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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春:伐木烧炭

 故人旧事2020 2023-06-02 发布于重庆

伐 木 烧 炭

文/张 春

(一)
 
1964年11月初,我刚从重庆上山下乡来到大巴山农村的社办林场,就被选进了烧炭队。一起被选中的还有同时下乡的蒋孝祖、李龙骧。
关于“烧炭”的知识,只知道张思德就是烧炭死的,具体怎么死的不清楚,但我不想死,不愿多想;还有就是读过的白居易《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心忧炭贱愿天寒,晓驾炭车辗冰辙。……”可想而知,烧炭从古到今都是与砍树、灰尘、天寒、地冻、辛苦、危险这些关键词搅在一起的。

第一天,老场员李仕伦、李仕强两兄弟,带着我们几个从来没有真正干过体力活的知青,钻进林子里,选窑址、搭窝棚、建窑子。
据说,窑址的选择十分重要。首先,地势要比较平坦,这样才好堆放木材,便于装窑出窑的操作;其次,周围要有足够多的、不用费力便能就地取材的树木,否则要把沉重的木材从很远的地方运到窑子边来将会累死烧炭的人。
我们跟着李家兄弟,一步一滑溜、三步一小跌、九步一扑爬,弄了一身泥,在山坡上转了好半天。他俩不停地用弯刀砍倒杂乱的灌木丛察看地形,终于找到了一个他们觉得还可以的窑址。
李家兄弟开始清理窑基地坪。我们什么也不懂,手里拿着准备砍树搭窝棚的砍刀,傻傻地站在他们选好的搭窝棚的地方,等待进一步的指示。这两兄弟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力大无穷,从小就只知道埋头干活,从来不曾指挥过别人干活。见我们站着不动手就急了:“砍几根梢子把棚架子撑起来呀!”李仕伦叫起来。
“什么叫梢子?在哪里砍?怎么撑起来?”我们几个一头雾水。
李仕强比他哥哥头脑灵活,他知道说不如做,拿着砍刀就转进林子砍了四五根比拳头稍粗的小树,剔掉桠枝,拖到我们面前,说:“搭个手。”
我们在他的指点下,七手八脚地截断树枝、挖坑、栽桩、架梁、捆绑,累出了一身大汗,居然搭成了一个勉强得到认可的棚架。随后,大家又跟着他割来一大堆茅草,按他的指点,把茅草从下向上铺到棚架上,终于搭起了一个像乱草堆似的窝棚。李家兄弟很不满意,但也许想到这个窝棚又不是他们住,也就勉强接受了这个怪物。
搭窝棚是小儿科,但对我们这群没干过体力活的人来讲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原以为今天就到此为止了,结果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接下来才开始真正的工作。
在我们搭棚的时候,李仕伦大刀阔斧地在窑基地坪上干起来。他先是平整了地面,并在地上画了一个船型土窑的平面图,接着就向下挖掘起来。我们的艰苦工作随着他挥舞有力的动作也就滚滚而来。他挖出来的土,我们要一筐一筐地从坑里提出来,运到不会影响今后工作的山坡下倒掉。农民常说“寸土一箢”,即地面一寸土挖出来就是一箢泥。打一个炭窑若是有上千寸土,我们就得提出并运走一千箢篼的泥土。
等挖出一个40厘米深、近3米长、2米宽的炭窑基底时,山坡下边已经堆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堆。加上搭窝棚、割茅草和与箢篼的摩擦,这一天我一双手掌冒起了十几个水泡,手掌、手指到处都是,最大的足有3厘米长、2厘米宽,疼痛无比、惨不忍睹。手臂疼痛不堪,腰腿肌肉兀自颤抖不停。我们几个知青都累得瘫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第一天的工作就把我们彻底打趴下了。

