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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开卷有益  《诗经》说“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这样国色天香的人，真是能代表国家形象的女子！中华文明是一曲连绵不绝的复调，这个复调中有一支属于女性的旋律，它平和温婉，却也昂扬回旋，时露峥嵘！ ——蒙曼 《蒙曼女性诗词课 邦媛》序 《蒙曼女性诗词课》全新续篇《邦媛》来了！第一册《哲妇》主讲的是改变历史的28位政治女性，《蒙曼女性诗词课 邦媛》主讲书写历史的24位文化女性的精彩人生，以及她们背后的中国史。 上官婉儿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唐代是一个女性大放异彩的时代。以武则天为代表的一众宫廷女性竞相追逐最高权力，构筑起一个华丽而血腥的红妆时代。 红妆时代是一个社会变革空前剧烈、个人命运起伏巨大的年代。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的，不仅有从先帝弃妃到开国皇帝的武则天，有天之娇女太平公主，也有出身罪臣的上官婉儿。 在上官婉儿身上，有两个头衔最引人瞩目。一个头衔是“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另一个头衔则是“巾帼宰相”。 这两个头衔交织出一段奇异的人生经历，令人感慨万千。  ▲影视剧中的上官婉儿 / 95版《武则天》，茹萍饰上官婉儿 才女 先说才女。 中国古代的才女都会写诗，上官婉儿也不例外。全唐诗收录了她的三十二首诗，其中一首《彩书怨》，最为有名。诗云：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什么意思呢？当洞庭湖的秋叶刚刚凋落的时候，我深深思念着万里之外的你。露水越来越浓，我的被子也越来越冷；月亮悄悄落下去，锦屏也跟着暗淡了下去。我想演奏一首江南曲，却又放下琴来，写信给远在蓟北的你。信里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惆怅着，咱们已经分离太久太久。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这一联的辞藻多么华丽！“露浓”对“月落”，“香被”对“锦屏”，“冷”对“虚”，对仗又多么整齐！ 事实上，这种崇尚结构精巧、辞藻华丽的诗体正是上官婉儿的爷爷上官仪当年大力提倡的，所以又叫“上官体”。虽然上官婉儿还在襁褓之中，她的爷爷就被武则天杀死了，但是，诗人的基因就是这么强大，上官婉儿一开口，还是那么华丽丽的上官体。 华丽可不是这首诗唯一的好处，当年，上官体最让人诟病的就是内容空虚，可是，婉儿这首诗却并不显得空洞，而是有着沉甸甸的感情。 诗人为什么觉得香被冷，锦屏虚？因为她思念的那个“君”，远在万里之外的蓟北，“此时相望不相闻”，所以她的心才和香被一样冷，和锦屏一样虚了！那么，这心头的思念是突如其来的呢，还是一直缭绕的呢？当然是一直缭绕的，因为“露浓”和“月落”两个词，让我们看到了时间的流逝。露水刚刚降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床上了，可是直到露浓时分，她还在辗转反侧。同样，当月亮还挂在天上的时候，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月亮，此刻月亮都落下去了，她仍然耿耿难眠。这是多么绵长的夜晚，又是多么绵长的思念呀。 有了这样的感情在里头，连我们都会觉得，那“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时节，是多么萧瑟，那“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的心情，又是多么寂寞。 要知道，上官婉儿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没入掖庭，一辈子基本上都在后宫度过，根本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的生活经验，当然更不可能有一个出征蓟北的丈夫，但是，她凭着想象，就把那民间思妇的心写活了，也写美了，这不就是天生的诗人吗？ 