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我的小学

    那天早晨，山后面的太阳还刚在河对岸的水田里划出山的弧顶，我就出门了，蹦蹦跳跳出门了。我要上学啦！

    头上两个头发把子，扎着红绸子花，左一下右一下地上下晃着，招摇着我的快乐和激动。我穿着新衣服，这是妈妈从《上海服装》中找样子做的，衣服后面装饰了一个假口袋，从未有过的款式。扎头发的红绸也是新的，是妈妈的徒弟姐姐巧手扎的。蓝色的书包也是妈妈做的，上面用红线绣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嗲嗲翁妈、四叔四婶过来我家，小波、玉丰、实丰扯一下我的新衣服，又摸一下我的新书包，叽叽喳喳。我下了台阶，走到下面大路上，送我的一堆人就站在屋前坎上，挥手并说着各种吉祥鼓励的话。这时满叔也出来，笑着说“波波，不要新开茅舍三日香啊！”。满叔啊，怎么会呢！

    风是那么的温柔，树是那么的翠绿，鸟儿唱着歌，整个世界都知道我要上学了，都为我高兴。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上了一个坡，跑过泗里河大半个街道，从车站旁的小路上坡，越过两排屋就到了泗里河小学。一座不知年岁的黑黢黢的二层木楼。我爸爸就是在这里读小学的，泗里河的小孩都在这里读小学。这里我很熟，泗里河放电影就在木楼旁边的操场上。

    报名要填一个表。老师问，我答。“你的家长呢？”“没来。”“你的家庭成分？”“贫下中农”。当然是贫下中农，反正我不能是地主。也不知道老师填的是什么，没给我看，当然给我看，我也不一定认识。

    泗里河小学的校长是肖普生老师，他看起来应该有60多岁，从我爸爸那一辈开始，所有泗里河人都是他的学生，但他是民办老师。他教所有的课，哪门课缺老师他就教哪门，但教学生跳舞的都是他老人家。放学后被老师选中的学生留下，跟着他老人家学跳舞，我是其中之一。什么“北京的金山上”“公社是个常青藤”，学了好多。我们练好了，会出去表演。我们曾去南山水渠工地表演，那里红旗招展，喇叭震天响，各大队来的壮劳力，挑土的、推车的，人来人往。他们休息时我们就跳舞。我们穿着表演服、化着妆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吃饭，那天伙食很好，我们吃得很光荣，觉得那水渠也有我们的贡献。我们还每年参加公社组织的六一儿童节汇演。肖老师是领导，是全科老师，又像是学校的守门人。早去学校晚归家，他高高瘦瘦的身影，如沐春风的微笑，对路人轻声细语的应答，是泗里河小学的招牌，是行走在泗里河街上的风景，是移动的文化与文明。

    泗里河小学有过几个特别漂亮的女老师。一个是陈庆妮老师，我一年级的班主任，教语文和唱歌。她是湘耆先生的孙女，湘耆先生是我嗲嗲寿陵先生的至交，他们总是诗来诗往。陈老师高高瘦瘦，不是樱桃小嘴，也不面若桃花，脸上似乎还有些小雀斑，但就是特别好看，也不知好看在哪里。她的声音很好听，普通话像电影里的一样。她没教过我们跳舞，但我见过她跳舞，那天放学后，我见她一身黑衣，在教室里像白毛女一样舞蹈，旁边还摊着一本印着舞蹈图片的书。我们都很喜欢她，但她不属于我们，教了我们一年后她就调走了，说是结婚了，嫁到了辰溪。这样一个翩翩风采超凡脱俗的女老师竟也要嫁给一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呢？我们很疑惑。

