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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桃红蕉绿似寻常

 作家荟 2023-06-02 发布于四川

文/野草


依稀记得,老宅就几间破烂的草屋,正中间是传统意义上的堂屋。堂屋,是一家子最庄重的所在。摆着一张四方桌,一家子都在方桌上吃饭,父亲一直坐最上方,任何人都不得擅自乱坐。堂屋,也是来客人时,接待客人的场所。逢年过节,家里祭祀先祖,所有的形式也在堂屋里举行。

堂屋两侧的房间,除一间用作灶房,其余的便是一家人的卧室。

卧室里分别放着简陋的板床,床下面放着竹笆子,竹笆子上铺着柔软的稻草,稻草上铺着竹席。竹席还是记事后,娘老汉请篾匠专门打的,打几床竹席,娘老汉下了很大的决心,做岀了巨大的努力。在没有竹席前,床上铺的是一种草本植物做的草席,价廉不经用。

床上,无一例外挂着打有补丁的蚊帐,蚊帐是种古老的粗布做成,早已看不出当初的颜色。蚊帐散发出岁月的味道,似霉非霉,似臭非臭,闻着让人安心温暖。每晚,闻着似霉非霉,似臭非臭岁月的味道,做一个少年五彩缤纷的梦!

父亲母亲总是很晚才睡觉。父亲母亲一年到头,白天夜晚,老是忙个不停。白天,在生产队大集体干活,挣点工分,养家糊口。晚上,父亲总是捣腾他永远捣腾不完的绳绳索索,蔸蔸筐筐。母亲则每晚坐在煤油灯下,不是缝缝补补,就是纳她永远纳不完的鞋底,一家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鞋子,还有舅舅一家的(舅母不会针线活),全靠母亲一针一线的做。母亲把煤油灯吊在蚊帐上,煤油的烟气把蚊帐熏得黑了一大片。


有时,我们已睡醒了一觉,母亲还揉着疲惫的眼睛,在纳鞋底,母亲分明早已疲惫不堪,为了打精神,母亲啍她小时候,外婆教她的歌谣。母亲刚八岁时,外婆就去世了。每次,母亲哼外婆教她的歌谣,眼睛里都情不自禁的噙满泪水。大头菜,下烧酒,吃完了,哪儿有?打开后门看杨柳,杨柳树上一点油。姊姊妹妹梳光头。大姐梳了个盘龙卷,二姐梳了个倒插柳。还是三妹梳得好啊,梳了一个狮子滚绣球!


也不知道咋个回事,那些个年底,冬天,可真是比如今冷啊。霜重冰厚,早上,起床时,洗脸盆水缸里都会结上一层冰,草屋屋檐下,也挂满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冰条。现在这年份,别说冰条,就是打一场霜,也变得稀罕起来。


你说,这天是不是就悄然变了呢?


天已经很是冷了,床上也没有垫床棉絮,家里确实很穷,没钱买棉花弹棉絮。睡觉时,父亲传授经验,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垫在席子上,再躺棉袄上。


冬天,如此难过。


夏天,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似乎也不比冬天容易。白天,一种被大伙儿称作麦蚊的小昆虫,让人十分头痛。一大团一大团的老是在眼前飞舞,扑面而来。大凡身上任何一处,麦蚊都可以随意叮咬,稍微怠慢一下,手上脚上脸上就会密密粘粘爬上一片。心里无比恼火卵火烟烟冒,飞起个耳巴子使了劲打下去,“啪”一声激昂的脆响,手上脚上脸上便灿灿然血淋淋一片,还伴着耳巴子打得火辣辣的痛!


更让人心烦的,麦蚊毒性还大,被叮咬后,会留下又痛又痒的红疙瘩,忍不住又抓又挠,抓破后感染化脓,老娘去药铺买来紫药水涂抹,很多孩子脸上手上头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滑稽好笑。麦蚊的习性昼出夜伏。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吃饱喝足的麦蚊,早早收了工,不知道躲哪角落里做梦去了!


不要以为麦蚊收了工,可以松口气了。结果,天还没有黑,另一种让人痛恨的昆虫蚊子又粉墨登场。开始,对人新一轮攻击。母亲时常对我们讲,蚊子是最不要脸的东西,要吸你血时,一口一个家公家公,把人叫得亲热,一旦在你身上吃饱喝足,立马翻脸不认人,呜呜呜呜骂人猪猪猪。


