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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乎上回答古典音乐问题

 阿里山图书馆 2023-06-05 发布于北京

知乎的宣传语是“有问题,就会有答案”,这句话里有个巨大的误区——大部分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有的只是其他人从自己的视角和经验提出的“己见”。我刷知乎时,常能碰到让我忍不住唠叨几句己见的问题,但绝对算不上答案。

歌剧的序曲放到歌剧的最后写的吗?
提问者可能受到罗西尼传说的影响~据说他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上演前一天,才完成了歌剧序曲。
随着歌剧历史发展,序曲越来越短,被吸收到开幕场景之中,变成一个短小的引子或序奏,但无论长短,歌剧的“第一声”依然是最重要的,或者说和最后落幕前“最后一声”同等重要,因为第一声将奠定音乐故事的基调。
我相信绝大部分作曲家在落笔前,起码开头和结尾如何写,都已经胸有成竹,最经典的例子就是《指环》,瓦格纳的整个戏剧就是建立在开篇的自然之声上。另外如《茶花女》的凄凉旋律,犹如她的音乐肖像,从第一个音符里浮现。
为什么著名的古典音乐家都出生在18世纪19世纪?
如今西方古典音乐的建制——从曲目、出版、演出、教学以及史观,大致从十九世纪上半叶到二十世纪中叶,这个体系才成熟和建构起来的,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五十年不到。正是这一阶段,才真正定义了经典,一部分作曲家的一部分乐曲被精选出来,作为常演曲目,列入教材,反复演奏和学习。
这个形态在十九世纪之前,是不存在的。之前几百年,听众都只听刚写出来的音乐,一部作品的上演周期绝少超过两季,很像现在的流行歌曲市场。那时自然没有“经典作曲家”的概念。
至于为何这套经典体系会在十九世纪确立?一个明显的动因就是民族国家的确立,尤其是德国民族主义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觉醒,由于他们在政治上的分散和弱势,中欧德语地区把文化认同高举到空前的地位,音乐又成了重中之重。
门德尔松发现巴赫,也可以说是政治意义上的,巴赫作为北德路德宗教会一位巴洛克大师,成为这个经典建构的起点,然后下一个高峰就是莫扎特神话和贝多芬交响曲以及一系列继承人,瓦格纳的歌剧更是在创作起点上就有构建民族神话的野心。
德奥民族音乐文化圣殿的成功建构,影响到了十九世纪其他民族国家,每个民族国家都筛选出本民族的经典作曲家,将他们的作品在城市中心的歌剧院和音乐厅里反复上演,以他们的名字命名音乐学院,以求代代相传。
这波经典建构浪潮延续到二十世纪初,芬兰的西贝柳斯是这波欧陆经典作曲家的尾声,两次世界大战展现了民族主义的恐怖和黑暗面,二十世纪下半叶解构主义兴起,音乐创作转入精英主义专业小圈子,本真运动发现了大量巴赫之前的大师,但他们都再也没有像之前被捧为民族经典意义上的作曲家。
这个经典建构后来也有一个余波,堪称小阳春,在东方中国和南美诸国,二十世纪反殖民主义的民族解放过程中,也推举出了一批自己民族的经典音乐和作曲家,苏联解体之后,一批小国如波罗的海,也涌现一批颇为成功的民族代表作曲家。也许我们会见证这个过程会在二十一世纪的非洲发生。
为什么德国的古典音乐那么强?
欧洲古典音乐的中心到十八世纪后,才从意大利法国,移往中欧的德语区。当地音乐和艺术的繁荣,得益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带来的欧陆和平均势,连微小的公国城邦,也得以放心生存而不用担心被吞并,以至于中欧德语区成为一块百衲布,遍布小宫廷。他们师法凡尔赛,大搞排场礼仪,歌剧院和宫廷乐队先是聘请法国人意大利人,后来本土人才慢慢取代他们,这种百舸争流的局面,形成了充分竞争的繁荣。这是德语区音乐爆发的基础,到了十九世纪,音乐更成为德国民族身份认同的标志,构建出一套“德国大师”的谱系,影响力至今不衰。
舒伯特为什么不写钢琴协奏曲?