本篇插画来自《蒙曼女性诗词课 邦媛》 图 / 呼葱觅蒜 不过，作为才女，上官婉儿最厉害的地方还不是自己写诗，而是品评天下诗人。 大家知道，作为汉语诗歌代表形态的格律诗又叫“沈宋体”，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沈佺期和宋之问两位大诗人对格律的发展和定型做出了重大贡献。可是在当时，沈佺期和宋之问写诗的优劣，也是要靠上官婉儿来评判的。 前文提到过，武则天晚年特别崇尚文学，经常组织学士们写诗、赛诗。既然是比赛，就得有胜负，谁来评判呢？就是上官婉儿。 后来，唐中宗发动神龙政变，逼武则天退位，改周为唐。朝代变了，崇文的风气却一直延续下来，唐中宗仍然喜欢拉着大臣到处游玩，所到之处必然赋诗，而且只要赋诗还必须要比拼高低，决出胜负。谁来做裁判呢？仍然是上官婉儿。  这就引出了一个著名的故事。 唐中宗景龙年间，有一次过正月三十。正月三十在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但是，在唐朝的时候，正月三十又叫“晦日”，大家都放假，到处游乐，是一个挺重要的节日。这一天，唐中宗率领群臣驾幸昆明池，池上泛舟，池畔奏乐，一派热闹景象。 这个时候，韦皇后提议说：如此良辰美景，怎么能没有诗呢？不如大家都来赋诗记胜，请皇帝先写一首打个样，然后群臣唱和，就叫《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中宗让上官婉儿当裁判，从大臣的和诗中评出一首最好的，作成歌词，当场配乐演唱。 这个提议真是风雅，群臣纷纷凑趣，于是就都动笔写了起来。只见皇帝的大帐前结起彩楼，上官婉儿端坐在彩楼之上，神采飞扬，恍如神仙妃子。彩楼下面是文武百官，有的临水吟哦，有的奋笔疾书，中间还有宫女们往来穿梭，随时把大臣们写好的诗收集起来，送到彩楼上去。 上官婉儿就在彩楼之上评审大臣们交上来的作品，她随看随丢，很快，诗篇就跟雪片一样飞了下来，这被抛下来的，自然就是落选的了。最后，她的手里只剩下沈佺期和宋之问所写的两首诗。 这两个人都是当时的文坛翘楚，并称“沈宋”，水平一向难分高下。所以，一百多号官员都翘首以待，看上官婉儿如何评判。两位当事人更是铆足了劲，暗暗约定，咱们俩到底谁优谁劣，就看今天了。  这个时候，又有一篇诗落了下来，谁的呢？沈佺期的。 自己为什么落选了呢？不要说沈佺期不服气，一定要讨个说法，就是那围观的一百多大臣，也心存疑惑，甚至连唐中宗和韦皇后都动了好奇之心。 这个时候，只听上官婉儿朗声解释：这两首诗单看前面，确实功力相当，但是，沈佺期的最后一句是“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一看就是强弩之末，词气已尽；而宋之问的最后一句是“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则犹如大鹏展翅，陡然健举，诗句写完了，但是气势还盛，这不就是宋之问高过沈佺期的地方吗？ 仔细想想，这真是一番高论。什么叫“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所谓“豫章材”就是指栋梁之材，诗文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人犹如朽木不可雕也，看见别人都是栋梁之材，我感觉特别惭愧。这样的说法，是不是让人一听就垂头丧气？而且，既然是陪皇帝游玩，写应制诗，那结尾一定要落到皇帝身上，要颂圣，才合规矩。你说自己很没有水平，有什么意思啊？ 反观宋之问这首诗就不一样了。什么叫“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其实是在点题，题目既然有“晦日”，也就是三十日，那一定没有月亮。可是，宋之问说得好，就算没有月亮也不要紧，自然会有夜明珠来给我们照亮。 这夜明珠又是怎么回事呢？这里用的是汉武帝的一个典故。 当年，汉武帝曾经放生过一条大鱼，后来，大鱼就把一双夜明珠放在昆明池边，来报答汉武帝的好生之德。此刻唐中宗也是游幸昆明池，用这个典故，多么应景啊。而且，把唐中宗比成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这不就是颂圣吗？这才是应制诗应有的规矩。 听她这么一解释，沈佺期服气不服气？当然服气。大臣们服气不服气？当然也服气。 这样现场品评诗人，才是唐代诗词大会的风采，而这背后考验的，其实是上官婉儿的诗词鉴赏力和现场反应力。  