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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山而行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6-08 发布于上海

作者:张金刚

“亚洲最大的单体花岗岩山”,这个对铁贯寨地质学意义上的解释,是我与之辞别近二十年后,才得知的。曾在山下中学教书三年,天天遥对且习以为常的铁贯寨,一下子在我心中至高至伟起来。

亿万年前,在剧烈地壳运动中隆起的大山,被后世村民称为铁贯寨。这一极霸气的名字,与它岿然雄伟的身躯很是贴合,一听便可牢记。当年为了工作,我被一辆三轮车载着,一路颠簸,向山而行,去往偏远的岔河村任教,与铁贯寨成了近邻,却未曾用脚步丈量它的高度,想来颇是遗憾。

但它正看如盔、侧看如锥,山巅石裸、山下林深的奇伟身影,却永看不厌,矗立在我的心上。每逢山中槐花飘香,坐在校园里,总会沉醉于琅琅书声与幽幽槐香之中;每逢夜幕笼罩山村,高高的“铁贯寨”便开始“抛撒”星星,璀璨了我、乡亲与孩子们的梦。这也成为我孤寂教学生涯里最美好、最浪漫的记忆。

我向山而行,融入山下的村庄,应季时蔬瓜果、甜蜜的槐花蜜、喷香的杀猪菜,是朴实善良的村民对我这位外乡人最掏心的馈赠。我向山而行,以校为家,从不敢懈怠,只盼着我的返山施教,能让更多的山里孩子出山远行……

我做到了,种下的桃李已然硕果累累;却又没做好,毕竟因为职业发展,我不能在铁贯寨下扎根。就在我随着岔河中学的合并撤点,离开岔河不久,岔河村更名为马兰村,岔河中学原址成了如今的马兰小学。村子之所以易名,是为了纪念一段血火峥嵘的红色传奇。

在抗战最为激烈的1939年的春天,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走来一队人马。除了领队骑着一匹白马外,行进在队伍中的其余八匹骡子竟都没坐人,而是驮着满满的货物。那领队不是别人,正是晋察冀军区抗敌报社社长邓拓;那货物不是别的,正是出版报纸所用的电台、纸张、铅字、机器……

马兰路上青春影。几十人的年轻队伍悄悄地向山而行,只为向茫茫大山寻求掩护,接续出报,将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将民族抗战的声音,接续不断地从阜平传遍晋察冀,乃至全中国。

第一次到马兰,报社就驻扎在铁贯寨东面一道叫苇沟的山谷中。他们借来老乡的木料、铁钉建起厂屋,夜以继日地书写着,编辑着,印刷着,运送着。我去年夏天去过苇沟,在山林中找到了当年战士们窝在里面工作的大石塘。硕大的石头依势天然形成一间低矮狭仄的“石屋”,却可容纳数人。我钻进去,需低头弯腰,无法直立。当年的艰辛可想而知。

今年春天杏花盛开的时节,我手握邓拓在铁贯寨前、太行石杏花树旁拍的一张老照片,又去苇沟,攀上山腰寻找照片拍摄地。虽几经比对找寻,手也被荆棘、砂石划伤,却始终没找到吻合地。有遗憾,可铁贯寨依旧高耸,杏树虽不是那株,杏花却依旧绚烂,我如是穿越回曾经的岁月,如是看到了邓拓年轻的身影,一股坚毅乐观的激情似在胸中燃烧。

抗敌报社后来更名为晋察冀日报社,“红色报人”之所以数次向山而行,移驻马兰,除了需要依仗大山的掩护之外,更需要如大山般坚强英勇的人民掩护。1943年秋,日寇“扫荡”马兰,报社紧急转移。被赶到村口的马兰村民,面对敌人的恐吓威胁与枪杆刺刀,誓死没有透露半点报社的消息。最终,恼羞成怒的鬼子残忍地将刺刀刺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马兰惨案”。

邓拓率领报社在马兰山谷、村庄中的办报经历,也正印证了聂荣臻元帅的动人话语:“我们的军队是保护人民的钢铁长城,人民群众又为我们建造了一道十分安全的铜墙铁壁。依靠人民,比山靠得住。”

因了这种“比山靠得住”的鱼水深情,邓拓为自己起了笔名“马南邨”,正是马兰村的谐音,并将“马南邨人”“阜平人”“马兰后人”三枚印章,留给了他出生在阜平的长女邓小岚。因了父亲对马兰的一生挚爱,因了马兰人民对她的养育之恩,退休后的邓小岚沿着父辈进山出山的足迹,向山而行,重回马兰,做回了当年马兰村民口中亲切呼唤的“小岚子”,当起了几十年后马兰孩子口中亲切呼唤的“邓老师”。

十八年义务音乐支教之路,邓老师无数次从北京背着乐器,怀揣希望,向山而行,向马兰而行,为村里改造校舍、厕所,引进产业;在马兰建起漂亮的音乐城堡,在苇沟建起浪漫的月亮舞台,将音乐的种子播撒在大山之中、沃土之上,开出灿烂的“马兰花儿”;无数次领着一群小鸟般可爱的“马兰花儿”,出山进京,将“马兰的歌声”唱响在北京中山公园、央视春晚舞台,唱响在北京冬奥会的舞台,让全世界听到了新时代中国孩子的天籁之声、幸福之声。

“铁贯山高高,胭脂河水潺潺……”马兰,琴声响起,歌声悠扬。“马兰花儿”开遍太行,“马兰的歌声”传遍世界,可敬爱的邓老师却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因病倒在月亮舞台的邓小岚,最后一次从北京向山而行,向马兰而行,是在去年疫情期间。她的家人静静地、悄悄地将她的骨灰,安葬在了马兰村栗树庄自然村1943年牺牲的晋察冀日报社七烈士墓旁。

“悬崖一片土,临水七人碑。从此马兰路,千秋烈士居。”邓拓《题马兰烈士墓》的诗句,被镌刻在1984年重新竖起的墓碑上。就在烈士墓旁,一座邓小岚墓并排而立。就在七烈士牺牲当年出生的邓小岚,七十九年后,长眠于马兰大山之中,长眠于七烈士身旁,怎能不令人感佩,令人动容!

邓小岚音乐教育的接力棒没有掉,马兰乡村振兴的接力跑正加速。曾走出马兰小学的音乐教师袁心顺,再次向山而行,成了马兰小学的校长;山外音乐专业的老师,多方向山而行,让马兰小学音乐教室的歌声更动听;阜平县北果园镇店房村的饮用水加工厂,看中了深山的优质山泉和蜂蜜,全力向山而行,在马兰村建设分厂,让“马兰花”蜂蜜水走向全国。

绿树成荫的初夏,我满心崇敬感恩地向山而行,观看在铁贯寨下月亮舞台举办的“情满马兰”文艺演出。现场,我见到了可亲的马兰乡亲、教过的马兰孩子,见到了石家庄来的研究晋察冀红色文化的王律老师,见到了北京来阜平公益推广乡村儿童阅读八年的段英老师,见到了“马兰花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

瞬间,我心放空,格外安静。歌声响起,飘荡“音乐谷”,飘过铁贯寨,飘出马兰村,飘向更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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