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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 “一箪食,一瓢饮”之误解

 阳谷人说论语 2023-06-10 发布于山东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箪”是古代盛食物用的圆形竹器,“瓢”是盛水用的瓜瓢。“一箪食,一瓢饮”通常翻译为一竹筐饭食,一瓜瓢饮水,认为“一”是实指数量,“箪”、“瓢”为量词,皆言“食”、“饮”之少,以表明颜回生活之艰困。这一世所认可的释解因而也被认为是颜回家境贫穷的实证,但实事真是如此吗?

颜回之父名颜无繇,字路(季路),谥文裕,为鲁卿士,少孔子六岁,是孔门早期弟子。无繇娶齐姜氏,生颜回。颜回在十三岁的时候拜在孔子门下,衣食无忧是不容置疑的。因为没有一定的家庭经济条件,是不可能有机会上学读书的,即便孔子不收学费,但其他方面的开支是免不了的。所以,颜回的家境没有贫穷的道理。孔子曾问颜回为何不去做官,颜回说:“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庄子·让王》)颜回不仅在城内有良田十亩,在城外还有田五十亩,粮食蔬菜还有丝麻都能自足,闲暇之际还可以鼓琴自娱。这样的状况,怎能说是贫穷呢?虽然和其他的贵族相比,生活上确实贫寒,但吃穿还是有保障的。可见,说颜回每餐只有“一箪饭食,一瓢汤水”是不合实事的。即便是说颜回每餐只受用“一箪饭食,一瓢汤水”,也不是因为颜回没有更多的食物来源,而只能说是他有意如此生活。

世人多据此章而认为颜回家徒四壁,更佐以颜回死后颜路请孔子以车置椁之内容来证明颜家之贫。在先进篇“颜渊死”章中,我们阐明了此处颜路的“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并非是因其家贫,详见拙作《11.8“请子之车以为之椁”释义》。故而,将本章定义为孔子称赞颜回人穷志不短的美德,说到底其实是由本章以讹传讹,以致误解至今的结果。

“一箪食,一瓢饮”不仅流传至今,也被后世广为引用。如:

《孟子·告子上》:“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

用字虽有不同,但凭相同部分即能阐明问题,所以不能否定引用的价值。引文中的食、羹自然是名词无疑。其它众多的此类引用也与之相同,不必置疑。这一现象的大量存在恐怕也是世人将“一箪食,一瓢饮”至今仍看作是数量词+名词之结构的原因。

数量词+名词的结构,也称为名量结构。其中的量词最早见于甲骨文中,由名词发展而来。今人考察了量词的发展过程,发现甲骨文中的量词约有十个,西周时则发展到六十多个,其中,春秋时开始使用“簋”作量词,但至战国仍不见“箪”作量词(见达正岳论文《上古汉语数量词研究》)。如果这一考察正确,则“箪”在战国中期之前并未作量词使用,仍属名词。当然,“瓢”就更是如此了。

再看先秦典籍中名量结构的使用情况。据今人的统计,先秦典籍中在表示名词的数量时最常用的是数词+名词的构成形式,如: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等等等等,此形式占用来表达名词数量所有形式的九成以上。再有就是名词+数词的构成形式,不足一成,如:“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而当数词带有量词时,绝大多数的是名词+数量词的形式,如:“齐景公有马千驷”、“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而数量词+名词的形式,《尚书》中尚未出现,整部《左传》中不过区区五例(周小婕《〈左传〉数词研究》),《国语》中也仅仅两例(《上古汉语数量词研究》)。而若认为“一箪食、一瓢饮”是数量词+名词的形式,则此形式在《论语》中也仅此一例。泰伯篇中的“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因有助词“之”的存在,并不与“一箪食、一瓢饮”的构成完全一致。《论语》成书,主流看法是大约在战国初期,而《左传》、《国语》成书,据王晖先生考证(见其论文《从数词组合方式的演变看先秦古籍的断代问题》),应在战国中期。因此,对《论语》中的“一箪食、一瓢饮”这一结构,认为是数量词+名词结构,应该说是一种误解。

