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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 小果子的大史诗 |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06-07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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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日报 | 2023年06月07日

艾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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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于苹果、香蕉与我们四季常伴,桑葚是每年初夏时节才会闪耀于枝头的小果实,无论从名声还是市场来看,都略显低调。桑葚果实虽轻巧,承载的人文情感和历史意义却尤其厚重——它是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那“紫红的桑葚”滋味,是诗经里“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咏叹,是许多人爬树摘桑葚的童年记忆,更是东方自古以来农耕、桑织文明的一部分。这种中国的水果,随着蚕桑文明出现、丝绸之路的崛起,谱写出了小果子的宏大史诗。

  出身名门的“神木”之果

  桑葚果实虽然体格微小、“行事”低调,却出身“名门”。三千多年前的《诗经·卫风·氓》里有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润泽光亮的桑叶,托起了我国自古以来的蚕桑文化;而挂在枝头的桑葚那么诱人,又让人禁不住担心会被鸟儿啄了去。

  作为中华文明里最受尊敬的树木之一,桑树被尊称为“神木”,而“神木”的发源地也充满神秘色彩。雅鲁藏布江,自地球最高点喜马拉雅山北麓的冰川而下,1亿多年前,野生桑树就诞生在雅鲁藏布江流域。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它发展出了心脏形的桑叶、切开会流出乳状汁液的茎干;练就了借助风力传播花粉,再把微小坚硬的种子包裹在聚合果肉里的生存技能。当时光流逝到几千年前时,桑树在东方另有了特别的“技能”:祈雨。

  《吕氏春秋·顺民》记载了“桑林祷雨”的故事。传说商代开国者汤灭夏而正天下之后,“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桑林不负汤以身献祭的苦心,果然天降大雨。后《淮南子》注解:“桑林者,桑山之林,能兴云作雨也。”祷雨须在桑林,是因为古人相信桑树是神木、桑林有神性,可以联结人、神,沟通天地。有关神木的另一个传说,是尧在桑树下把天下禅让给舜。《战国策》记载,“昔者尧见舜于草茅之中,席陇亩而荫庇桑,阴移而受天下传”。根据桑树,古人还想象出一种相关的神木“扶桑”。在后羿射日的神话中,天上曾悬有十个太阳,这十个太阳的栖息处,就是扶桑树,正如《山海经·海外东经》所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1986年,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中还曾出土了“扶桑树”的青铜件。

  古老的桑树不仅流传于神话、深埋于古迹遗址,还生长在与我们同时代的阳光雨露中。

  青藏高原的南迦巴瓦峰下,世界上最古老的桑树静静矗立,在纯净又稀薄的空气里吐故纳新,一如它之前度过的1600多年。野生桑树生命力顽强,在自然界中的寿命能长达千年。早在五千年前,中国人就发现了蚕与桑树之间的秘密。

  从考古学来说,新石器时代的先民们已在野生桑林中发现了桑叶与蚕,开始了对二者的驯化之旅。野生桑树被驯化,成为树型低矮、桑叶优质的“地桑”。野蚕驯化后成为家蚕,吃下富含蛋白质的桑叶,吐丝作茧,丝可织造绸缎。正如《孟子》所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传说中,最早洞悉了蚕桑秘密的人,是黄帝的元妃嫘祖,她把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技巧毫无保留地教给中原百姓,结束了人们以树叶、兽皮蔽体的时代,桑蚕业也就此在中原发展壮大起来。

  殷商时代的甲骨文里已有“蚕”“桑”“丝”等象形字,其中“桑”的象形字有六种之多;《诗经》里多次出现“桑葚”与“桑(树)”,其中“桑”的出现多达20多次。中华上下五千年,历代统治者都十分重视桑蚕业,不少亲力亲为、劝课农桑。《礼记·祭义》记载,“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公桑蚕室,近川而为之”。皇宫中设有专门的“亲蚕室”,每年春天,皇后带领宫中女眷举行“亲蚕礼”。皇帝亲耕、皇后亲蚕,原因是种粮与蚕桑关乎国计民生,目的是示民以耕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部蚕桑史,也是一部中华文明的耕织史。历史上几次战乱带来的人口南迁,将北方的植桑生产经验也带到了江南,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蚕桑丝绸技艺交相辉映,男耕女织的小农家庭经济历代沿袭。管子说得好:“一农不耕,民有为之饥者;一女不织,民有为之寒者。”随之而来的,是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习惯种植桑树。“桑梓”一词,指的是“桑树和梓树生长的地方”,在汉语语境里,它被用来指代“家乡”或“故乡”。

  桑葚的来源——桑树,不仅满足了人们的衣着之需、构成了中国人的精神家园,还是中国古时经济的中流砥柱:织绸和刺绣带来了城乡手工业的繁荣、蚕桑丝绸业的繁荣又带来城镇的兴起,再往高处看,国家财税乃至对外贸易里,都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的身影。

