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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越写越简单,情感越来越复杂 | 作曲家邬娜谈驻团作曲十年

 刘沟村图书馆 2023-06-01 发布于河南
今年是我工作的第十个年头了。走出瑞士苏黎世的校园,懵懂地踏入杭州的繁花似锦,不知不觉中,我从莘莘学子来到了如今的而立之年。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毕业生到如今的驻团作曲,我的心智渐渐发生了巨大改变。除了有对过去的种种回顾和对未来生活的未知、期盼或恐惧,这些年来,我情有独钟地坚持着音乐创作,“从一而终”地在浙江交响乐团尽心与成长。


第一次与浙江戏曲亲密接触


我清晰地记得来到浙交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对两部经典戏曲民乐作品进行交响乐版本的改编,需要在一周之后进行排练与演出。初来乍到且无知的我对于院团的演出与工作模式并不了解,更不知道“现编、现排、现演”将在此后长久的日子里成为我的家常便饭,所以那时的我急躁得像一个无助的婴儿。

那也是我第一次与浙江戏曲的正式亲密接触。留学多年,我习惯了七声调式与不和谐的音响,突然转换到这样的音乐环境与创作环境无疑手忙脚乱。那一周的忐忑与努力,对每一个音符与细节的完美要求,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可能是我多年学习生涯中都少有的苛刻时刻。多年以后我无意中翻看这两首改编时,笑自己当年笔下的粗糙,也笑那时候不睡觉的“大无畏”精神,而那种精益求精的精神仍值得现在的我坚持下去。

交响乐作曲的工作对乐队的熟悉度、创作周期的长短都有着比较严格的要求,在刚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完全适应,有时是一边哭一边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家人问我怎么了,我一脸惆怅地说着:“怎么办,写不完了!”这是当时我作为一个年轻女作曲者最后的无助与宣泄。但擦干眼泪、喝完奶茶之后我依旧会回到键盘前,按时完成我的每一次创作任务。我曾经在某一年的乐队改编与配器量达到了50首,另外还创作了一首协奏曲和一部单乐章交响诗。那可能是我最疯狂的一年,但也是我成长的一个里程碑。因为我惊奇地发现,我再也不哭了,接到创作任务时也不再焦虑、不再害怕无法按时完成,对于创作我较之以往游刃有余了许多。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无数次自问:“我喜欢这样的创作方式吗?我有机会学以致用吗?每一次和时间赛跑,到底是在锻炼自己,还是在迷失自己?”直到很久以后我明白,这取决于自己的选择。近三百首改编与配器的经历对我来说,尽管过程艰难,却一辈子受用,因为它为我在所有乐队作品与室内乐作品的创作中积累了大量此前无法预知的经验,成为我走出迷雾后一生的宝贵知识财富。这些实战经验曾让我产生疑问、迷失方向,甚至自我质疑,但也必然地让我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音乐之路。


角色决定了受众与创作方向


作为一名作曲,我也是幸运的。进团之后第一部正式创作的交响乐《惜怀岳武穆》(2016),距我来浙交过去了两年。这首作品既保留着我学生时代追求不和谐音响和极致音色的创作理念,也注入了大量民族音乐语言与和声的特点。它好像一座桥梁,连接着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相识、相会、告别。作品有幸得到了国家艺术基金青年创作人才的资助项目,在第五届国家大剧院青年作曲计划的比赛中挺进决赛并获得“乐手喜爱奖”,而后在第二年由中国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作为音乐季曲目再次演出,还非常幸运地在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总谱,又在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了个人作品专辑。

浙江交响乐团演出《惜怀岳武穆》


些许遗憾的是,这首作品的演出量并不多。经过了三个优秀乐团及指挥的不同演绎,我也从不同指挥的排练现场——他们对一些乐句乐段不同的处理方式,大到情绪与速度,小到气息与弓法,还有不同乐手的疑惑与建议中——学到了很多很多。我相信,从乐团演出到观众欣赏等不同角度,《惜怀岳武穆》并不完全符合非专业听众的听觉审美,加上曲目自身有一定难度,演奏者与指挥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准备。

