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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很多年没有到过南京路了，再次走上南京路，依旧是人气旺盛的景象。在网络时代，实体店的影响力和吸引力早已今非昔比，南京路还能维持这么大的人流，好像主要靠的不再是商品本身的销售，大多数逛街的人来逛街的初衷其实都是来随便走一走、看一看，甚至是互相观察一下，体会一下如雷贯耳的南京路上的气氛。南京路的历史积淀与文化积累已经足以支撑起这全国第一街近乎颠簸不破的永恒魅力。 南京路的闻名非自今日始。历史的变化和起伏伴随了这座大陆上最现代的城市最热闹的街道，南京路在各个历史时期的繁荣几乎从未改变，包括那个让这个社会翻天覆地的著名的十年期间。那时候商业化已经退居到最低的程度了，也几乎没有旅游这个概念了，但是全国各地来上海出差的人，还是会到南京路来为家人、为同事、为邻居代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从衣服鞋帽到工具零件，只有在上海、在南京路上才能买到时兴的、不落伍的、质量好的，这里的商品最齐全、样式最新颖、最能给人以实用的需要与面子上的荣耀。
到了前些年全国的商业化都达到顶峰，商品制造和流通很充分、网络销售更是方便省事了的时候，南京路也并没有因此失去历史形成的标高地位。至少依然是会在节假日里出现需要执勤的战士用人墙阻隔的步行交通控制，相关的小视频一时之间都会登上网络资讯头条。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多数人来这里转，是抱着无目的心态的。来了上海一定要到南京路上走走看看，看看大上海到底繁荣到了什么程度。很少再有大包小包专门来这里买东西的人了，尤其没有了在这里买了很多日用的东西带回遥远的故乡的人。大家基本上都是买了东西边走边吃，坐在永远都不太好找一个空位的长椅、长凳上边吃边望，看人来人往就已经知足、满足。
一家销售从动画片里来的形象的玩偶公司，进门的时候是要接受问询的：预约了没有，没有预约不能进去，非要进去只能在参观区参观，不能进入购买区购买……这种在人类历史上各个阶段都屡试不爽的饥饿营销手段，果然给其带来了人来人往的很高人气。本来完全没有进来看看的心思的人，也会因为这种对顾客的筛选制度而非要进来看看不可。一些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进来，比孩子还更感兴趣地对每一样玩具形象都兴致盎然，指指点点，你说我说，不由自主地就会把他们类似的童年记忆给带出来，倒让旁边对一切都是初次接触的孩子有了被冷落的茫然。 对面老字号的点心店门前排着队，排队买的是某几种非常畅销的点心。不排队也可以买别的品种的点心，买了一块，也就是平常的点心，并无新意，也不格外香甜，价格当然是南京路上的价格，附加上去了品牌效应，大致上买一小块可以在别的地方买一斤。 仔细观看，排队是排队，但是和别处的排队不一样的是，每个人都不急，都很享受排队本身。排队就是长时间站在这里的一个最好的理由，就是将要买到大家都要买的、好口味的期待的一种时间延续。 在地下通道连接的下沉广场，在几个地铁口对应着的五卅纪念碑附近，有“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墙壁雕塑，纪念大几十年前那一支在这里执勤的部队。
1949年6月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警备区某部第8连，进驻上海市南京路执行警卫任务，全连干部战士勤俭节约，助人为乐，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1963年4月25日，国防部授予该连“南京路上好八连”称号。 根据这支部队的事迹创作的同名话剧和电影是和赫赫有名的，甚至在相当程度上正是这些都叫作《霓虹灯下的哨兵》的艺术形式，将南京路的大名传播到了四面八方。 其有话剧、沪剧、越剧、电影、连环画（连环画中有一种还是叫作《南京路上好八连》所绘不是剧本，而是先进事迹）等等不同的文艺形式。所有的艺术形式讲述的基本上都是同一个故事。其中连环画的传播作用又格外在孩子们之间功效神奇，那一代孩子年龄已经接近老年的时候也还是记忆清晰，不能忘记。 1949年，上海刚刚解放，人民解放军某连奉命进驻上海南京路。种种与大家习惯的伦理与思想有别的意识向部队袭来，有些干部战士思想产生了变化。排长陈喜扔掉了有补丁的袜子，看不起农村妻子春妮。新战士童阿男常常有不服从纪律的表现，并和非工农出身的林媛媛谈起了恋爱。班长赵大大一门心思想打仗，想再次投身到真刀真枪的战斗中去，根本没作在上海长期待下去的打算。 连长鲁大成和指导员路华，感到事态严重，他们从开展“敌前练兵”开始，对全连指战员进行思想教育。提高了陈喜、赵大大、童阿男等人的认识和觉悟。这其中当然有坏人，有斗争，但是更多的还是对内部的这种变化的捋顺工作，往低里说是保持了部队的纪律性，完成了南京路的保卫工作；往高里说则是一种一旦掌握了权力还能保持本色的精神，是以公务要求为操守的准则，抵制欲望侵蚀，拒腐蚀、永不沾。
