一之爱情,为意中人误解,婚约遭毁。三姐乃自刎,其营生污下甚于司棋,然情之所钟,超越生死,其刚烈果断全在瞬间。情节前后强烈反差,与身心之错位幅度成正比。其精神可以用“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杜勃罗留波夫评俄国古典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雷雨》中女主人公语)来形容,其尾声又有情人之痛悔而出家,又添一层错位。其错位之多,比之司棋更显其精神光彩,而尤二姐之软弱、善良、轻信、自贱,甘为二奶,遭凤姐迫害惨死,在精神的谱系中不过是三姐之光的黑暗背景。 当然,最为精彩的是林黛玉之死。 ◣ (《文学文本解读学》第二章) 〇邾娄孙甲智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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