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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

 我的书海601 2023-06-08 发布于广西

【三耕老人不服老,年过八十爱写作。笔耕不辍几十年,有苦有乐总是甜。每日一篇公号文,全部都是原创作。一丝不苟特认真,持之以恒须坚持。朋友阅读很荣幸,如能赞赏更感激。】

【第272篇】

1948年是我家灾难深重的一年。

这一年我的家庭用“家破人亡”四个字来形容,应该一点也不过分。

这一年我5周岁,还是一个根本不懂世事甚至连吃饭都不知道饱饿的小毛孩,而刚满一周岁的妹妹,还正在咿呀学语、走路都还没有走稳的小女孩。但是灾难并不会考虑这些,它要降临到哪个人身上,是十分任性的,于是一场堪称灭顶之灾的灾难,终于在1948年底降临在我们母子和母女头上了。

我长大以后才知道,1948年是国共两党内战已经明显分出胜负的一年,国民党的军队节节败退,国民党政府的败局已定。

众所周知,任何战争的双方,处于劣势或败势的一方,越劣势或越败势就越需要增加兵员,因此国民党政府开始大规模征兵。

这时,我父亲已经33岁,并且已是两个小孩的父亲,按照当时的兵役法律,他并不是应该征兵的对象。但是因为地方政府的征兵工作困难重重,符合应征条件的男青年虽然多却很难征到兵,原因是民众厌恶和害怕战争,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当兵,许多当时国民党政府制定的法律规定应该应征的男性年轻人,都在千方百计逃避应征,躲的躲,藏的藏。

特别有钱的人家,就花钱雇人去顶替,所以地方政府很难完成它们上级下达的征兵任务。

同时因为我父亲10年前被强征入伍后曾经开了小差,从军队和政府角度看是一个逃兵,这时虽然不符合法定征兵条件,但是在无法完成征兵任务的地方政府眼里,正好是一个借口,因此仍然把我父亲列为征兵对象。而我父亲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哪里料得到事情都已经过去了10年,政府还要来算旧账,所以根本没有在意,因而也就没有东躲西藏,还是和原来一样劳动和生活。

我的祖母和母亲,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就更加不知道政府还要强征自己已经33岁的儿子或丈夫去当兵打仗,因此也和我父亲一样,根本没有去担这方面的心事,依然像往常一样干活、吃饭和睡觉。

但是灾难终于来了。

有一天,我父亲到万安街上熟人家里挑粪。上、中、下水南三个自然村,地理位置正好是万安街的南边,中间隔着一条大河横江,上、中、下水南三村的人,要到万安街上去,必须通过已经实行上千年的渡船摆渡,才能来来往往。

这一天上午,我父亲挑着满满两桶粪,刚刚从渡船上下船,正停在靠水南这一边的码头上歇息。这时,突然来了五六个镇政府的乡丁,不分青红皂白地用麻绳把我父亲五花大绑地捆住,押到镇政府去了,当天下午就押送去了新兵营所在地屯溪。

家里的祖母和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哭得死去活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惊慌地跑到镇政府去打听,得到的答复是“你男人是十年前的逃兵,所以这一次必须补上”。这时,还是单身的叔父出于兄弟情义,就跑到屯溪新兵营,说自己哥哥已经33岁,有两个小孩,而自己比哥哥小两岁,又没有讨老婆,请求让自己顶替哥哥当兵,把哥哥放回家。然而新兵营的头头不同意,说:“你哥哥10年前做了逃兵,你不能顶替,你本人如果愿意来当兵,我们欢迎。”

未料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大约个把月以后,万安镇政府又突然来了几个乡丁,对我母亲说:“刚刚接到上面通知,说你男人去了才半个月就生了重病,医了半个多月也没有医好,在昨天死了,你赶快去买一副棺材,到屯溪把死尸领回来吧。”

母亲和祖母一听,顿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不过灾难已经临头,光哭也没有用,所以母亲醒来以后,在村里人的热心帮助下,从万安棺材坊赊了一副棺材,由叔父和村里十几个人带着我母亲,抬着棺材步行三十多里,到屯溪去把父亲的尸体运回来安葬。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她当时到了屯溪新兵营,被几个兵带到一个院子里,就看见院子里的地上放着十多具尸体,全部用麻袋盖着头和上身,她不用一个个地掀开麻袋看,一看没有盖麻袋的两条腿,就知道哪一个是我父亲,结果掀开麻袋一看,果然就是我父亲。

经过村里同去的人简单收敛,就把父亲的尸体装进棺材抬回来,直接运到村西南的五头山埋葬了。

这时,我的祖母已经年届古稀,体弱多病,当然更加经不起这种打击,原来的哮喘病终于严重复发了。虽然请来了万安街诊所的医生来看过几次,但是由于突然失去儿子的打击太大,就在我父亲去世一个月以后,她老人家也离开了人世。无可奈何,母亲和叔父又到万安街上棺材坊赊了一副棺材,简简单单地把祖母安葬了。

不到两个月,家里就连着死了两个人,这件事对于我叔父的打击同样很大。哥哥死了,留下嫂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以后怎么生活,他不能撒手不管;母亲也死了,欠下的两副棺材账,又怎么还债,他也要承担。

叔父可能是彻底心灰意冷了,于是他在村里另一个单身男青年的鼓动下,竟然去卖了壮丁。

所谓“卖壮丁”,就是顶替有钱人家的子弟去当兵,从被顶替的人家那里得到一笔“顶替费”。

叔父悄悄地卖了壮丁,把卖壮丁得到的那笔钱往家里一放,就跟着一支国民党军队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一直到1993年,和我叔父一同去“卖壮丁”的那个人从台湾回乡探亲,才从他嘴里得知叔父当年跟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但是早在1956年就病死了,尸骨也就永远留在了大海对岸的台湾。

丈夫突然死了,婆婆也很快跟着生病死了,叔子又悄悄地消失了,身边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欠下了一屁股债,这日子怎么过下去,我母亲所面临着的艰难,不仅可想而知,而且更加难以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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