舒伯特不把自己视为独奏炫技演奏家,而且也没有这个雄心。
在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作曲家和演奏家是合体的,好比如今的创作型歌手,上台主要唱自己写的歌,这些歌也是他打响个人名气的“音乐名片”。上演协奏曲是一个独奏/作曲家宣传自己双重实力的捷径。
譬如莫扎特和贝多芬到维也纳时,是作为钢琴炫技独奏家为他们的主要卖点,最佳展示舞台就是上演自己写的钢琴协奏曲。随着贝多芬的耳病恶化,退出公开演奏舞台,也就放弃了这一体裁的创作。肖邦早年靠两首钢琴协奏曲打名气,到巴黎后发现自己讨厌大型公开演奏会,也就不再写钢琴协奏曲了。
回到舒伯特的例子,他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为小提琴和乐队写过小型作品,但钢琴独奏水平次之,也就不会为自己写钢琴协奏曲。加上舒伯特始终未能开创成功的职业生涯,名气不大,也没有其他钢琴家委约他创作。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舒伯特死得太早了。
学钢琴,一定要每天都练琴吗?
我补充一个有意思的视角~来自钢琴大师约瑟夫·霍夫曼的观点,如果一位钢琴学习者或演奏家长期高强度地练习,往往会出现一个瓶颈,产生压力、负担和倦怠,霍夫曼开出的药方是停练一阶段,出去休假一次,大脑和身体机能得到休息放松之后,重新拿起以前的曲子,往往会有惊喜和新鲜感,顺利地更上一层楼。
这和很多人在睡眠和休息中,完成记忆和获得启发很类似,让大脑自动来完成工作。有个练琴的小诀窍:上手练新曲子的时候,可以选在晚上练习,集中学了几个小时后,马上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再拿起曲子来练,会熟练很多,因为睡眠时,大脑在帮你继续“练琴”。
为什么贝多芬第三和第八交响曲经常被放在一张专辑中?
从创作逻辑线和设计思路上,两部交响曲可以说是一个大家庭里,长得很不像的兄弟,第三是贝多芬从早期到中期最具野心最膨胀的一部作品,大大拓展了交响曲的表现幅度和长度篇幅,第一乐章里对核心短小动机的使用,是前无古人的,一个青年充分意识到自己力量的自信表达。
而第八是成熟期的大师即将进入晚期前,写的一首小品式的交响曲,似乎在回望青少年时期恩师海顿的风格,俏皮幽默轻松,掩饰不了炉火纯青的技艺,举重若轻,那也是贝多芬创作力有所蛰伏的转型时期,仿佛为晚期的恢弘深刻,甚至是孤独晦涩而暂时调整的酝酿期。由此可见,两部交响曲面貌气质内在差异之大。
为什么第三第八会放一张唱片?主要出于唱片时长考虑,第三较长,但又不像第六田园那么长,填补剩下空间,选第一和第八这样的小型交响曲,长度正好(第一第三的搭配也常见)。其次是两首交响曲气质和创作时期相差比较大,音乐家们能展示他们处理不同风格的变化和能力,对听者也是很好的调剂。
有哪些适合一个人听的古典交响乐?
说得绝对点,没有真正适合一个人听的古典交响乐。
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电子媒介时代,个人聆听,成为接受音乐最主要的方式,所以,按这层逻辑理解,遑论古典交响乐,其他音乐种类,也都适合一个人听。
但由此,我们也忘了古典交响乐诞生的社会属性,他们就是为群体聆听而创作的,他的力量也只有在群体聆听的环境下,才能得到充分共鸣。
我相信绝大部份全心投入聆听的爱乐者都有这样的感受,在交响乐协奏曲火力全开的终章,超凡入圣的一刻,个人是很难独自承受这种激荡,总想找人来共享。我甚至认为,如果一个人长期独自沉浸在交响乐营造的高潮快感中,会对身心现实感造成妨碍,孤高自我的爱乐乐迷太多太多,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这并不健康。
如果这个问题是,有没有适合一个人聆听的古典音乐(不是交响,理由如上)那还是很多很多的,作曲家创作时,意图就是私密聆听和倾诉,肖邦的夜曲,道兰的鲁特琴曲,吉他小品,一大堆氛围音乐作曲家的专辑都是为单人聆听而设计创作。
古典乐作曲家们出生在现代会怎样?
哪里有钱哪里有稳定保障的职位,天才们就会聚集在那里。如今的一流音乐家们要么在市场上赚钱,要么在学校里教书。古典音乐界基本演老古董,收入不高(美国指挥年收入中位数只有5万美金),对新生代天才们没有吸引力。
莫扎特就是今天的麦卡特尼;瓦格纳会为游戏和电影写配乐;巴赫还是会在学校里教书带合唱团;李斯特肯定是流行巨星;肖邦会深度沉迷社交媒体圈无数文青粉丝;舒曼写小说和诗歌更在行;威尔第就是今天的音乐剧韦伯;舒伯特还是会潦倒,性别认知混乱,受LGBT小圈子追捧;只有理性而中规中矩的圣桑大概会是古典乐团和歌剧院总监,在新年音乐会上亮相,演点趣味保守的曲目。
有哪些轻音乐值得力荐?
