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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先生一直生活在乡下。去年春天，因为老屋需要拆了重建，在新屋建好之前，我们不得不租房过渡。隔着一条乡村公路就有一座空置了许多年的老旧二层小楼，那是先生发小的乡下老屋，在我嫁过来之前，他们就举家迁移到了江城，除了每年的清明和除夕回来过一过节，平时都不见回来过。先生给他的发小打电话，第二天就拿到了钥匙。 小楼周边矗立的多是粉白色、青黛色、砖红色的新式别墅，但平时进出别墅的多是一些衣衫朴素、弯腰驼背的老人，周末的时候才会偶有青年人带着孩子从城里回来小住。只有西面邻居是和我们一样的老旧二层小楼，不过他们家的院子比我们的大很多，一律铺着光滑平整的水泥板，朝南的院墙开了一扇小门，出了小门便是一大片菜畦，紧挨着我们院墙的另一边。 因为长久无人居住，新租的小楼里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搬进来之前的几天，每天下班后我都会提前过去打扫。我们租住在二楼，朝南的阳台是完全敞开式的，为了省事，我是直接用自来水冲洗阳台的，间或不小心有水溅到邻居家的菜地里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很快，我就看见邻居娒娒（吴语，妈妈的姐姐。）站在菜地里冲我喊话了，操着一口非常流利的吴侬软语，以至于我不得不边听边猜才能悟出她喊话的内容，她这是担心我的开水烫坏了她的青菜呢。我不禁哑然失笑了，谁还会用开水冲洗阳台呢。我一边打手势一边用普通话里夹着半生不熟的当地方言给她解释，想来她是听懂了我的意思，藏在一头花白的短发之间的眼睛放心地冲我微笑起来。 第二天傍晚时分，太阳照旧已经下山了，我正在光线暗淡的院子里一趟一趟地朝小楼里搬东西。啪嗒，一楼廊下的灯突然亮了，吓我一跳，抬头一看，穿着皮粉色对襟衫的邻居娒娒正在廊下的开关处冲我咧嘴笑呢，蓬松的白发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天都这么暗了，为啥不开灯呢？” 听了她这一问，我的脸上不觉微微一热，真该死，这几天光顾着打扫和搬运，我竟不知道廊下是有灯的，只含含糊糊地说：“啊，哦，没事的，我能看见的。” 她的腿脚那么纤细，经过廊下台阶的时候，我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提了一下。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好奇地看了一眼堆在三轮车里的满满的书，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这么多书啊！都是你的吗？” “啊，不是的，还有我小孩的。”她看我搬书搬得很吃力的样子，忍不住要搭把手，我却紧张地推开她已经伸过来的很粗糙但很温暖的手，“啊，不用的不用的，我自己可以的。” 她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一下子显得有些僵硬起来，拘谨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走了。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我忽然有一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过度反应，不过很快又释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比我的婆婆年纪还大呢，万一磕了碰了摔了可不是小事。 我们搬过来居住也有一个月多了，偶尔闲暇时站在阳台的铁栏杆边上，抬眼就可以望见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低头便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一棵石榴树。树丛里藏着许多的鸟儿，有时候半夜里也会有各种各样婉转清脆的啁啾声在窗外突然响亮起来，似乎有万千只不同的鸟雀在唧唧喳喳地齐声高唱，晚睡的女儿说那是鸟的盛会。清晨，我们也总是在一片繁华的鸟鸣声里醒来的。六点多钟要送女儿去上学，匆匆洗漱完毕，经过西面阳台下楼梯的时候，总能一眼就瞥见隔壁邻居娒娒在自家的院子里忙碌，有时穿着那件皮粉色对襟衫，有时是灰色的，配上藏青色打着补丁的侧开口裤子，都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陈旧苍白的美。 到了五月的初夏时节，我们楼下的枇杷就成熟了，金黄的果实酒杯一样压满了枝头，扑鼻的甜香每天都吸引着成群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啄食。先生的发小特意打电话过来，说院子里的枇杷成熟了要记得采了吃，不能全便宜了那些鸟儿们。第二天早晨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娒娒经过我们家院子，我便顺口邀请她周末过来采枇杷。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还迸发出一连串的欢笑：“好咯好咯！” 周末的傍晚，我和女儿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打开院门，就听见空气中传来秘密的私语：“来了来了！”一转头，正好看见邻居娒娒领着三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笑哈哈地向我们奔过来，手里提着长长的晾衣杆、剪刀、手提袋子和彩色的水果盘，不用猜都知道是来采摘枇杷的。果然，我才开了锁，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院子，呼啦啦，瞬间惊起了藏在绿叶丛里偷食的群鸟。平时一回家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的女儿，这会儿也忍不住加入了采摘金色果的行列。哈哈哈，哈哈哈，许久没有见过一群小朋友聚在一起嬉笑打闹的场面了，素来门庭冷落的院子也难得洋溢着无限的欢腾。我悄悄地看着与孩子们一起忙着采摘枇杷的娒娒，她笑得那么彻底，有一种莫名的治愈。 天将黑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心满意足地各自散了。女儿将装满金色果的透明水果盘向上捧了一捧：“妈妈，这么多，一会儿给爷爷奶奶也送点过去吧。” “乖囡囡，孝啊啦！”娒娒的篓子里也堆满了令人炫目的金色果，似乎将她周围的天色也衬得更光明了一些，她充满爱意地看着我的女儿，由衷地夸赞。 我冲她笑笑。她从嘴角一直笑到眼角：“我孙子带了一个女朋友回来，就在我家楼上呢，我给他们送过去。”我又冲她笑笑，她喜不自禁地转身走了，走到院子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这枇杷很甜的，好吃啊啦！”我再次笑着朝她点点头，她终于掩饰不住地笑出声音来，乐颠颠地淡出了我的视线。 此后，若是下班回来得早，偶尔看见娒娒一个人在夕阳西下的乡村公路上漫步或者与我的婆婆站在路边闲聊的时候，我也会主动地与她打一声招呼了，或者冲她微微一笑，她总是一个劲儿地夸赞我。 我们家的新屋已经盖好一层楼了，树上的最后一颗枇杷也被鸟儿们吃完了。有一天，婆婆忽然说：“对过娒娒没了。” “哪个娒娒？”我和先生疑惑地问。 “就是**的奶奶呀。” 我心里一凛，是昨天黄昏的时候还在自家院子里仰着头与我热情搭讪的邻居娒娒！ “怎么没的？” “说是为了救一只猫被车撞没的。” 我瞬间泪目。猫有九条命，难道娒娒不知道吗？ 2023-06-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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