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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爵士,多少误读?(上)

 怪利乱神 2023-06-04 发布于北京

巴西爵士憋屈已久。

用约等号来连接它和Bossa Nova,多数人都逃不过这道条件反射。半个多世纪以来,这种以偏概全导致了我们对巴西爵士片面、滞后的认知。当Bossa Nova是一派类型,它是历史性的;被关注的只是巅峰时期的几个年份,和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人名。当Bossa Nova是一种元素,它又是功能性的;被惦记的只有它在流行编曲里的配角作用。潜意识里,Bossa Nova是一种“唱 > 奏”的“咖啡馆风格”。即使是无声乐的作品,也大概率是娱乐消遣的基调。真相是这样吗?

风靡世界,必做众矢之的。Bossa Nova是最成功的“世界音乐”。但论及分类,它究竟是爵士乐的直系,还是自立门户的“新音乐”?词条百科也莫衷一是。分类争议的本质是认领无门,带出的是形形色色的偏见。一边,巴西人嫌它“太爵士”。传闻就连它的奠基人之一Tom Jobim,都认为“巴西音乐家们向Bossa Nova注入了过高的爵士比重,从而'杀死’了它。”一边,今天的爵士老饕嫌它太悦耳、律动太程序化,判定它“音乐、歌词都不够智性”、“巅峰期后鲜有发展”,于是把它挤兑到“爵士鄙视链”的下游。又一边,Bossa Nova作为小众风格在主流音乐市场还算吃香。但为了迎合商业需求,部分音乐制作人一味阉割篡改它的节奏型和爵士和声,视其为流行歌曲的“提鲜”佐料。至此,不同群体对Bossa Nova的认知和情感大相径庭。讽刺的是,Bossa Nova分明还是许多人的爵士乐敲门砖。

今天,巴西爵士成为距离我们最近也最远的爵士类型。很多人对它的过去好像比较熟悉,但对当下却实打实的陌生。“慵懒”“愉悦”“世外桃源”,这门音乐在大众面前(被)塑造出这样的形象。

文化固见并不独立于国家形象。“(大家都认为巴西)是一个很懒的国家,老是待在沙滩上(晒太阳)。我不同意。”巴西爵士钢琴家Amaro Freitas的经纪人Laercio Costa向我发牢骚。

事实上,巴西爵士一直在人为拉扯中讨生活。对号入座,慢慢细数这些年的误读。

误读一:音乐慵懒轻松,诞于和平盛世

巴西爵士兴于第二共和时期与军事独裁时期,动荡的过去奠定了之后的走向。代表风格Bossa Nova,即特定年代的巴美结晶。1956-1961年间,巴西时任总统库比契克(Juscelino Kubitschek)大刀阔斧地推行了系列改革,包括迁都、推动工业化、发展经济。这里不得不提他的“泛美行动”倡议。库比契克在外交上团结拉美各国、争取联盟,主张同美国保持平等的友好往来,积极吸引外资、允许外企入驻境内。旧都城里约热内卢是当时最国际化(“西化”)的巴西城市。同时期,美国正盛行Cool Jazz。众所周知,Bossa Nova简单来说是巴西Samba节奏和美国Cool Jazz的结合。它的诞生,顺应天时地利人和。

上世纪50年代末,Bossa Nova的迅速走红拉开了巴西爵士的帷幕。自此以后,被捆绑的两者荣辱与共。回看50年代末,美苏冷战趋于白热化,美国积累的科技进步即将加速工业转型,硬波普、自由爵士、摇滚乐、民谣等风格在合众国百花齐放。面对应接不暇的变革,美国人民神经紧绷、纸醉金迷。这时候从南美吹来Bossa Nova,无异于一阵沁人心脾的异域海风。就像Cool Jazz曾对Bebop降温,这样的巴西爵士正中美国社会下怀。

误读二:被高估的独立,被低估的依附

巴西爵士的文化属性异常鲜明,在音乐门类中地位独立。至少外人这么认为。音乐上的成功,离不开独特的节奏基础,和生活化的词曲创作风格。倒回上世纪,爵士乐也曾被传入日、德、法、英、意、丹麦、波兰等国家。凭借各自的文化底蕴,不同地区的音乐家同样丰富了爵士的民族语汇,但鲜有国家能在这一领域产生与巴西同等的辨识度。商业上,他们更望尘莫及。在不少线下线上的唱片店里,“Bossa Nova”“Brazilian Jazz”或“Latin Jazz”至今享有专门的分类标签,与“Bebop”“Cool Jazz”“Fusion”“Avant-Garde Jazz”等不以地域民俗划分的爵士风格为邻。无独有偶,知名的音乐数据库网站Discogs.com也作出了类似划分。这在音乐分类里绝非常见之举。