母亲没有念过书,没念过书的母亲把蚊子概括得形象,把我们兄妹逗得哈哈大笑。一乐呵,就暂时忘记了被蚊子叮咬后的疼痛,还有,被蚊子嘲讽谩骂猪的不快。

有时,父亲难得早睡一次。父亲抽叶子烟,打记事起,父亲嘴上就一直叼着一根简单的竹子烟杆,烟杆上栽着一截手指样粗细长短的叶子烟。


父亲的叶子烟裹得很精细,笔挺通泰吸火。父亲抽烟时,腮帮子配合着运动。


有些时候,我们几兄妹闹个肚子痛,父亲就用细篾片把烟杆里的烟油捅出来,敷在我们肚子上,还把烟油兑水,让我们喝下去。也不知究竟啥道理,总之,非常管用。就是生产队,其他一些孩子闹肚子痛,孩子的老娘也会带着孩子,向父亲要烟油,父亲很慷慨,孩子的娘便千恩万谢。


难得早睡的父亲,仰躺在床上,双脚翘在一块,很放松惬意的样子。嘴里照旧叼着他从来没有放下过的叶子烟。吩咐我和弟弟把蚊帐关好关严。蚊帐密不透风,闷得人心慌。父亲好一阵吞云吐雾,说是熏蚊子。往往,蚊子沒熏着,把我和弟弟倒熏得泪流满面,咳嗽不停。大概蚊子也吸收了叶子烟的劲仗,更加兴奋,更加活跃,更加疯狂,蚊帐里,全是蚊子家公家公猪猪猪欢快又嘲讽的哼叫。


父亲怒火攻心,翻身坐起,打燃打火机,一个一个烧蚊帐上的蚊子。好几次,父亲把蚊帐烧出了穹窿,险些酿成火灾事故。父亲也不长个记性,一旦被蚊子叮得心情烦躁,就用打火机烧蚊子报仇雪恨。母亲心疼被烧烂了的蚊帐,也担心几间破草屋毁在父亲手头。和父亲争吵了几次,父亲仍是我行我素。


母亲万般无奈,对父亲讲,等出了事,你才晓得后悔!幸好,那几年,并没有因为父亲对蚊子发泄怒火,铸下大错,酿成事故。多年以后,长大了的我们,每每回想起父亲当年的鲁莾,心头也是难免隐隐后怕。

我家虽穷,却是处在生产队的中心位置。左右都是人家,都是邻居。


我家老宅大门外,十来米的距离,有一口老水井。关于这口老井,没有谁说得清楚,讲得明白她的历史和渊源。即使,最年长的老人,也只是这样讲,打他出生那一天,这口井就那样明明白白的存在那儿,从出生那天,就喝这井水,生产队一辈一辈,一代一代都受她滋养。这口井,就像一个母亲,把她的乳汁无私奉献。


古井的井壁是用一种大块的卵状石头垒成。这种卵状石头不仅生产队上沟下沟没有,即使,周围十来里,仿佛也没有这种石头。真不知当初先人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卵状石头,费了多少周章才垒成了这口水井。井壁的石头上,长满苔藓,给人古朴久远又沧桑的感觉。


生产队历来人就不多,基本上一直保持着百十号人口。百十号人全部饮用古井的水,不光人饮用,牲口也是饮用井水,不管大家每天用多少水,井水似乎从来没有减少过,水面一直保持着距井口一米左右的距离。


若是遇上干旱年份,男人们就架起吊架,用滑轮的形式,一桶一桶把井水不停的打上来灌田栽稻谷,虽说杯水车薪,不过,也可救急,缓解一下旱情。老人们讲呢,这口井是大伙儿的福气,是祖宗的恩赐。自然,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自觉的爱护爱惜这水井,水井多年来,都是干干净净,井水也是无比凊冽甘甜。


离井口大概两米多的距离,自然的生长着几株粗壮的大树,那株相当于两个水桶粗细的是榆树,古朴苍劲,枝叶把古井完全覆盖。其次,是一株高大的桉树,褐色粗糙的树皮也给人沧桑的感觉,桉树高大挺直,生产队只有几个男人能爬到桉树上去,爬得上桉树的男人让人羡慕。挨着桉树的是几株婀娜多姿的柳树,柳枝垂下来,迎风摇曳,特别让人愉悦。


古井,被几株大树映衬得宛如一幅水墨画,意境深远。

古井另一边的不远处,是一个狭长不规则的水池,水池里生长着鱼虾,生产队的人把水池也叫作鱼池凼。鱼池凼边有我家几丛竹子,几丛竹子生长在一块,连接成了一小片成了竹林,虽说不太大,倒是清幽清静凉爽。


母亲一惯爱整洁干净,不论再忙再累,竹林随常都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竹林,成为大伙儿纳凉歇歇摆龙门阵吹牛的好地方。大伙儿在竹林里歇歇摆龙门阵吹牛,妇女则在鱼池凼洗洗刷刷,孩子们在大人身边嬉戏。有人还打来一桶清凉的井水,谁口渴了,趴在水桶上,一口气喝个痛快。晚上,家里闷热睡不着觉,有人干脆把晒粮食的晒席铺在竹林里,手里捏一把大蒲扇,或者芭蕉扇,一作散凉二呢打蚊子用,就在竹林里过夜。

这样简朴又似乎具有诗意的光景,也不知究竟过了多少年。一切,都从我初中毕业那年发生了改变。这年,古井边几株大树,连同生产队山上的公共财产,都被抓了纸阄给分了各家各户,因为各种实际的原因,古井边几株大树,很快被人家砍伐。没有了大树映衬的古井,一下子十分突兀,十分失落。孤零零的好孤寂可怜,曾经意境幽远的景象,变得苍白!

