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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淑媛 故乡的河，是家门口一湾浅浅的溪水，从连绵的苍翠里垂下，盘亘整个村落，再身姿袅娜迈向下游。它像是黄昏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丝丝缕缕，清得能透出山峦的底色，绕在人们的发间和衣角，没人在意它的声音和味道，却无人能离开它的怀抱。 那条河其实并不大，只盛得下枯败的落叶和拇指大的游鱼。偶尔石头底下会钻出几只嫩壳的小螃蟹，家宅小小，连里面的住户也都是小个子。祖母舀水洗衣时，会一边抱怨水浅捞不满桶，一边把误捞进来的虾兵蟹将拿手指捻了赶回去，看它们惊慌失措地回巢。 幼时的我却没觉出河流的小，它在我眼里依然是宽阔的、难以逾越的，往中间走两步就会没过小腿，湍急的水流锤打着细嫩的皮肤，像是一双大手不客气地推着我，警告我说：不上岸去，就把你一起冲走。我畏惧冰凉流动的河水，只站了一小会儿就赶紧上岸离开，从此不敢再靠近。 某年春节，我穿着新买的漂亮裙子，站在桥边等家人带我去集市上玩耍。路过的行人推着自行车从石板桥上经过，桥身有些窄，我下意识向后一退，却不小心一脚踩空，忽地一下跌了下去。那一瞬间，惊慌的人声和父母的呼唤都离我很远，我只听见一阵风声，想象中落地的疼痛没有袭来，而是一双冰凉的大手托在了我的后背。涓涓的流水声萦绕在耳边，曾经吓唬过我不让我下水的河，把我和底下尖锐的碎石隔开了，温软而有力地载着我小小的身躯，像托起一片落叶那样不遗余力。那一刻我才发觉，被我畏惧的那条冰凉宽阔的河，原来一直在守护它的儿女。 父亲在我漂远之前将我一把捞上来，母亲抱着被浸湿衣服的我好生安慰，去房间里换了另一身衣裳。后来在集市上玩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躺在漫无边际的水面上，头顶是漫天繁星。“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醉在了河流的怀抱里，梦里所见都是它无言的温柔。 人的一生会遇见很多条河，而时代也是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推着人们走出去，从门前的一亩三分地走向未知的远方。我和千千万万离家的学子一样，从那座山坳里出去了，不能时常见到那一湾宽阔温柔的秀水，便总对着课本上的字眼，怀念记忆里的河。 每年春节，我还是会回到家乡。随着年龄的增长，家门口的那条“大河”似乎越来越小了。也不知是我的眼界在成长，还是它在衰老，河里败落的枯叶越积越多，渐渐浑浊的水质也养不起它的百姓了。再没有人用它的水洗衣，甚至从桥上走过都要捂住鼻子加快脚步，生怕沾上沤在里面腐臭的腥味。正如再无人烧柴做饭、造出丝丝缕缕的炊烟一样，被人们习以为常的河，也终究被理所当然地忘却了。 可我忘不掉那双坠落时托起我的手，忘不掉站在河水里时萦绕在脚踝的冰凉。一如我忘不掉大河怀抱的村庄，忘不掉青绿四合的山峦。我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重现那个场景，独自一人躺在河上，冰凉的水抱着我，我看见了满天的星。 或许相遇的终章都是离别，我在某一年回乡之前，得知家乡的村庄已经拆迁了，村民们都在政府的安排下到山坳外的大村镇重新定居。新房子当然变得更好了，水电齐全，装修精致，再也不用担心去山上的旱厕遇到菜花蛇，不用担心走在年久失修的桥上摔下去浸湿衣服。大家聚在新屋里其乐融融地庆祝新年时，我偷偷溜出来，独自踏上曾经的小路，去看一眼已经落幕的老村。 老旧的房屋只剩残垣，过去种满庄稼的田地挨挨挤挤地荒着，坑坑洼洼的石桥下，那条河已经自然断流了。我感到奇怪，曾经我们需要它时，像跟大人讨糖吃的小孩一样不加节制，它也始终鲜活奔涌。现在我们不再索求了，它却默默干涸在原地，还有那温软的手、袅娜的身姿，一齐消失在我的眼前。 人总要往前走的，从故乡的河离开，奔赴更广阔的江河湖海。但我还是感到难过，看见曾经承载我所有儿时记忆里的大河断流，自己仿佛像无根之萍，漂在了陌生的水域，茫然无依。回到家中，我和家人说起在老村的见闻。听到我话中的怅然若失，父亲起先没有说话，到了晚上，忽然要带我出门。我问起目的地，他却说，带我去看我心心念念的大河。 我有些不高兴，甚至觉得受到了愚弄，大河在老村孤零零地枯竭了，上哪去看它呢？但出于好奇，我还是坐上了父亲的车子，他带我驶离村庄，顺着大路直达县城。 “看，这就是咱们的河。”夜幕之下，父亲站在护城河边，指着下面对我说。 我向下一看，整齐优雅的河道托着一泓气宇轩昂的水，如同一条银练倾泻而下。太美了，太气派了，与我家门口那条虾兵蟹将住着都嫌挤的“大河”怎可同日而语？ 看见我眼中的疑惑，父亲笑了笑说，从这个县城辐射出去的所有村庄，每一条溪流都是护城河的分支，这条断流了，便在下一条河道继续奔涌，就像小村改造政策，人群松散不好管理，便聚集起来居住，给其他地方的山山水水放个假。只要我们还在这片土地上，大河就不会离我们远去。 当我还在怔愣之时，身边突然传来几声惊呼。我顺着人声四下张望，只见护城河宽阔的水面上忽然泛起光点，在古韵悠扬的音乐中，骤然窜起雪白的水柱，像烟花一样“哧”的一声冲上了天。 “灯光秀开始了！”人们开心地喊着，纷纷掏出手机录像。 身边有热心肠的路人跟我讲述县城的发展史，说着前人怎样从艰险的山隘走出去，再带着技术和学识回到这里，把故乡的前路变成一片坦途。经济发展、老村改造、旅游业兴盛，生活变好了，娱乐活动也变得更加丰富，就像这水上灯光秀，是点缀城市的风景，也是褒奖劳动人民的勋章。 眼前的灯光秀演到高潮，夜幕被变幻的光影点缀得亮如白昼。我看着水花伴着光影被扬起，在空中优雅地扭转舞动，和曾经托起我的那双大手一样有力。过了一会儿，水花像下雨一样落下来，躲闪不及的人们被淋了一身，嘻嘻哈哈地互相笑话，我也笑了起来，被湿漉漉的水汽蒙着，像是再一次躺在了日思夜想的河上。 原来它一直在这里，以不同的姿态陪在我的身边。这一次，它不必承载漂泊腐败的落叶，却有更多的鱼虾在它的怀中嬉戏。孩子们站在岸边看它优美的舞姿，但因岸边的栏杆做得足够结实，它再也不用操心会有谁失足落下。它更宽阔，更美好，更加气势恢宏而广纳百川，可它依然是我的大河，温柔，细腻，给我无言的拥抱，从来不曾离去。 绚烂的灯光照见归乡的坦途，照见整齐坚固的房屋，照见每一位游子炽烈的心肠，照见那条大河，抱着它辛勤的儿女们向前路奔涌，永不停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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