但在发展上,巴西爵士极度依赖西方。三个事件,标志了早期它如何走向世界。第一个是1959年,法国导演Marcel Camus执导的巴西电影《黑色奥菲斯》(Black Orpheus)问世。通过电影配乐的形式,Bossa Nova首次为世界所知晓。

第二个是1962年,João Gilberto、Luiz Bonfá、Sérgio Mendes等音乐家在巴西政府的支持下,与美国萨克斯风手Stan Getz联手登台纽约卡内基音乐厅。当时还是线下购票的年代,“上千人买到了票,还有至少一千人被留在音乐厅外的大雨中(Weinoldt 2002)。”尽管这场音乐会仅在次日《纽约时报》的第51页上抢到不足1/16版的豆腐块通讯稿,它却实实在在地激发了美国乐手对巴西爵士的兴趣。这场音乐会引起的轰动,为之后几十年巴西爵士在美国的盛行、Bossa Nova作品向爵士标准曲的转身打好了基石。

第三个是1963年,Bossa Nova的先驱Tom Jobim、João Gilberto、Astrud Gilberto三人应Stan Getz之邀,由巴西赴美灌录经典专辑《Getz/Gilberto》。这张由头部爵士唱片公司Verve制作发行的专辑一盘成名,在北美掀起了Bossa Nova的狂潮。在上述三个里程碑事件中,西欧的态度和参与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误读三:驰名商标,国民骄傲

巴西爵士是国民骄傲吗?

文化自古不独行。外国人拜倒于巴西爵士的异域特点,巴西人却对民族(国家)认同倍感困惑。毕竟所谓突出的民族性,不光长期以来是被混血儿Bossa Nova代的言,后者还是中上层阶级、“客家审美”同外国文化混的血。巴西在六七十年代经历了“经济奇迹”,但中产的短暂崛起和小部分人群可观的内需拉动,并不能从根本上矫正国内的不平衡发展。过火的进口替代战略、薄弱的实体经济和滞后的基建投资,无一不将巴西推入中等收入陷阱。浮于上游的经济红利,几乎到不了挣扎在温饱线附近的剩余80%人口。

在这样的阶级矛盾中,Bossa Nova的处境不言自明。巴西史学家Thomas Skidmore在《巴西:五世纪之变》一书中提到,该国的民族主义者反对前总统库比契克和后来军事独裁统治下的资本主义模式,认为Bossa Nova疏离了巴西传统和穷人生活。“在大学生和青年眼中,Bossa Nova缺乏阶级意识,在意识形态上与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观念一丘之貉。”又道,“许多巴西听众认为,Bossa Nova只是在山寨美国的Cool Jazz。”敏感的民族情绪已然说明一切。这也就解释了巴西爵士为何在第二共和时期自由生长,到了军事独裁时期又神坛跌落。

就这样,巴西成为了爵士人才的“净流出大国”。今天公众有所耳闻的巴西爵士音乐家,很多都没有在祖国长期发展。60年代是一个开端,Tom Jobim(60年代初)、João Gilberto(1962/1963)、Astrud Gilberto(1963)、Sérgio Mendes (1964)、Dom Um Romão(1965)、Flora Purim(1967)、Airto Moreira(1967)、Eliane Elias (1981)、Vinicius Cantuária(1994)等爵士音乐家纷纷离巴赴美,其中不少以移民定居的形式。Bossa Nova先驱、吉他演奏家Luiz Bonfá最终恋乡回到巴西,但在事业最关键的15年间(1957-1971;35-49岁),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工作生活。歌手Tania Maria在1974年移居巴黎,1981年迁至纽约,数年后又重返巴黎。本国的舆论和爵士生态,显然不利于音乐家们施展抱负。是民间和市场,塑造了巴西爵士今天的全球影响力。

误读四:文化符号,官方支持

那么回到二共时期,巴西官方是否扶持过爵士文化?答案恐怕也不理想。事实上,巴国对爵士乐的支持始终总体缺位。即便在泛美思潮下,政府的首要追求也是经济的“硬实力”,所以文化作为“软实力”最多分到利好残羹。据巴西唱片制作人、爵士史学家、剧作家Arnaldo DeSouteiro回忆,在爵士领域得到官方支持的,仅1962年卡耐基的那场Bossa Nova音乐会。巴西政府资助了音乐家们的往返机票,巴西驻纽约领馆在他们逗留美国的数周中给予了一定的生活支持。

“仅此而已,”这位史学家强调,“就连那场音乐会都是由[美国人]Sidney Frey策划的,他是Audio Fidelity唱片公司的老板。之后发生的一切,也都是Creed Taylor等北美制作人推动的。就在音乐会后,Creed Taylor通过自己的唱片公司Verve签下了Luiz Bonfá、Tom Jobim和João Gilberto。”毫无疑问,Verve是一纸顶级合约。