  东西方通吃的救饥小果

从中国传到意大利的白桑枝繁叶茂,成熟的白桑葚缀在枝头。

  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以丝绸贸易为始。可以想象,身披羊毛或亚麻的罗马人,第一次见到薄如蝉翼、色泽闪亮又丝滑亲肤的绸缎时,会有怎样的震撼。在得知这些丝绸是从一种吃桑叶的虫子肚里吐出的时候,这种震惊可能还要再增加一层。桑树、桑葚、桑叶,就这样随着“丝绸之路”进入了西方。

  东方丝绸作为古罗马贵族的奢侈品,价格几乎与黄金等同。虽然在古代中国,种桑养蚕的技术严控外流,但欧洲人“偷师学艺”桑树栽培一直没有中断。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曾授意两位常驻中国的波斯僧人,用空竹筒偷藏了蚕卵、桑叶以及桑树种子,带回欧洲饲养成功。17世纪时的意大利人,从中国引入白桑树,代替地中海沿岸的黑桑树来饲养家蚕,在丝绸贸易中分得一杯羹,也有了美第奇家族的辉煌。意大利蚕桑事业的成功让英国人羡慕不已。1608年,英国国王詹姆斯一世购买并种植了上万株红桑,然而挑剔的蚕宝宝并不爱吃红桑的桑叶,尝试以失败告终。

  桑树的分类有多种,其中一种就是以它的果实,也就是桑葚来分类命名。发源于中国的白桑(Malba),桑葚果实颜色有白色也有紫色,口味较为清淡,培育种植主要是为了获取优质的桑叶。欧洲最常见的栽培树种黑桑,又名波斯桑树(M.nigra),树干较白桑高大,树叶也比白桑宽大。黑桑从波斯引入欧洲,桑葚颜色深紫、风味强烈。而常见于北美洲的红桑(M.rubra),树型和树叶较黑桑更胜一筹,果实呈红色或红紫色,滋味浓郁。无论哪种颜色的桑葚,都是由短柄上的单一花朵发育成的小果聚合在一起,小且硬的种子嵌在果肉里,有颜色的汁液是从单朵花的花被发展而来。

  桑葚曾经是北美土著居民、早期探险家和定居者的食物来源之一。桑葚体形虽然娇小,关键时刻却能救命充饥,这样的故事在东方也有流传。陆游的《闲咏》里,将桑葚与北方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并列:“小麦绕村苗郁郁,柔桑满陌椹累累。”青黄不接时,收集桑葚是度过饥荒的手段,毕竟桑树在房前屋后都有种植。唐代卢携给唐僖宗的奏折里提议:“至深春之后,有菜叶木牙,继以桑葚,渐有可食。”行军作战时,桑葚也曾作为充饥补给。西汉末年,汉室子孙刘秀领兵亲征,去平定王莽叛乱,一时落了下风,困于幽州,饥饿难耐时,幸好恰逢桑葚挂枝。靠着桑葚充饥,刘秀挺过了最难的时刻,之后打败叛军。刘秀派人去封赏桑树,不料那人不识桑树,错将桑树旁的椿树封了赏,于是就有了“桑树救驾,椿树封王”的故事流传。

  “二十四孝”故事中有“拾葚异器”一事,同样发生在王莽之乱的时期,说的是一位名叫蔡顺的少年,与母亲相依为命,每天采桑葚充饥。蔡顺非常孝顺,拾桑葚时,总把红色的桑葚和黑紫色的桑葚分别装在两个不同的篓子里。后者成熟甜美,供母亲食用,前者味道发酸,少年自己吃。正如《本草新编》对桑葚有“紫者为第一,红者次之,青则不可用”的评判。路过的赤眉军感其孝心,送他粮食以渡难关。

  《齐民要术》里也记载了桑椹用作救荒备饥的食物保存:“椹熟时,多收,曝干之,凶年粟少,可以当食……今自河以北,大家收百石,少者尚数十斛。”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重视荒政,号召百姓种植桑、枣、柿、栗,以应对自然灾害来临时的粮食不足。为鼓励栽种,他还下令,自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后的桑枣种植,但以数报,不再纳税。

  从《本草纲目》走出的桑葚加工


《本草纲目》中记述了桑葚的食用功效。

  或许是受其父的影响,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橚尤其关心百姓生计。在其所著的《救荒本草》里,朱橚认为桑树“处处有之”,而且“桑之精华净在于椹(葚)”。他还在书中详细教授如何用桑葚“救饥”:“采桑椹熟者食之。或熬成膏,摊于桑叶上晒干,捣作饼收藏。或直取椹子(桑葚)晒干,可藏经年。及取椹子清汁置瓶中,封三二日即成酒,其色味似葡萄酒,甚佳……”

