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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走笔|孔帆升:家山明月

 百姓文学社 2023-06-06 发布于云南

          

    

            

  三姐是我的骄傲和依靠。她十几岁时当过村干部,当过赤脚医生,兜人喜,见多识广,有能力。姐一家家大口阔,记得她嫁出去好多年,很少回娘家,来了也是住不得一天,就惦着她家里,火急火燎地往回赶。我晓得姐年轻时对父母是有意见的,不要她参加工作,把机会让给别人不说,还作主把她出嫁。父母病重那段时间,她来往老家稠密些,也只是住个两天,没日没夜帮着洗晒收捡,自己帮父母打针,把这边搞出个头蒂了,就含泪与父母告辞,去河那边她的家。我有时自私地在心里怪她怎么老是考虑那个家,却不多抽时间陪陪父母。在我未参加工作,父母又无力下田地那些年,农活都是靠姐夫和亲戚们扛过的。姐见我身单力微,满是痛苦的表情,便叫姐夫不时过来帮忙。

  平素没事时,姐好像与我没关系似的,从不与我联系。我调到城里工作后,我们就一年难得见一回面,有时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不是不懂亲情,姐是不是因我的疏远而忘了我。或者说,我们这种亲情还不如同学朋友之间更紧密?有时反省自己,是不是缺乏人情,变得如野兽样对亲情麻木。有时,我又暗暗怪姐,父母去后你就不管我了?一门心思操你家务了!

  姐的孩子都大了,陆续离开了家。大女儿嫁到江西吉安,在外开了家小公司,大儿在县城成了家,二女儿在外打工,小儿子还刚上大学。她与姐夫俩在家干了几年,桔子老化,产量与品质一年不如一年,他们就出来了。她说做农活累死也找不到一百元,打工苦点来钱快。这样,她五十好几了还与姐夫双双离家打工。姐夫去了武汉,她自己在县城找了个小旅馆搞内勤,月工资800元,对这份工作,她很是知足和卖力。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拖地抹桌做饭,还为打麻将的客人倒茶水代买香烟,她一点也不烦。我去看她时,老板娘正跷着二郎腿看电视,老板娘说:自从聘到你姐,我就解放了,做起了真正老板娘。这老板娘才30来岁,头发斑白的姐服侍她,一点也没觉得有失尊严,相反还为感谢老板娘的知遇之情,不时请人回家捎来桔子、板栗、菜豆等时令特产给老板娘。我劝她不必这样投入,她说干就干好,反正力气是奴才去了又来,闲着也白白浪费了。

  因为旅馆春潮,便住进了我家,这也是在我家园老师的再三央求下才住下的。每天晚上,她睡在沙发上,园多次请她去床上睡,她就是不肯,生怕打搅了我们的生活。而我年前起就单独睡张大床了,睡得自如,无所拘束,一张大床任我横竖乱放身体,感觉很舒服,我没考虑姐在沙发上如何难受,没想到把床让给她。每天清晨,她起得很早,轻轻地打扫卫生,细心把地拖好后就悄然出门。常常是我起床后,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了,沙发的被叠齐整了,孩子们乱扔的东西都归得顺顺当当了。

  园多次要姐在家吃早餐,她却只偶尔喝杯豆浆。有时请她吃鱼肉,她都生别别的讲礼,我反正也不闻不问,由她。有一回,我听说姐要回家,便说我刚好下乡可带她一段路。她激动得一夜没睡,早上五点多就醒了,园老师嗔怪她不安心休息,她说:“我是这性格,像娘的,心里有点事就兜着,怕睡过了头。”我是想让她免遭坐班车的劳苦,没想到使她耽误了一晚上的休息,也怪我说黑早就走,害得她生怕拖累我行程。通常都是这样的,我替她考虑一点点,她却放心里想得很多很多。

  姐不是有难事,从不张口要我帮的。有一次,姐对我说起她大儿子与媳妇吵嘴,有一个月不说话了。她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我因为心情差,很不耐烦,打断她的话,责怪她不该操这心。她轻声说:“你脾气怎这么歹。”就坐在沙发里,不再说话。过了两天,她又问我去说外甥没有。我说:“没有。你自己儿子自己管,你有几个孩子,一个一个管,你管得了?”她说:“么办?晓得了总放心不下。”见我黑着脸,她就黯然神伤,不啰嗦了,带了门便出去。几天后,她大概是意识到了儿子的变化,每进门都舒眉了许多,常常与园老师唠到深夜。我便又烦,要她们小点声,别这样影响人,两个女人居然自此说话声音就小了,每晚九点,我的鼾声准时淹没了那温馨的拉家常。