在文艺作品因为屈指可数而每每有新作品出来就会万众瞩目的年代里，《南京路上好八连》《霓虹灯下的哨兵》这样既有战士形象又有大都市环境的作品，就属于双重时尚范畴的被关注对象了。 不管哪一种艺术形式的这一作品，都预设了一个不言而喻的话题背景：上海是大都市，上海大都市的南京路是其中最繁华的所在。作为艺术形式的话剧首先非常有创意地使用了“霓虹灯”这一标志性的都市物象。 霓虹灯是1910年才问世的先进科技成果，它是一种特殊的低气压冷阴极辉光放电发光的电光源，而不同于其他诸如荧光灯、高压钠灯、金属卤化物灯、水银灯、白炽灯等弧光灯。 霓虹灯是靠充入玻璃管内的低压稀有气体，在高压电场下冷阴极辉光放电而发光。霓虹灯的光色是由充入惰性的光谱特性决定：光管型霓虹灯充入氖气，霓虹灯发红色光；荧光型霓虹灯充入氩气及汞，霓虹灯发蓝色、黄色等光，这两大类霓虹灯都是靠灯管内的工作气体原子受激辐射发光。 上海，南京路，几乎是与世界同步地使用上了这种先进灯具，使街道流光溢彩，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繁华之状。这种繁华当年为日本所深恨，不惜发动战争毁灭中华民族的发展进程。与此同时，这种繁华也因为整个国家内部的发展不同步而显得畸形，由此产生了诸多矛盾…… 创作者和受众都在第一时间接受了霓虹灯这一物象暗示下的背景与象征，所以不管其中讲述的具体的事情、事件是怎样的，也不管受众的身份和年龄，大家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予以关注。 那一代人的受众，看过话剧看电影，看过沪剧看连环画者比比皆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市上，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和作风存在下去，坚守下去，是所有的故事接受者先在的接受期待或者叫作阅读张力。家乡恋人和城市时尚之间的矛盾，权力和诱惑的对峙，意志力和身心舒适的本能需要之间的斗争，都是这些作品的看点。 几乎所有据此故事改编的连环画，都非常重视背景的营造。大约是考虑到霓虹灯的特征不怎么便于在一个黑白线条的连环画里表现出来，于是就用线条所擅长的造型来表现高楼，既符合现场的实际情况，也同样能达成大都市的效果。 南京路上那些著名的大楼形象往往会出现在每一幅画面中，人物经常是高楼下的人物，让人意识到那些在当时全国近于唯一的高楼楼群，也是故事的主角。它们既是建筑也是被普遍认同的更高级的生活、与农业社会伦理完全不同的生活的一种物象象征。在与全国人民当时的现实环境比较极大的情况下，这些高楼大厦的整体环境，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与当下自己不尽如人意的生活都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后来被很多人诟病的水泥森林中的生活，是这些相关的作品被传播的时代里的人人向往的未来环境。本意是拒绝那样的异质生活环境的主流话语之下的现实期待力量强大，不仅是受众无法抗拒，实际上从影视和连环画的背景设置上也看得出来，在还原真实环境的名义下，所有创作人员也都潜移默化地承认这一点，并且借助了这一点。 当后来全国很多地方的人都已经实现了住在这样的高楼大厦里、工作在这样的高楼大厦里的状态的时候，这种潜在的接受张力就成了历史。农业社会的穿着打扮行为方式和伦理普遍为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所替代，影视剧里、连环画里那些异质形象的所有特征性的花衬衫、带裤线的裤子与尖头皮鞋、大背头以及吃零食、看演出之类的符号性的存在，都被一一普遍实现过了。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因此而在伦理上、在思想道德上产生什么整体性的负面变化。当年作品的话语总结，在后来渐趋宽容的时代步伐里，已经可以指向一种不要沉溺于物质而应该保持精神追求的标高。 以历史的眼光去看，看繁华街道上的战士故事，以及看表现这样的故事的观念与方式本身，都有了历史真实与历史约束的双重意味。 在前人付出了种种牺牲之后，一代代人走过来，大家追求的终究还是整个社会的解放和每个具体的人的共同解放，是所有人的幸福生活的可能性。 作为一个历史文本，影视剧、连环画形式的《霓虹灯下的哨兵》《南京路上好八连》和现在的南京路一样，依然具有回味的意义。南京路是“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旧址，南京路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文学地理寻踪之处，它们不仅是历史，也同时是现实，始终与时间同步地共同为后人生活提供着本地的文化滋养。 本文发表于《博览群书》2023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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