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与赛金花

《苏州日报》2023年06月05日 A08版

　　喻 军

　　苏州乃状元之乡，历史上至少出过50位状元，遥居全国各城之首。若按朝代顺序，落到最末两位的苏州状元，分别为同治七年龙门点额的洪钧和同治十三年一举夺魁的陆润庠。洪钧属汇通中西式的人物，堪称历代状元中的特例。他曾出使俄国、德国、澳大利亚和荷兰四国，被称为学识渊博的外交家、史学家。他回国后曾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系那个年代最为了解国际政治、军事、文化及洋务的杰出人才。

　　去年酷暑，我在苏州平江历史街区自西向东、一路寻找洪钧故居。行经一座翼以石栏的老桥，拐入幽深古朴的老巷，顿感一股浓郁的文化气息，从一座座名人故居的门栋里发散开来：顾颉刚、叶圣陶、方嘉谟、黄丕烈、钱伯煊等都曾结庐于此。洪钧故居（桂荫堂）位于悬桥巷27号，这是他在出使欧洲返国后所建的宅子。外观并不轩敞，若比之其他几位学者故居，仍显门庑俨然。两扇大门上方，悬一块黑色牌匾，中有金字隶书的“洪钧故居”赫然入目。颇感遗憾的是，那日顾颉刚、洪钧等人故居皆不开放。

　　同年秋，我游访安徽宏村，行车途中，瞥见一块“赛金花故居”的指路牌，由于赶路，并未停车，却“闪知”赛金花原是安徽黟县人，同时脑中又电流般掠过洪钧的名字，为何？因为大名鼎鼎的赛金花，正是洪钧的佐夫人（三姨太）。这里须交代一下，赛金花原名赵彩云，又名傅彩云，幼年被卖到苏州的“花船”为妓。光绪十三年，前科状元洪钧回乡守孝，偶遇彩云，为之倾心，纳之为妾，赛金花遂入住今平江街“洪钧故居”西路第五进堂楼。不久，洪钧奉旨出任驻俄、德、奥匈帝国及荷兰四国公使。既要出国履职，按当时的外交礼仪和国际惯例，须携夫人同赴任所。洪钧的夫人系一大家闺秀，十分畏惧吻手礼、贴面礼等洋俗，不愿随夫出国，最后只得把诰命服饰塞给彩云，让他以“公使夫人”的身份随同洪钧出洋。

　　赛金花的一生有两大高光时刻，其一便是随夫出使西洋的三年。她周旋于各国高端社交圈，拜见过德国名相俾斯曼、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德皇皇后等，也以其聪明伶俐和出众的相貌，博得欧洲权贵阶层的交口称誉，不仅为洪钧争得了面子，也不辱大清国公使夫人的使命。她与洪钧唯一的女儿也在欧洲诞生。值得一提的是，在德期间，她还结识了后来的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上校，为一件大事的发生埋下了伏笔。

　　洪钧的仕途起先蛮顺的，出任四国公使期间，曾敏锐预见第一次世界大战必将在欧洲爆发。回国后晋升兵部左侍郎等职，后因一桩帕米尔中俄争界案，洪钧误绘了中俄边界线图而遭弹劾免职。年仅54岁，便在北京郁郁而终。那年赛金花才20出头，失去丈夫的加持，自此在洪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在扶柩南返苏州途中遭洪家驱逐，唯一的爱女也被夺去。再后来的经历，可谓急转直下：1894年，傅彩云潜逃至上海为妓，易名“曹梦兰”；后至天津，更名为“赛金花”。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赛金花居北京石头胡同为妓。因一桩克林德公爵（赛金花也熟）被杀案，八国联军提出“光绪道歉，慈禧偿命”的诉讼，吓得慈禧、光绪逃亡热河、陕西，北京城遂遭烧杀抢掠。史传此时赛金花出面与瓦德西及克林德公爵夫人周旋，才使之放下了屠刀。当时北京城的老百姓，十分感念赛金花的好处，说北京城明面上的娘娘是老佛爷，而实际上的九天护国娘娘为赛金花。试想这话被慈禧听到能痛快吗？果不其然，返城后的慈禧，很快以“虐待幼妓致死罪”把赛金花给捕了，后递解回苏州。赛金花再次穷愁潦倒，遂至上海，重落教坊，苏州洪家人顿感颜面尽失，派人往上海强行驱离。赛金花只能再赴天津，翌年在户部尚书杨立山帮助下将“金花班”迁至北京。洪钧之后，赛金花又经历两次婚姻，皆丧夫，于1936年病逝于北京。

　　赛金花的名气，后来远远盖过洪钧，有人说和一部小说、两首长诗脱不了干系。小说者，金松岑、曾朴之《孽海花》，金松岑只写了前六回，曾朴续写，并改写了前六回，故可以说系曾朴一人之作；诗者，樊增祥之《彩云曲》也。当然作为文学作品，好事者资作谈柄、添油加醋而大抵昧于史实的证伪，据之演绎的影视戏剧更是一逞凭空虚拟之能，铺排所谓“赛金花与瓦德西的情史”。根据冒广生（字鹤亭，冒辟疆之后人，近代文化名人）所述，赛金花与瓦德西并无姘居一事。毕竟是一部小说，情节虚构是惯常手法，岂能以史实视之？不由想起桴鼓军前的梁红玉，也曾占籍教坊，因其立下阻击金军之功，从此名扬天下，归入“正史”，无人再置喙其出身背景。赛金花虽有功于当时，却总身蒙一层“桃色”，正如唐寅的风流韵事，多半系后人编造，却无碍“三笑”流播至今。同样，百余年来，赛金花的故事在书坊和人们的口舌间湍飞流传，越发香艳，想来也属稗官野史之类吧。

　　洪钧与赛金花，在苏州缔结缘分，老夫少妻，又因职事所系同赴国外，都算见过大世面的人。怎奈洪钧天不假年，留下才20出头且无所依傍的赛金花苦熬时日。细想起来，和她当年以公使夫人的身份出入欧洲高端社交场合的光鲜奚啻霄壤。而她后半生的境遇，可谓极摹世态之歧，备尝离合之致，还乍起一番惊世的风云，以至于我在过访和邂逅二人故居之后，不得不罄所欲言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