同时,将“一箪食、一瓢饮”译作名量结构,像这样:“颜回,真有修养啊!一竹筐饭食,一瓜瓢汤水,住在偏僻狭窄的小胡同里……”其中“一竹筐饭食,一瓜瓢汤水”作句子的什么成分?反正“在陋巷”是作主语颜回(承前省略)的谓语的。古汉语中名词或名词短语作谓语有严格的限制:描述性、说明性词语,主谓间有领属关系,表数量,表处所,表存在的名词词语可作谓语,再有活用作动词的名词也可作谓语。而这里的“一竹筐饭食,一瓜瓢汤水”作为两个叙述性名词短语如何作谓语?“颜回一竹筐饭食,一瓜瓢汤水”是何意思?因此只要不给其增补某个动词性成分,这就是个无意义的句子。再者,“一竹筐饭食,一瓜瓢汤水”是修饰限制“在陋巷”从而作它的状语吗?同样不增补某一成分,“一竹筐饭食,一瓜瓢汤水,住在偏僻狭窄的小胡同里”也是滑天下而大稽。

“一箪食,一瓢饮”,若意在表明颜回生活的窘困,则“一”不可改为如“二”、“三”等其它数字,“食”、“饮”更不能改为哪怕是些微的荤素搭配之食以及或许的薄酒。但“一箪食,一瓢饮”若是在表达颜回有意磨砺自己,则此句的表意重心就落在了“箪”、“瓢”两字上。颜回不是没有正常的饭碗可用,用箪、用瓢也不是因为家境贫穷而无奈为之,相反倒是有意为之,意在用简陋的食器来磨砺自己的品性。在这种情形下,“食”、“饮”的内涵就不再影响句子意思的表达,即便荤素搭配之食以及些许薄酒,不仅仍符合“食”、“饮”的定义,同时也合乎颜回的家境实际,但却并不与颜回用箪、瓢进食的方式相冲突。所以,将“箪食瓢饮”释为“用竹筐吃饭,用瓜瓢喝水”,表达的重点就是强调所用食器的简陋,意在表明颜回是有意磨砺自己的意志与坚守,而不是通过强调“一”的数小与“箪、瓢”的量少而表明颜回家境贫困。“饮”,《说文解字》曰:“㱃(小篆,俗简作),啜也,从欠酓(yǐn)声。”即饮的本义是“喝”,引申后可泛指喝的东西。《论语》中,“饮”字共出现五次,除本次外,三处用作动词,一处“饮食”连用,指吃的(食)喝的(饮)东西。朱祖廷主编的《汉语成语辞海》中“箪食瓢饮”条释义为:“用竹器吃食,用瓢饮水。形容清贫的生活。”《汉大成语大词典》(小字本)“箪食瓢饮”条未对其进行正面释义而是介绍了它的比喻义“后谓生活简朴,安贫乐道”。但“瓢饮”条释义为“原谓以瓢勺饮水,后用以喻生活简朴。”两者皆将“食”、“饮”释为动词,将“箪”、“瓢”释为名词活用为状语。释“箪食瓢饮”为“用箪进食,用瓢喝水”无疑是正确的解释。

与“一箪食、一瓢饮”类似,《尚书·周书·武成》中有一句子:

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

“一戎衣”作为“天下大定”的状语,显然不是数词+名词的结构。此处的“衣”需解为动词,着装之义,并且是着戎装。数词“一”作副词修饰动词,表示都、全、一旦、竟然等,但无一不直接用在动词前。此处的“一”不修饰“衣”,而修饰“戎”,因此是“穿一身戎装”之意。而如此理解,又有下文为证:

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中庸》)

整个句子的主语是武王,“壹戎衣”是“有天下”的状态,因而是其状语,自然“壹戎衣”是动词性短语无疑。如果将“壹”释为“一个人”,指代“武王”,则“壹”是不当有的。“武王……,戎衣而有天下”是更简洁明了的句子。所以,释“壹戎衣”为“穿一身戎装”,不仅合语法,尽管尚未有研究数词用于活用作状语的名词之前的著作。同时也合乎事实,武王就是亲帅士兵南征北战,克殷商、平四方而有天下。

回归“一箪食、一瓢饮”。“食”、“饮”为动词,“一箪”、“一瓢”作为状语,就不只是用箪、用瓢之意,同时还有用“一只箪”、“一个瓢”之意,用以说明“食”、“饮”的状态:(颜回)仅用一个竹筐吃饭,仅用一个瓜瓢喝水。这样的表达不仅表明颜回在生活上刻意砺己,大大出乎孔子的意外,同时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孔子深深的赞许,所以,孔子的感叹:贤哉,回也!也就丝毫不令人意外了。

总之,本章的确切意思是:孔子盛赞颜回说:“颜回,真有修养啊!仅用一只竹筐吃饭,仅用一个瓜瓢喝水,又住在偏僻狭窄的小胡同里,别人忍受不了这般困苦,颜回却仍然自得其乐。颜回,真有修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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