如果把轻音乐定义为Light music,那就有两个不同的领域,我看这个问题下的回复,说的都是宽泛的那个领域——所有easy listening 之下的大杂烩,从莫扎特的小夜曲到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都可以放进去。这也造成口味太庞杂,无从推荐。
另外还有轻音乐的一个狭窄定义,有点像“古典主义音乐”只包括海顿到贝多芬的差不多五十年,light music也特指英国20至40年代,“轻音乐黄金时代”的一批作曲家和作品,在英国,尤其伦敦都市音乐文化催生了一批通俗乐队音乐的消费欣赏市场,其首要代表就是“英国轻音乐之王”凯特尔贝,他的《波斯集市》、《中国寺院花园》至今脍炙人口,其他一批作曲家里如今只有Sidney Torch,Eric Coates还常演,其他绝大部份都被遗忘了。二战之后,英国通俗轻音乐迅速衰落,被流行摇滚取代,不过在美国倒出了一个继承这个传统的大师Leroy Anderson,他的《打字机》、《养鸡场》、《号手的节日》、《跳圆舞曲的猫咪》……太多名作,如今是欧美各大pops orchestra通俗乐团的保留曲目。
国内这些年大力建设正规的古典交响乐团,反而忽视了更接地气的通俗乐团,故此这个领域不太普及,只有中学或大学的学生乐团会演一点这方面的曲目。
钢琴为什么能被称为乐器之王?
所谓“乐器之王”,并不是一个正规提法,而且比较老套了,过去在坊间流传,现在反而见得少,如今更提倡多元平等,每样乐器各有特色,钢琴“霸权”不再像十九世纪下半叶和二十世纪那么风光。
看这个问题,如果聚焦于钢琴本身的优异性能,自然没有问题,但要更准确地理解这个说法,还原历史背景必不可少。
在十八世纪之前,真正的“乐器之王”是管风琴,就拿到现在,管风琴的体量音量音色音域表现幅度,照样碾压钢琴,好比海里的巨鲸对陆上大象。在钢琴还未诞生的数百年中,管风琴更是没有敌手的巨无霸。
文艺复兴时代之前,器乐发展远远逊于人声,直到巴洛克时代,才有小提琴一枝独秀,高音表现力惊人。我们可以说小提琴一度也登上过王位。
钢琴刚在克里斯托弗里手下诞生时,远远没有羽管键琴那么风光,但它天生就有管风琴和羽管键琴所不具备的基因,可以自如地控制强弱音量。“钢琴”只有中国人这么叫它,它的名字叫做fortepiano,重轻琴,强弱琴,后来简称“轻琴”,piano。
到了十八世纪末法国大革命时期,羽管键琴已经被视为老古董,重轻琴才是时髦货。因为古典时代主调音乐与功能和声占据主导,管风琴天生是复调乐器,羽管键琴太精致柔弱贵族气太浓,古典风格强调功能和声带来的动力,戏剧对比,以及主调音乐主旋律和伴奏的分层,这些只有在重轻琴上才能得到完美体现。
但当时的重轻琴(如今也叫做早期钢琴)都是木质架构,发音沉闷,音量不大,各音区声音不统一,各个地方生产的牌子声音差别很大。这点只有到了工业革命成熟的十九世纪中叶,才得到改天换地的进步,双重擒纵技术引进,保证了快速击键功能;整个内部用铸铁架构,能保证钢丝琴弦有空前的张力,捶击声由此变得洪亮,音色统一,适合于大规模标准化生产,对其他还都停留在手工制造阶段的乐器形成极大优势。
当国人见到舶来的重轻琴,打开内部一看,不由得命名其为“钢琴”,钢的琴名副其实,这是工业革命的产物,自然傲视群伦,占尽潮头。
钢琴“霸权”至今难以在根本上动摇的另一个原因是曲目,从莫扎特开始(也可以巴赫开始算,因为他晚年弹过重轻琴,并深表喜爱),最受欢迎的键盘古典音乐曲目,都是为钢琴而作,就像一个能容纳最多软件app的平台,自然难以被挑战。钢琴的大规模生产,使得这一空前复杂的机械装置能进入千家万户,普及程度没有其他乐器可以相提并论。
为什么听古典音乐会不可以随意鼓掌?