  ?当我有一点不适,脸色有些难看,常常不想吃饭,或被酒灌得走路不稳时,姐都是显出母亲般疼,问长问短,那情形让人想到郎中有割补之心,又不免生出几分烦。历来,我不习惯别人婆婆妈妈,寻根究底,也没养成细微体贴他人的习惯。她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是不图回报的,我对这个菩萨回报的却是冷淡与厌烦。

  有时心情好了,反思自己对姐的淡漠,心头会掠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又被浮嚣生活所淹没。同是父母所生,品性竟差这么多!父母为何把几个女儿训得如绵羊,一个个惟父母之命是从,却把儿子放养。冷静时,我知自己这辈子长不大,无可救药地执拗,这会令许多人伤心伤感,会让许多人产生隔阂,让人渐行渐远,只会有极个别人才不离不弃。那天,难得坐在沙发上与姐一起看电视,我终于张开了紧闭的嘴,实实地问姐:“我这么无情无义对你,你怎么不对我厌恶?”姐笑着说:“你肯搭理我了?怪我没能力,帮不了你,还拖累你。”

  过了几年,常常下乡就顺路去看姐。姐每次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那天,太阳已落入河岔,村里静极,只见到几个很悠闲的老人。我们坐在桂树下边吃柿、板栗与桔子,边看白鹭戏水,边等着炊烟升起。

  姐一时措手不及,好一阵忙乱,点燃灶火,去楼上取腊肉,下河剖鱼,到菜园摘南瓜,脚不住手不停,如同打仗。心里有点懊悔上门,给老姐惹来这多麻烦,脸上却不得不如平静的河面,装着什么也没有的样子。

  又来了位大姐,帮着姐做饭菜,我想帮帮不上,在厨房内外无聊地踱着步,只叮嘱别弄菜了,太晚了,随便点。一时竟坐立不安起来,到门口抬头望向河床,远方一轮如钩月不知何时已挂上天边。无比的妩媚、沉静、皎洁,把我忐忑不安的心安抚了下来,我也就渐渐把给姐添麻烦当享受来看了,且满足同伴对农家生活的好奇心吧。同伴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农家饭食的过程,孩儿般问这问那,姐与那位帮忙的大姐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还不时轻轻地笑出声来。我知道这是为客人殷勤所换得的满足,是尽主人情份的安逸,也是撑弟弟面子的慰藉。

  不一会,秋风更其丰富了,除了桂花香,桔香,屋里外还飘着腊肉香,煎鱼的香味。再次迈入厨房时,他们还在唠着什么,灶下玉米棒又被送进灶内,火旺着,开始炒南瓜了。我想啰嗦旧话叫姐停住忙碌,同伴却故自说起我如何的善良。我不好开口,见到姐的脸上淌着汗,同时绽开了溢出来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感,让她知道弟在离开乡村几十年了还保持着乡村的淳朴,这下她该对我放心了。我不习惯人当面说我什么,轻步出门了,听到姐在身后对人说我像我娘不爱走动,善良本分,怕给人添麻烦。

  默默地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同伴再三请她同桌吃,她却没有上桌趁热喝上一口汤。在我们品味绿色环保饭食时,她一个人躬着个腰剪着桔子,摘着板栗,拣着土鸡蛋,并把它们分装成一个个袋子,让来者每人一份。我已麻木这份情谊,想推却也是枉然,倘若不带走礼物,她是会很生气也很执拗的。

  当我沿着修的人工阶梯,走上姐门前小山包时,姐从后面叫住我,说:生,我问你句话,话还未问,先自哽咽起来。我不敢回头看她,但明显感知她流泪了,我的泪也止不住。只好任由它在眼眶里。雨在下着,枯林的泪湿,水泥阶梯上长了苔藓,她穿着拖鞋,我不要她送,她执意要送,她说要走走。一直送到大路旁,我临上车时,她流着泪说:弟媳身体不好,你也要保重。

  我说我心态好。然后,脸上居然真的很配合地露出了笑容,冲车外的她笑了笑,叫司机按响喇叭,我们挥挥手告别。

  月亮早已升起,车子在富河边汲足乡情,缓缓离开村舍与桔林,好远了,姐还在月下挥手。

  回家写了首诗,给这位从未做过生日的姐。

  弯月

  多年了, 除了文字

  我的眼睛寻不到,一处

  能镀亮自己的地方

  昨晚,终于发现

  富河上有弯眉月,很好地

  安放了我,惶惑已久的目光

  想不清这是为什么

  却原来是回了趟故乡

  看到姐姐发自内心的微笑

作者简介: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长江文艺>><<芳草>><<短篇小说>><<青年作家>><<延安文学>><<散文百家>><<湖北日报>><<解放日报>><<楚天都市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  <<渐行渐远的瓦>>等作品选入全国高中语文教材,多篇散文入选多省中高考阅读分析试题,入选各类全国年度散文选本。获全国党报副刊作品奖等多项奖。出版有<<旧光线>>等多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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