老场员说,用头发丝刺破水泡,把水放出来,水泡蔫了,第二天就没有事了。这么大的水泡,这么大的面积,一夜之后就没事了?打死我也不信!夜里辗转难眠,火辣辣红肿的手掌疼得钻心,腰干痛得翻不了身,让人根本无法入睡。第二天,我们三人都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吃早饭。
暂时代理林场场长的公社谢书记是一位好心人(他儿子谢世顺后来和我一起修襄渝铁路成了好朋友),见我们伤痕累累,就让我们休息了两天。其实,在当地世世代代农民的眼里,手上打几个水泡根本不算伤。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不知不觉地也不认为水泡是什么伤了,因为双手早已布满老茧,不再是城里小白的细嫩手掌。对第二批来林场的知青因一两个水泡就叫苦连天,我们也很不以为然。
然而,真正的伤痛才刚开始向我们招手。
炭窑子有40厘米在地下,是窑基,就是我们用打满水泡的双手挖出来的地坑。坑的前端中央,离底部20厘米的高度斜着打出一道通风的烟道。在我们休息的两天里,李家两兄弟伐下了一大堆木材,我们在李仕强的指挥下,用斧头把这些木材按需要截成长短50-160厘米不等。
用斧头截取木材的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不易。首先,烧炭的木材要求都是碗口左右粗细,太粗怕烧不透,太细可能出炭时在剧烈氧化燃烧中化成灰。炭场满山都是胸径(与人胸部同高处的直径)三四十厘米的大树,每根树至少有五六米长的一段需要一破二、甚至一破四,我们哪有这种体力和本事?其二,我们从没有用过斧头,要按规定的尺寸截取木材根本做不到,截取的木材要么长、要么短。李仕伦在土坑里不停地提出要求:“短的、长点、再长点儿……最长的……快点儿……”我们三人无所适从,我心想:“明知不可为,何苦强求之!”干脆傻傻地瘫倒在地上。李家两兄弟无可奈何,只好慢慢来。
第二天,李仕强一个人几乎完成了备材的绝大部分工作,我们主要就是把备好的木材按李仕伦的呼叫声,一根一根地递到他的手头。李仕伦把它们一根一根依次紧密直立地排列在地坑里,木材之间不留缝隙。当地坑里不再有间隙时,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木材堆的顶部都呈现出一条条基本流畅的抛物线。我真的很佩服这两弟兄!
我们按照他俩的指挥,在木材上方和周围覆盖上一层土,用准备好的扁平木棍对覆土进行反复的拍打,然后再盖上一层浮土,又反复地拍打。反复几次以后,夯实了约20厘米厚的覆土,窑顶就完成了。整个炭窑子犹如一座坟墓上的封土,窑顶最高处离窑底大约1.8米。沿着窑顶的中线,大约每隔60厘米左右开一个直径10厘米的通气口,并在窑尾用斧头砍开夯土留出一个点火口。在预留的操作面一侧,沿着地坑的边沿呈90度的方向,向下挖了三个用于开窑出炭的槽子,炭窑子就完成了。
累虽然累,但有一种兴奋和成就感。杠炭原来就是从这个坟墓似的窑子里烧出来的!
 
(二)
 
李家两兄弟开始在窑尾点火口点起火来,并说:从今天起,你们每天晚上必须留住在窝棚里,每人值班两小时,跟着我们学习观察窑盖的变化(出现裂口好及时封补)和出气口的控制。啊——原来窝棚是为我们准备的!恰有一股寒风刮过来,我一连打了几个寒颤:这寒冷的冬夜怎么熬啊!
夜里寒风刺骨。窝棚的地面铺了薄薄的一层茅草,我们三人薄薄的垫絮重叠铺在茅草上面,即使如此,躺在上面仍然像躺在冰面上一样。寒风无视整个窝棚上的茅草,野蛮地钻进来,如同刀子一般在脸上肆虐;身上的铺盖好像薄纸一张,丝毫无法与寒风抗衡,与其说是在睡觉,倒不如说是在受罪。