说到在古典音乐会上演交响曲或组曲,乐章之间不得鼓掌的传统,有一个历史变化过程。在器乐合奏体裁成型的十八世纪,乐章间是可以鼓掌的,从莫扎特贝多芬时代,甚至到十九世纪中叶,乐章之间一直欢迎听众鼓掌,喜欢了,鼓掌热烈了,受追捧的乐章再来一遍。不能鼓掌是十九世纪下半叶,音乐厅渐渐变成文化高地,有象征意味,浪漫主义音乐家把创作神圣化了,上音乐厅有点像教堂了,这才养成交响曲乐章间不能鼓掌的禁忌。相对应地在同期,很多交响曲创作的设计更连贯一体,避免鼓掌打断。
不过,到了上世纪末新世纪初,欧美各国维护这个传统的势力退潮了,古典乐变弱势,再死抱这个规矩意义不大,鼓掌禁忌提的人越来越少,相对随意了些。音乐家如果的确希望某部交响曲的演奏,不被鼓掌打断,会事先和观众沟通的。没做到位的话,是组织者问题,不是观众问题。如今国内剧场演出前是例行广播~“乐章间不能鼓掌”,但对不熟悉音乐的听众,还是会一头雾水,并不友好。
关于鼓掌禁忌,也需要注意地区差异,譬如我前些年见过,在保守的莱比锡,演布鲁克纳,游客在乐章间鼓掌,被当地人嘘声喝止。而相同的曲目在纽约,就比较随意,有人鼓,有人不鼓,见多不怪。
苏联歌曲与当今俄罗斯歌曲有何不同?
如果从音乐风格和歌曲主题看,这么长时段,真是千头万绪,难以说清道明。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简单说说~
两者最大区别是艺术家的体制归属,艺术家在苏联时代大部分都是体制内,国家养,创作要符合国家方针,艺术家从属于国家出资的各种协会,经过审核后,也由国家控制的演出发行和广播渠道,和受众见面,专业歌曲作词作曲家的收入都由国家支付。体制外也有,大多是业余的,如果通过审核,也有机会发表,出名了转正。然后还有一类是地下的反体制,在苏联后期的流行和摇滚领域很多。中国听众熟悉的基本上是体制内的歌曲。
到了苏联后期也有歌星走市场化,譬如普加乔娃,维克多崔,到了俄罗斯时代,就完全走市场化,少部分得到政府基金支持,基本上是项目制的,譬如为政府大型项目写歌。如今最受欢迎的歌手,都是靠流行榜和影视剧。
由于苏联时代,国家控制所有的广播和影视媒体,传播渠道单一,所以受欢迎的歌曲的传播力是俄罗斯无法比拟的,后者更接近欧美流行排行榜的玩法,非常多元,代际差别很大,年轻人的歌曲和欧美流行听起来很类似,只是换成了俄语。老一代还在听老歌,以七八十年代的影视歌曲为主,更老的苏联歌曲,已经乏人问津了,就像国内主流听众很少去听八十年代以前的歌曲。
一鳞半爪说两个苏联歌曲的类型:绝迹的一类和得到延续、发扬光大的一类。
苏联时代最吃香的群众合唱歌曲,据说有上万首之多,如今在俄罗斯基本绝迹了,没人再去写新歌,要唱,也只有老头老太去唱,或是在特殊纪念性场合才表演。
另一种得到发扬光大的歌曲类型是维索茨基、奥库扎瓦两大家为代表的“诗人-歌谣”,也有翻译为苏式谣唱,创作者自己写诗谱曲和演唱,大多边弹吉他边唱,从五十年代先从体制外兴起,创作者和有影响力的歌手辈出,至今不衰,譬如国内也有不少人喜欢的奥列格·波古金,可惜他不创作。这类歌曲兴起时,中苏敌对,在中国没有产生影响,八九十年代,靠了几部电影插曲,才为国人所知,例如梁赞诺夫的《命运的捉弄》和《残酷的浪漫史》(参见公号里几篇相关介绍:奥库扎瓦的卫国战争歌谣阿尔巴特大街上的吟唱诗人你可以离诗歌更近)。
题外话: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近十多年来,普京时代的俄罗斯要“重塑大国梦”,掀起对苏联时代的怀旧风潮,解体时正当青年的一代人如今步入退休之年,在拥抱欧美音乐三十多年后,重新开始听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歌曲,怀旧的影视剧和穿越剧里大量用苏联时代歌曲,伴随对胜利日庆典的重视,卫国战争歌曲特别受欢迎。
(文 / 谢力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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