据说，上官婉儿出生之前，她的母亲郑夫人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中，有一位神人给了她一杆大秤，对她说：“持此称量天下。” 郑夫人醒后找人解梦，人们都恭喜她，说她肚子里的宝宝以后肯定要当宰相，否则怎么会称量天下呢！ 郑夫人也暗暗地怀着期待，没想到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孩。女孩怎么可能称量天下呢？郑夫人很是泄气，但是，看着小女儿聪明可爱的样子，又忍不住逗她说：“你是不是称量天下的那个人呀？” 上官婉儿当时还不会说话，但是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说：“没错，就是我呀。” 郑夫人是个有福气的人，虽然早年受公公上官仪牵连，没入掖庭，但中年以后，却跟着女儿享尽了荣华富贵。此时，看到女儿在昆明池评判诗人，她一定会想起那个称量天下的大梦吧？ 事实上，上官婉儿不仅评判文人，她也保护文人，她曾经劝唐中宗扩大书馆，增加学士名额，让写诗蔚然成风，也正是在这种风气之下，格律诗才最终定型。 现在我们提及古代才女，一定会首推李清照。但是，如果拿对当时文坛的影响力来衡量，那么，上官婉儿还应该胜过李清照一筹。  巾帼宰相 再看巾帼宰相。 为什么上官婉儿能够品评天下诗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才华横溢，压倒众生吗？当然不是。她能够有那么大的文坛影响力，不仅因为她有才，更因为她参政，而且是深度参政。 上官婉儿参政，是从做武则天的机要秘书开始的。本来，上官婉儿的爷爷和爸爸都死于武则天之手，上官婉儿也因此被没入掖庭，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婴儿。掖庭是个最没前途的地方，但是，上官婉儿禀赋过人，硬是在那种环境下学会了吟诗作赋，而且头脑特别清醒。 常言道“是金子总会发光”，就在她十三岁那年，武则天不知因为什么机缘知道了这个小女孩，一番测试之后，马上决定把她放到身边做秘书。 大家都知道，秘书这个岗位很重要，可是，武则天当时还是皇后，皇后并没有秘书这种人员配置。怎么安排上官婉儿呢？武则天永远有办法。 当时唐高宗还健在，武则天大笔一挥，给上官婉儿安了一个“才人”的头衔。要知道，才人可是皇帝妃嫔中的一个序列，当年武则天本人就是从唐太宗的才人做起的。她那么爱嫉妒，应该不允许别的女人接近唐高宗才是，为什么还要让上官婉儿当才人呢？其实，这就是武则天了不起的地方了。 她看中上官婉儿是棵好苗子，想要栽培她。怎么栽培呢？ 唐朝的后宫有两个系统，一个叫女官系统，算是服务宫廷的公务员，这倒符合上官婉儿的身份，可是，女官做到头也不过是五品官，武则天觉得，这会埋没了上官婉儿。另一个系统就是妃嫔系统了，妃嫔是皇帝的妾，确实不符合上官婉儿的秘书身份，但是，妃嫔系统最高可以做到一品，上升空间大。 怎样安排合适呢？武则天是个有水平的领导，她不仅擅长发现人才，更擅长不拘一格用人才。思来想去，她干脆绕过女官系统，直接把上官婉儿放到了妃嫔序列！ 虽然才人也还只是五品，但是，只要好好干，以后定会有出头之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武则天不嫉妒上官婉儿，事实上，上官婉儿就是一个披着妃嫔外套的公务员，直接为武则天服务，唐高宗完全不能染指，那还有什么可嫉妒的呢！ 而且，从这个才人的身份，我们也可以稍微窥测一下武则天的内心世界了。也许，在她看来，上官婉儿多少有一点她当年的影子吧，所以，她才会也给上官婉儿一个同样的位置，想要看看婉儿在这个位置上怎么走下去，或者说，走上去。  那么，上官婉儿到底有没有走上去呢？她走上去了。而且，恰恰是靠搞政变反对武则天才走上去的。 武则天晚年不是卧病在床吗？太子李显（后来的唐中宗）趁机联合太平公主等人发动神龙政变，逼迫武则天退位，改周为唐。在这场政变中，上官婉儿审时度势，站在了太子一边，率领宫女当了内应。政变结束后，太子李显当了皇帝，马上，上官婉儿也从五品才人升为三品婕妤，很快又升为二品昭容。 可能读者朋友会发觉，这不就和武则天从唐太宗的武才人晋升为唐高宗的武昭仪是一个道理吗？难道唐中宗也跟他爸爸唐高宗一样，父子聚麀吗？当然不是。上官婉儿仍然是一个披着妃嫔外套的公务员，在武则天时代如此，在唐中宗时代仍然如此。只不过，她在唐中宗时代比在武则天时代地位重要太多了。 因为唐中宗和武则天不一样。武则天是既有政治经验，又有政治班底。而唐中宗呢？既没有政治经验，也没有政治班底。