    二年级时来了个姓谢的老师，是马迹塘镇上来的。她中等个子，像牛奶一样白嫩的脸上两个大酒窝，眉毛漆黑，眼睛如两汪深邃的湖水，被她看到就觉得很幸福。谢老师组织过合唱队，只有一个声部，同学们唱得很高，我唱不上去，只得中途离开。但我听课是最认真的。 谢老师走后，刘野萍来了。野萍姐姐是我翁妈的侄外孙女，个子很高，鸭蛋脸，大眼睛，皮肤白，头发柔顺有点黄，那轻柔的声音，配上她那似乎有点羞涩的脸，如梦似幻，我觉得她比王祖贤还漂亮。翁妈说以后我家波波像野野一样就好了。翁妈肯定不是说我长得像野萍姐姐，那不大可能。野萍姐姐很快考上益阳师范，就走了。之后来了王老师，王家村的，又是一个大美女。王家村的女子都很漂亮，都说桃花江美人窝，我怀疑主要是指王家村。王老师很像当时演《从奴隶到将军》女主角的演员张金玲，樱桃小嘴，大眼睛，脸上两团红。每到周六她都会回家，从泗里河街上过，好多人都要盯着看。

    来泗里河小学教书的女老师有几个特点，一是都很漂亮。那时教书是很好的职业，估计一个女孩能不能教书，除了要有文化，还要长相漂亮。她们上课时就像在演戏，看戏的除了学生，还有教室外站着的男人女人们。她们是明星一样的人物。二呢，漂亮的女老师们轮着上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在泗里河小学的时间都不长，惊鸿一瞥，又一瞥。男老师们则大都是本大队的人，与学校一样是铁打的营盘流不动。三、除了野萍姐姐，其他几个女老师都是公办老师。而男老师们，包括校长都是民办老师，他们仍然和农民一样拿劳动工分。不过听我父亲说，民办老师经济上不吃亏，他们按壮劳力拿着全勤的工分，每个月还有补贴，小学六块钱，中学十二块钱，比公办老师三十来块工资还实惠。不过，我总觉得还是公办老师更体面些，他们是公家人，吃的是国家粮。当然，比起农民，民办老师还是挺吃香的，是农村知识分子最好的选择。这也使得民办老师的素质和能力都不错。

    泗里河小学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肖务林老师。肖老师三十多岁，三个孩子的父亲，不太帅，个子不高，老穿着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灰白色还是灰蓝色的列宁装，走路一晃一晃。他抽的是自己卷的喇叭烟，不知是卷烟技术不行还是抽烟技术不行，熏得人中部位总带红色。

    肖老师是我三、四年级的班主任，教语文又教数学。尽管普通话不是十分好，但上课有激情，读课文时摇头晃脑，似乎那课文有无穷的味道，我们也跟着跌宕起伏。我三年级人生第一次作文，他给我打了满分。我上课的积极性高涨，老师问的任何问题我都高高举手，但肖老师好像刻意不叫我，只有在没别人举手时才会点我。我就有点失落甚至丧气。有一次全班齐声朗读课文，我就偏不读，看少了我这个声音大的、声情并茂的朗读者会怎么样。没怎么样，没有我的声音，同学们的朗读声一样可以掀开屋顶。少了谁地球照样转，我不到十岁就明白了。我可能太爱讲小话，又爱插嘴，有时老师问题一出我就答，都没来得及举手，搞得老师没办法在学生间平衡。

    三、四年级的四则混合运算应用题最费脑筋，也最有趣。课堂上的题目不过瘾，我们几个同学经常放学后缠着老师要难题做。肖老师不知从哪里找来好多难题，我们一个个攻克，并且要寻找最优的解题路径。有次我们讨论一个难题，师生之间争执不休，肖老师急得把盛满茶水的搪瓷把缸摔掼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才终止了争议。那是陈景润的时代，肖老师和我们都痴迷于解题。

    肖老师沉迷于教学，放学后就不能马上回家，常常天察黑才走，家里砍柴、种菜、家务都落在他爱人身上。有一天我们正上课，他那身材高大长得挺好的爱人冲进来，风一样地穿过教室，进入肖老师的房间，卷起被窝铺盖就走。肖老师急忙追出去，两个人在教室外面吵架。我们听得真切，她爱人不让他再教书了，要他回家做农活。也不知肖老师是如何哄走他爱人的，反正他过一会就回来上课了。