树被砍伐后,人们的生活似乎也无声的发生了巨大深远的改变。有人开始自己钻了机井,安了水泵电机。到井里挑水的人渐次少了,直到某天,再也没有谁去井里挑水。古井,就这么悄然的被大伙儿遗弃。好些的人,把大人孩子男人女人的内衣内裤床单蚊帐,统统拿到井边去洗刷。这在过去,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今,大家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十分自然!离古井最近的我家,也不再去井里挑水。父亲也学着别人的样,请人钻了一个机井,安上电机,插上电源。水哗哗的抽进家里安装的水塔,根本不费半点力气,方便极了!


在那些大伙儿挑水吃的年头,父亲,几乎,每年都带头清掏一次古井。古井,原本就干净,加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去井边洗脏东西!原本干净的井水,更加清澈,甘甜。就是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听说过,我家老宅外古井,无比清澈,无比甘冽清甜。自从没人挑水吃之后,父亲也就不再领头清淘古井。父亲不领头,自然,也根本无人愿意主动下去清掏!

不出几年,井边早就杂草繁荣昌盛,繁盛的杂草丛里,散落着一堆一堆鸡屎鹅粪,散发着恶心的酸臭味。偶尔,有人把水泵放进井里,抽井水洗灌农作物,爬在井沿上,睁大眼睛盯着井水,小心的把水泵放在合适的位置。


盯着井里放水泵的人一下子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来惊呼:咋这井水里这么多虫子?这井水咋变臭了。

大伙儿听说井水里长了虫子,井水变臭了,一个个也是十分惋惜很失落的样子。这些表情也只是一闪而过。脸上又泛出满不在乎,无动于衷,长虫就长虫,发臭就发臭,反正,总之,我又不吃这井里的水!长不长虫,发不发臭,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井水长了虫子,变了臭味。家里的几丛竹子,还是那般郁郁葱葱,只是少了些许生机。一惯爱干净整洁的母亲,已多年没有打扫竹林。母亲老是说:打扫得再干净,又有个啥用?一天天,眼里鬼都看不到几个,如今,不像当年。大伙儿喜欢聚在竹林里摆龙门阵吹牛,一天到晚大伙儿笑哈哈的,鸡叫狗咬更是鲜活得很。

也难怪母亲,眼下,生产队不多的几个人,都各自待各自家里,似乎,每个人都忙得很,忙得不亦乐乎,又分明是,每个人都无所事事,无聊至极。慌慌然不知其何以至慌然!总之,大伙儿就是不喜欢打堆,即使,这如同虚设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所谓生产队组织,甚至,大队,后叫了个村,今又改了社区。几年几月开个所谓无比隆重的选举会议。也跟个玩笑似的,搞来搞去,开选举会,也就几个老弱妇幼参加。那真就是个玩笑,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分明喝着古井水长大的人,偏偏告诫孩子们,井水有虫,很臭,必须要远离。真是不明白,有虫又臭的古井,咋会在这儿明明白白的存在了不知多少年!


孩子也不知道古井的历史,迷惑的问:井水从来就有虫子,很臭的吗?喝井水长大的人,一下子迷茫起来,不知所措如何回答,是的,过去,这井水分明那般清澈,那么甘甜,咋就变了呢!


是啊,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父亲,早白发苍苍,同样白发苍苍的母亲,每天,坐在我家楼下的院坝里。晒着太阳,看时光流逝,岁月远去,等待着生命最后迸发出一点光芒,父亲偶尔莫名其妙的叹口气,那声叹息,那样悠长,那样通透,那么豁达,那般无可奈何!


没念过书的母亲,许多时候都紧闭嘴巴。偶尔,母亲会念起她小时候外婆教给她的歌谣:大头菜,下烧酒,吃完了,哪儿有?打开后门看杨柳,杨柳树上一点油,姊姊妹妹梳光头,大姐梳了个盘龙卷,二姐梳了个倒插柳,还是三妹梳得巧耶,梳了一个狮子滚绣球……


父亲耳背,听不清母亲都哼了些啥。只有那口古井,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母亲的哼唱。古井无言,掩盖在杂草丛中,留一个圆呵呵的穹窿,象母亲没有牙齿的嘴,默默的诉说着岁月沧桑。


古井又像是一只深邃的眼睛,深沉的注视着洁净的天空。


天上,一朵云,又一朵云,飘过,飘过。云朵,千变万化,而天,永远是那个天。
永恒!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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