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诗 断 想
李昌泽
（一）
诗贵有真情。然而情非空穴来风，必寓于景，寓于事。故诗当写所见、所闻、所感，从中生出情来。古往今来的好诗，概莫如此。
诗三百首，单就“风”而言，全是采之民间，写离别，写怨妇，写田园，写慈孝，无不是平常人愁、怨、喜、乐的自然流露，再辅以切题的比兴，生动的描写，故能做到情文俱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以茂密的芦苇和晶莹的露珠起兴，写深秋清晨，诗人站在小河边，思慕友人（或恋人）的情景，写得縈迴曲折，意境深沉。
汉魏晋南北朝，留传下来的最早诗作是乐府。乐府源出国风，也是来自民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清纯的少女，清澈的湖水，碧绿的莲叶，欢快游动的小鱼，一幅欢乐的画面如在眼前。南朝萧统将辑录在《文选》的乐府，统称之为《古诗十九首》。试看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怨妇思夫，托物寄意，说的全是胸臆之言。两汉时，文人忙着作赋去了，赋的辞藻华美富赡，真正诗意无几。直到魏晋之后，才有曹氏父子、嵇康、阮籍、谢灵运、谢眺、鲍照、庚信等一批文人的好诗出现。这时期，出了一个在诗史上可与李、杜比肩的大诗家陶渊明，其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代表的田园诗，最大的特点是情出于衷，率真自然，全无半点造作。后世的田园诗都达不到他的境界。
唐诗当然是中国旧诗的巅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杜不用说了，自初唐、盛唐至中唐，还有四杰、陈子昂、孟浩然、王维、王昌龄、王之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名家，可说是群星灿烂，彪炳千古。唐诗之妙，也妙在无论写人物，写战事，写亲情，也全着眼于一个“情”字；各家风格不同，李白飘逸，杜甫沉郁，王维空灵，有若异彩纷呈。
宋、元诗固然无法与唐诗相比，但宋有宋词，元有元曲，又是诗坛两座高峰。词也是诗，是长短句的诗。从柳永、周邦彦的婉约，到苏轼、辛弃疾的豪放，也无不是佳作迭出。东坡先生一曲《水调歌头》，千年吟唱不衰，就因为它短短不足百字，唱尽了凡人共有的苦闷与彷徨。元曲亦然。“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数种景物组成一幅寒秋落照图，道尽天涯游客思乡的忧伤。这等真情，能说它不是诗？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到这首《天净沙》：“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比起前朝，明清以至近、现代的诗词大家有些式微，这有其政治、思想环境与诗家美学追求差异等多种原因。当然，在这六百多年中，也不乏好诗。
近日，在《永宁乡土》第二期读到《几首小诗过大年》，作者李文旭辑录了其父李永鹃老先生几首旧诗，其中一首《除夕忆儿时》：“记得儿时喜腊残，新衣一著几忘寒。待餐岁粿添薪急，欲贴春联候墨干。兴与邻童擒魏武，闲听野老话田单。更阑阿母添香后，爆竹声声最觉欢。”一幅乡村儿童过年图景，写得情趣盎然。还有两首写于改革开放前期的七律，其中一律：“大地回春斗柄移，春移大地欲春曦。晓山树碧春云拥，春圃花香晓露滋。春晓寻幽觅晓径，春晓觅韵醉春鹂。媚入纯色无边好，春意春心入睡迟。”那时政治清明，民生开始富足，老先生喜从衷来，诗里每句都有一个“春”字，写尽满目春光，且组词恰到好处，读来丝毫不觉重复拖沓。南北朝乐府《子夜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也是三句三个“春”字，二者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此可见，只要写出真情实感，即使在诗词史上未见经传的作者，都能写出好诗。章太炎曾说到，乾隆诗万首，为历代诗家之冠，但无传世之作；刘邦只留下一曲《大风歌》，却是好诗（注1）。说得有些偏激，但不乏几分道理。乾隆居深宫之中，未经历过刘邦打天下的艰辛，也无李煜亡国之痛，没有多少喜乐与悲愁可以宣泄，当然写不出好诗；刘邦则不然，他是打天下的雄主，保天下、治天下是一块心病，因而借大风飞云起兴，抒发思慕良臣猛将之愿望，真情随口唱出，虽只三句，也不失一首好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