    五年级时，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做班主任，也姓肖，也是民办老师。小肖老师浓眉大眼生机勃勃，课也上的好，课余时间经常带我们打羽毛球。但他没什么威信，原因是他弟弟就在我们班。他弟弟调皮，又不怕他。有次他弟弟不守纪律，要赶弟弟出去，但弟弟就是不出，结果两个人就打作一团。

    1974年到1979年，我在泗里河小学快乐学习也快乐玩耍。最记得同学们冬天下课挤热和的场面。教室四面灌风，冬天特别冷，一下课，几个领头同学就会找个角落，身体彼此由下往上相撞。其他同学看到，不管男女也不管是哪个班的，就会跑过去撞。撞的人越来越多，外面的人往里头撞，里头的人就被抬起来挤在角落动弹不得。暖和是暖和了，但经常有人挤得大叫，在里头的透不过气。有时不小心还会把人挤倒。只要有一个人倒，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一个接一个垒倒在地，压在下面的就大声呼叫，老师就会过来驱赶。现在想来有点后怕，但没有学生受过伤，也没有把教室挤塌。

    天气暖和时的课间，玩耍更多样。跳橡皮筋、踢键子，跳绳，抓石子，打纸板，扇纸烟片，还有就是追追打打四处奔逃。也有打乒乓球、羽毛球的，学校出借的器材，但很少，场地也很难占到。毽子、橡皮筋、石子、纸板、纸烟片是我们自己制作，随身携带的。石子是用经过河水千百万年冲刷、浑圆洁白的石头做成，这种石头晶莹，脆，好看又容易敲打琢磨。半天功夫，可以敲得十几粒白石子，麻将骰子大小。挑选最浑圆饱满的，继续修理搓揉，五粒一副或十粒一副的石子就成了。有时我们还会将石子染上红墨水，玩了一段时间后，石子变成粉红色，煞是好看。有这么一副石子，和你玩的人就特别多。玩法是把石子抛起来，然后用手背接住，再抛起石子，用手心接住，其间穿插各种花样。女同学玩石子的多。纸烟片是用拆散的纸烟盒一正一反折几下做成，纸烟片等级由纸烟的贵贱决定，越贵的烟，烟盒做的纸烟片就越高级。那时好像大前门纸烟片最高级，一片可以抵其他的几片。玩法是，用手扇风，或者拍地生风，如果把别人的纸烟片翻过来就算你赢，纸烟片归你。纸板用硬纸壳做成，如果用纸板把别人的纸板打翻过来，别人的纸板就算你的。那时学生们身上不可能有钱，这些纸烟片、纸板就是我们娱乐的本钱，我们的战利品。毽子、橡皮筋很多地方都玩，我不再介绍。娱乐中，创造意识、战略战术 、竞争意识、财产观念无处不在。

   除了学习和玩的快乐之外，也有麻烦事，就是要带弟弟上学。二年级时我妹妹上学了，家里没人带弟弟，我就经常要带他上学。我弟弟还算好，和我挤在板凳上不哭也不闹，好像他也在听课。有些同学就惨了，弟弟或妹妹会说话，甚至哭，老师除了要管学生还要管学生带来的小孩。管不住，就让学生出去先把弟弟妹妹哄好了再来上课。我们有时不好意思，就把弟弟妹妹放在教室外，让他们自己耍。我弟弟上学前在小学跟着我和妹妹断断续续混了两年。

    我们小学也有明星一样的同学。高年级有两个长得好看，学习好，会跳舞唱歌，在学生大会上老得表扬的女同学，我印象最深。其中一个有两个大酒窝的，小学最后一年没读完辍学了，没多久就出嫁，听说是嫁给了安化一个退伍军人。这件事曾经很长时间困扰着我，让我叹惜，也让我庆幸，我爸爸妈妈是不会让我辍学的。另一个读完了初中，最后成了我的堂嫂。

    时光如流水日月如梭，我十岁左右的小学作文经常这样开头。这九个字的意思现在算是真切明白了。

                            202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