虽然已经坐上龙床，但是整个大臣系统中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听他的，也没有几个人是他真正放心的。既然如此，身为本朝功臣，而又曾经在前朝掌握机要的上官婉儿就成了唐中宗以及韦皇后的高参，他们应该联合谁，怎么联合；应该打击谁，怎么打击，很多都是上官婉儿的主意，其中最重要的一些诏书，也都由上官婉儿来起草。 换句话说，在武则天时期，上官婉儿还只是个机要秘书，而到唐中宗时代，她已经俨然是一个辅政大臣了。有这样的威势，当时的人都称她为“巾帼宰相”，这位内宰相能够主宰朝政，又怎么不能居高临下，品评天下诗人呢！ 而且，既然是内宰相，那就得享受一些宰相的待遇了。什么待遇呢？唐中宗居然破例赏赐给她宫外的住宅，让她到宫外自由居住，每天只需按时按点，回宫上班而已。 一个身为皇帝妃子的人，居然住在宫外，这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算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了吧？更不可思议的是，上官婉儿还拥有不止一个情人，经常跟他们在私宅幽会。想想看，一个皇帝，居然允许自己的妃子找情人，是不是令人瞠目结舌？ 为什么唐中宗会这样做呢？关键原因既不是他软弱，也不是他通达，而是他真心实意地拿上官婉儿当宰相看待。 上官婉儿在宫内宫外自由行走、春风得意的时代，也正是韦皇后谋求当女皇，安乐公主谋求当皇太女的时代。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她们都成功了，中国历史岂不是要大幅度改写？这女皇帝、皇太女和女宰相的组合，该是多么神奇呀！ 然而，历史并没有沿着这个思路发展下去。很快，唐中宗暴崩，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杀死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顺便也杀死了惯于翻云覆雨的上官婉儿。一代才女，一代内宰相就此香消玉殒。 随着武则天、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乃至后来的太平公主相继死去，中国历史上一段政治女性大放异彩的红妆时代戛然落幕。  不过，人只要活过，就会留下痕迹。 中唐有一位诗人叫吕温，他的朋友崔仁亮在洛阳逛书店，买到了一本《研神记》。薄薄的书一打开，就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香气，连蠹虫都不敢来侵扰。再仔细看，上面居然有上官婉儿写的题记。这居然是当年上官婉儿的藏书啊，而这时距离婉儿去世，已经过去了将近百年。 这样的奇遇，让吕温太意外，也太震撼了，他忍不住提起笔来，写了一首《上官昭容书楼歌》来讲述这段传奇。诗云： 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什么意思呢？他说，汉朝的班婕妤和唐朝的上官昭容都那么出众，她们虽然相隔千年，但是，吟诗作赋的才华却并无不同。她们说自己的才华得自天然，她们不觉得男子就一定会胜过妇人。 “自然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这句话说得真有力量。虽然，要彻底让人接受这个说法，可能还需要再经过一千年，但是，这个声音只要出现了，就不会了无痕迹，它一定会穿过历史的重重迷雾，变成下一个时代的一声惊雷。  《蒙曼女性诗词课 邦媛》主讲书写历史的24位文化女性。这里不仅有“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深情，有“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的无奈，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洒脱，更有“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豪情。这些女子温柔，但却抓铁有痕，历史塑造着她们，她们也书写着历史。她们的所思所想在诗词里，她们的人生故事也在诗词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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