  熟食、熬膏、捣饼、干藏乃至酿酒,最后一项桑葚酒听起来尤其诱人。《五代史》记载,公元938年,于阗王李圣天将紫酒作为宴请贵宾的专用“国酒”,紫酒也就是桑葚酒。除了桑葚酒,还有一种桑落酒,指的是古代文人雅士喜欢在桑叶凋零之时,取井水酿酒的习俗。如明代人刘绩的《霏雪录》里说:“河东桑落坊有井,每至桑落时,取水酿酒甚美,故名桑落酒。”饮桑落酒后作诗的文人墨客也有不少。唐代“诗圣”杜甫有《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诗:“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宋代诗人陆游《遥夜》有吟:“旧友嗟谁在,初心恐不酬。一尊桑落酒,聊得洗吾愁。”清代顾炎武也曾作诗:“满壶桑落酒,临别重相思。”

  相比《救荒本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则从医食同源的角度介绍了桑葚的食用方法和功效:“桑葚又名文武实,单食,止消渴。利五脏关节,通血气。久服不饥,安魂镇神,令人聪明,变白不老。多收曝干为末,蜜丸日服。捣汁饮,解中酒毒。酿酒服,利水气消肿。”

  从《本草纲目》里走出的桑葚,自古既是“御用滋补”,也是“民间圣果”。在现代科学的显微镜下,人们发现桑葚小小的果实里蕴含着很多于健康有益的成分。桑葚富含多种维生素、有机酸、游离氨基酸和微量元素,同时含有丰富的花青素、白藜芦醇等生物活性成分和微量元素硒,具有良好的抗氧化、抗衰老、防癌、抗病毒、抗溃疡等作用,是原卫生部首批药食两用农产品之一。

  如今,对于普通人而言,桑葚已经远离了充饥的角色,同时相比保健品,更多时候是一种滋味浓郁、酸甜多汁的水果。许多人的童年回忆里,都曾有过爬树摘桑葚,吃得满手满脸都是紫色汁水的回忆,有时桑葚汁沾在衣服上,回家还会被长辈教训。桑葚果里含有的丰富花青素,是所到之处留痕的“罪魁祸首”。但在食品加工业日趋成熟的今天,却成了其他果品无法替代的天然食品着色剂。如今桑葚在果酒、糖果、焙烤制品、果冻、冰淇淋等许多食物的制作中大显身手。另一方面,原本常温仅能保存12-18小时的桑葚,在现代保鲜、冷链和食品加工技术的加持下,解开了不耐仓储的“死穴”。由此,果类桑树的种植规模和产业在市场的驱动下不断扩大,栽培面积和产量逐年上升。

  华夏哲思

  贯穿人生的桑树文化

  古往今来,蚕桑文化伴随我国经济与文明发展,阡陌间的桑树随处可见,慢慢形成了中华独特的桑树文化与哲学,其中一些精妙寓意,甚至涵盖了人们的一生。

  从出生起,有成语“桑弧蓬矢”,说的是古代男孩出生时,要用以桑木为弓、蓬草为矢的弓箭,射向天地四方,象征孩子日后成人能有四方之志。《礼记·射义》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圣贤孔子的出生也与桑树有关。因有大片桑林而得名的空桑,是传说中孔子的出生地。《春秋孔演图》一书中说:“孔子母征在游大冢之坡,睡,梦黑帝使清与己交。语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

  到了青春期,古时年轻男女有在桑林中约会的风俗,得名“桑中之约”。《诗经·鄘风·桑中》有:“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后以“桑中”“桑间”指代约会地点。

  当日落西山,一片夕阳映在桑榆之间,神似人的晚年光景。正如《淮南子》解释说:“日夕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所以人们爱用“桑榆”比喻晚年,如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对于故乡的思念,寄托在“桑梓”之上,源自古时居所旁常栽种桑树和梓树。唐代诗人柳宗元的《闻黄骊》中就有“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的乡愁。而回首往事,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世事变迁,有如沧海变桑田,简称“沧海桑田”——这个典故出自晋代道学家葛洪所著的《神仙传·麻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

  诗词趣话

  舌尖上的桑葚古诗词

  一抹垂涎欲滴的紫红,摇曳于绿桑枝头,不仅滋润了采食者的舌尖,也丰富了历代诗人的夏日诗词。

  高饱和度的色泽,是桑葚果子留给诗人的第一印象,所以宋代文人欧阳修的《再至汝阴》里有:“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朱轮昔愧无遗爱,白首重来似故乡。”此外,“鸦丛桑椹紫,蝶穴菜花黄”(《清趣》宋代艾性夫),“桑椹累累紫,杉栽处处青”(《投宿宝觉精舍》宋代释绍嵩),以及宋代诗人陆游《湖塘夜归》里的“郁郁林间桑椹紫,芒芒水面稻苗青”,说的都是紫色桑果成熟时的田园风光。

  进一步联想到桑葚的滋味,就有了晋代文学家傅玄的《桑葚赋》:“繁实离离,含甘吐液,翠朱三变,或玄或白,佳味殊滋,食之无斁(音yì)。”说的正是桑葚果实累累、挂满枝头时,味道甜而多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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