快进至今日,生存更艰难。“不鼓励民众从事艺术工作”“对国家软实力漠不关心”“一个'文化缺位’的政府”,这些都是巴西爵士从业者们不谋而合的受访反馈。作为历史的见证人,60后的Arnaldo DeSouteiro五味杂陈。“当前的政府站在艺术家的对立面。他们似乎憎恶一切文化活动,更没有在任何领域策划项目。无论电影、戏剧或是音乐,都被政府一弃了之。多数流行、主流乐手歌手的生存,都有赖于'商业社会服务’这个组织[的圣保罗分部]及其区域总监Danilo Miranda。”

所谓“商业社会服务”(SESC),是一个通过征收地方企业部分税收而返之于民的私人公益机构。由于圣保罗分部的年收益最高,因此对文体事业的资助远近闻名。在文化领域,该分部几乎承担了部分发达国家外交部(文教处)、文化部的职能,例如对音乐家完成巡演所需的交通等费用进行贴补。“他们是巴西真正的文化部,”DeSouteiro不乏讽刺地说。

误读五:产业链完善,经管发达

纵使困难重重,巴西爵士依然是流量绝对成功的爵士类型。再者,作为领土面积和人口总数都排名世界第五的金砖大国,和爵士文化刚起步的中国相比,巴西的爵士文化一定很发达、商业化程度很高吧

事实令人大跌眼镜。仅演出方资源稀缺这一症结,就给他们的爵士产业造成了“血管堵塞”。Arnaldo DeSouteiro认为,像巴西这样的大国,不应该出现欠发达至此的爵士产业链。据其描述,里约现有1家爵士俱乐部和2家主打Bossa Nova的场所,圣保罗有3家爵士俱乐部。音乐节方面,瑞士蒙特勒爵士音乐节(The Rio/Montreux Jazz Festival)落地里约,先后在2019、2020年举办过两届音乐节。虽然其他巴西城市也办过一些以“爵士”命名的音乐节,但往往出现挂羊头卖狗肉、主要预订其他音乐类型的情况。而且,巴西“没有爵士厂牌,也没有爵士杂志。”

很遗憾,巴西爵士确实没有自己的发行渠道。因此,爵士乐手们只好走出国门、争取欧美丰富的厂牌资源。Verve、Concord、Blue Note、RCA、CTI、Philips、ECM(德国)、EMI(英国)、Naïve(法国)、Stunt(丹麦)、Medley(丹麦)、Soul Note(意大利)等厂牌公司的发片表上,都留下过巴西爵士音乐家的名字。许多乐手的职业生涯甚至审美趣味,也就多少和西方潮流捆绑了。

这一切,制作人Arnaldo DeSouteiro都看在眼里。1991年,他在洛杉矶创立了JSR (Jazz Station Records)厂牌,主要为巴西爵士乐手发行专辑。合作过的多数乐手都人在美国,如Mario Castro-Neves (钢琴)、Gaudêncio Thiago de Mello (打击乐、吉他)、Claudio Roditi (小号)、Dom Um Romão (打击乐)等。JSR至今已经发行86张专辑,其中多数面向海外,只有少数进入巴西市场。每发行一张巴西唱片,他们都会为音乐家策划巡演,或至少办一场新专推介音乐会。“如今唱片行业一片衰败,独立厂牌也大多倒闭,我还在观望未来。再者受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巴西的文化市场也全部停滞了。”Arnaldo DeSouteiro为巴西的爵士乐手亲手建起了一座境外伊甸园。

本应傲居产业链核心的厂牌公司和演出方寥寥无几,选手之寡难以形成完全竞争。特殊的意识形态下,文娱管理水平搁浅在所难免。“欧美厂牌公司的宣发服务更成熟,”经纪人Laercio Costa坦言。“西”天取经,一度成为巴西爵士经管人员的必修课。

下一回,聊人。

References

1. 赵硕刚. 巴西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及启示——从生产函数分解角度的分析. 国家信息中心预测部. 2015-02-11.

2. Thomas E. SKIDMORE. 2010. Brazil: Five Centuries of Change (Oxford)

3. Brazilian Musicians Present Bossa Nova at Carnegie Hall. 1962-11-22. https://www./1962/11/22/archives/brazilian-musicians-present-bossa-nova-at-carnegie-hall.html

4. Kirsten WEINOLDT. 40 Years Off Key. 2002-12-01. https://www./21482-40-years-off-key/

5. Bossa Nova at Carnegie Hall. 2020-08-10. https://www./Explore/Articles/2020/08/10/Bossa-Nova-at-Carnegie-H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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