这些也给了我一定的启发,即我的工作岗位或者说角色,决定了我的受众人群以及创作方向。我开始探索将浙江大地的文化元素注入作品,有意识地主动了解之前我知之甚少的浙江戏曲,并运用我所学的专业技能,使创作的作品既显得高级,又不需要乐手与指挥花费大量时间来进行机械的熟练度排练,从而使他们有更多时间用来调整音色、处理乐段、增强演奏员之间的配合以及音乐性等。这样的作品在排练时相对高效,同时又不失它本身的艺术高度与音乐特点。

2017年,我完成了交响诗《诗画浙江》。这是我第一部用完全优美的旋律与和声配合着特殊处理的融合音色来谱写的音乐诗篇。谁也没想到在这之后,这部作品由浙交在大大小小各种演出中上演百余次至今。指挥与乐手的反馈很一致:“这是一首非常能代表浙江本土的作品,大家都觉得非常动听,很有江南气息。”我仍记得第一次现场听张艺总监排练,作品由他完美演绎之后我深深被他对音乐的处理所打动,觉得“好好听啊!比我脑海中想象的还要美……”

浙江交响乐团演出交响诗《诗画浙江》

后来我又创作了众多关于浙江题材的音乐作品:协奏曲《吴歈越吟——为巴松与弦乐团、钢琴、竖琴、打击乐而作》(2020年国家艺术基金小型资助项目)、大型交响乐《诗路行·运河魂》、交响乐《问茶》(2021浙江文化发展基金资助项目)、大管协奏曲《济沧海》、室内乐《烟雨江南》(2021由意大利Eufonia出版社出版)、交响乐《玉碗飘香》(2022)等。如诗如画的八百里好山水、奔腾向海的钱塘大潮、沁人心脾的龙井茶香,以及悠远绵长的嘉善田歌、豪放不羁的舟山号子、亲切质朴的杭州滩簧、越剧音调、农家乐土菜馆锅碗瓢盆的碰撞,以及儿时记忆中妈妈的摇篮曲和那些小巷里弄的叫卖声……我将这些伴随我一生的作品串珠成链形成作品系列,并命名为《浙江素描》。这些作品有幸得到了多次演奏,也漂洋过海抵达欧洲、北美。


作曲离不开创作历练与人生经历


时间的力量是令人震撼的。我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我的音乐越写越简单,但音乐中的感情越来越复杂。我觉得音乐之所以能让听众有所感动、记忆深刻,往往未必是因为有多少声部、多少连音、多少复杂变换的拍子等。有时我甚至会对自己说:“放过自己吧,内心唱出的旋律和音响就是这么简单,为什么要去多加很多我脑海里听不见的声音呢?”

作曲的成长离不开不断的历练与创作,还有不断的探究与学习,也离不开人生的跌宕起伏、喜怒哀乐所给予的一次次内心情感的冲击、思想的斗争与挣扎。2023年初,我的爷爷在家乡去世,而立之年的我忍不住抱着我的两个孩子痛哭流涕。他们似懂非懂地替我擦着眼泪,拥抱着我,让我回忆起学生时代外公的离世。那时年轻的我尚且体会不到这种与亲爱之人永别的极致痛楚。随着年龄的增长,所有关于伤心与美好的回忆、社会与家庭的责任这些或大或小的人生经历都星星点点又无比深刻地印在我的内心,潜移默化地从我笔下的音符中流淌出来,汇聚成一部部崭新的作品。

多年边哭边写的那个小姑娘,已将奶茶改成枸杞红枣茶,也早已不再有时间睡懒觉。我相信在今后渐渐变为“婶婶”或者“阿姨”的漫长日子中,我还会一如既往地保持对音乐的尊重,用心对待每一部新作品,从作品的排练演出与观众的反馈中不断进步。而现在的我,也算是对曾经那个哭鼻子的小妹妹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阶段性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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