李家两兄弟的家就在不远的山上,一个上半夜来,一个下半夜来,轮流带着我们观察窑子的动静,控制着通风口的开闭。他们在窑子和窝棚之间燃起了一堆篝火,给我们带来了一丝暖意。这一夜,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杠炭是由木材在炭窑里几乎封闭的环境中碳化后,再经过在空气中短时间氧化燃烧、高温炼炭,然后迅即埋入沙土中隔绝空气闷熄而成。这些理论,是以后才从书上看到的,当时什么也不懂。
点火后第四天的夜里,该开窑出炭了。按照李仕伦的吩咐,我们在操作平台挖了几个大土坑,准备了一大堆松软的沙土和几把自制的长把火钳。
窑门,就是事前挖好的三个与窑壁相连接、用于开窑出炭的地沟槽子;开窑门,就是把与地沟槽子相连接的窑壁打开一个洞。洞打开后,黑黑的碳化了的高温木碳接触到空气,立即燃起了明火,火花四溅、噼里啪啦,就像过年小孩手里的烟花一样。
随着火花的溅放,一幕色彩斑斓、变化无穷的大戏出现了:窑门处,黑色木炭在慢慢地转红,逐渐由暗红变得通红,随着温度的不断上升,又由通红向橙红过渡——金色!变成金色了!温度还在不断攀升,金色的木炭显得发白刺眼,最终变身为玲珑剔透的“黄金条”!我们被如此迅速的色彩变化惊呆了。
“出炭!”李仕伦一声令下,兄弟两人各自手持一根3米多长、比手臂略细的梢子,伸入靠近窑门的杠炭根部向外掏引。你一条、我一条,一根根黄金条般的杠炭,乖乖地随着梢子的移动进入出炭槽。我们按照预先交代好的步骤,用长把的自制火钳,从槽里夹出“黄金条”,轻轻地放进挖好的土坑里,装满一坑立即用沙土埋上。
近窑门的杠炭出完以后,后面排列的碳化木才能接触到空气,新一轮色彩演绎重复进行。第一个窑门够不着了,就打开第二个窑门,然后第三个,快到天亮时,一窑杠炭终于出完。
其实,出炭是非常辛苦的。李家兄弟手里的梢子在不断地燃烧,越来越短,而碳化木距离窑门越来越远。梢子长了,又重又不好操作;梢子短了,高温烤得双手和脸庞通红,时间一长满是火癍,搞不好就是烫伤。难怪他俩准备了一堆梢子,短了就换新的。
1964年还是没有脱离每人一年只有1尺8寸布票影响的物资短缺时代,山区农民夏天一件单衣,冬天一件破棉袄,平时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衣服实在太脏太破,晚上脱下来洗洗补补,用火烤干,第二天又穿上身;直到不能再洗再补时还舍不得丢,拆了打布壳做鞋底。所以,农民做梦也没有想过,出炭时可以用什么面罩、手套、围裙等最最基本的劳保用品来保护自己。
整个出炭的速度必须抓得非常紧凑,又必须让杠炭有足够的时间氧化燃烧、高温炼炭,李家兄弟对时机的掌握很关键。我们夹出高温的杠炭,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放进土坑,并及时掩埋,否则高温下杠炭会迅速氧化成灰。好不容易烧出来的杠炭,是不能让其化为灰烬的。窑门吐出的高温火舌炙热滚烫,带来的不是“火烤胸前暖”,而是避之不及的热浪冲击;汗水湿透了的背襟对着雪夜呼啸的北风,倒真是刺入骨缝、渗透心底的“风吹背后寒”。
烧炭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出完一窑炭,不能让窑温过分下降,在人能忍受的温度下,就得钻进高温的窑子装填第二窑的木材。天寒地冻的天气,李仕伦脱下棉袄,换上夏天的破单衣,冒着灼热的高温钻进窑子。窑里最高点净空不到1.6米,最低点只有五六十厘米,人在里面根本抬不起头。
李仕强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外面指挥我们截取适当的木材往窑里递送。虽然事前已经做了准备,但李仕伦的叫骂声还是一刻也没有停过,因为递进去的木材不是长了就是短了,但他最终还是把它们安置在里面了。每隔几分钟,他就要钻出窑子喘息一次,或者自己出来挑选他需要的木材。看着他满脸满头花里胡稀、浑身上下汗如雨注的样子,真叫人心疼!
农民,就是吃苦耐劳的同义词。无论是天寒地冻还是骄阳酷暑,为了生存,什么都得忍受!什么都能忍受!我心里在想:“难道这就是我们今后的模样吗?”
在前一窑点火之后,除了观察窑情火势、开闭通气口外,大家就得准备下一窑的木材。一般情况下,不出意外的话,平均每五天就得准备一窑木材。开始还好,把近处的树放倒后,就地处理,不用长距离搬运;但随着木材的大量消耗,近处好取的树木没有了,取材的难度越来越大,运送的距离越来越远,劳累和危险与日俱增。
伐木烧炭,是林场最危险、最辛苦的活。吃住在山上的茅草窝棚里,生活的艰苦是另一回事;关键是在30度左右的湿滑斜坡上砍树伐木非常劳累危险,尤其是雨雪天气,更是苦不堪言!
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主将李仕伦,为了凑够急需的木材,冒险爬上岩边,去砍一棵难觅立足之地的谁也不敢觊觎的特大号树木而滑下坡底。好在沿途都是灌木,不断地阻挡他宽大的身躯,降低了下滑的速度;他又力大无穷,终于在落地之前,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一棵横着长的小树,使他免于重创。他重重地摔坐在满是雪水的地上,裤腿划破了近1尺长的口子,露出了大腿上一条足足超过20厘米长的“娃娃口”(山里人对大伤口的叫法),一股鲜血正在涌出,沿着他的裤子和大腿不断地流向地面。

我们用麻绳扎住伤口的上方,为他止血。他在兄弟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叫一声痛,只是抚摸着划破的裤腿,大声地叹息道:“可惜我的小衣(当地人对裤子的称呼)了!”
过了半个月,倒霉的事终于找到了我的头上。也是为了砍树,高高举起的斧头被身后的一根藤蔓挂了一下,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斧头直接划向了我的小腿。我来不及躲闪,本能地往右侧一倒,斧头尖划破了左腿膝盖下厚厚的外裤和绒裤,从最没有肌肉的连二杆(胫骨)上一滑而过。
好在是一滑而过,胫骨前的皮肤张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组织从口子里往外翻出,像一朵初开的白色小菊花。也许是这里没有大的血管,鲜血慢慢地渗出,白色的菊花逐渐变成了红花。胫骨被砍了一个1厘米左右的坑,直到现在还可以摸到。
我的伤口虽然感染了,但不是很严重,两周后炎症消去,就慢慢愈合了,只是胫骨一直痛了很久很久。后来,蒋孝祖也被自己的斧头砍伤了脚弓,他没有我幸运,伤口严重感染,几个月无法步行。
这一个冬天,我们都在伐木烧炭。一处的树木伐完后,又移师他处,前后建了三个窑子,砍光了三个山头和三条山沟,茂密的森林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地。
烧出来的杠炭,由林场的知青们跋涉30里山路背出大山,以每斤4分2厘的价格卖给了供销社。我记得1964年年终分配时,我近两个月的艰苦劳动,得到的报酬仅为2元1角4分钱。青春却再也不回来,那片光秃秃的荒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出茂密的森林来。

作者近照及简介:

张春,生于1948年。1964年从重庆市西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到四川省南江县关路公社的社办林场。1972年底回城,退休于西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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