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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与“采莲”...邵毅平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06-11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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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桑园”、“采莲”画像砖拓片

汉代“桑园”、“采莲”画像砖拓片

唐寅《采莲图》卷

◆邵毅平

      春天“采桑”,夏天“采莲”。但中国文学中的“采桑”与“采莲”,不仅跨越了从春天到夏天的季节,也跨越了从北方到江南的辽阔国土,从先秦到今天的漫长岁月。

《诗经》里的“采桑”

      中国北方古代盛产桑树,养蚕业相当发达。每当春天来临,女子们便纷纷外出采桑。由于采桑之处女子很多,所以往往也引来了许多男子,其地遂成为男女恋爱的场所。《诗经》中对其情景有生动的表现,如《魏风·十亩之间》云: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毛传》解释说,“闲闲”是“闲闲然男女无别往来之貌”。所谓“男女无别”,是说采桑本是女子的活,但男子也跟着来了。《毛传》又解释说,“泄泄”是“多人之貌”,是说桑林内外男男女女很多。“行与子还兮”,是说我要跟你一起回家;“行与子逝兮”,是说我要跟你一起离开。那么,言外之意也就很明确了。

采桑的事情,先秦各国都是一样的,班固的《汉书·地理志》是这么理解的:“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唐代的颜师古注说:“阻者,言其隐阸得肆淫僻之情也。”到了清代,毛奇龄就说得更直白了:“则地凡有桑,皆其阻也,凡有桑者,则皆得为之聚会起淫泆也。”(《国风省篇》)所以,《诗经》里的采桑诗歌,不单单是讲劳动,也是谈恋爱。

法国汉学家桀溺,比较了不同文化的区别后,也持有类似观点:“但是桑园并非单单是个春季劳动场所,隐约展示大地春回,它还是个特殊的风景区,一个并非偶然,而是惯常的幽会之地,男女青年节庆时就在那里约会和举行婚庆。他们在桑树下轮流对歌,作阳台之会。马赛尔·葛兰言根据《诗经》的歌谣描述了性爱习俗的过程,并指出在中国南方和印度支那许多土著居民中,仍然保持着类似的习俗。”(《牧女与蚕娘》)

“婚庆”不是现代的婚礼,而是指少男少女们在桑林中私订终身,没有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诗经》中吟咏“桑间濮上”题材的诗歌,如《鄘风·桑中》、《魏风·汾沮洳》、《豳风·七月》第二章、《小雅·隰桑》,以及上述《魏风·十亩之间》等,都或隐或显地涉及了桑林中的幽会。

如此解释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据史料记载,在中国历史上,至少有两位大人物,出生在桑林中,一位是伊尹,一位是孔子,他们都出生于“空桑”之中。现代学者认为,“空桑”不是地名,而是桑林。《史记·孔子世家》中更记载,孔子是其父母“野合”的产物,其“野合”之地,很可能就是桑林。也有人把“野合”解释成“没经过父母同意自由恋爱结婚”,说不是直接在桑林里怀上孔子的,而是自由恋爱,没办合法手续。这其实是后代人依据后代观念所作的曲解。

把所有这些联系在一起,那么只能得出结论说:“两位圣贤出生的情况令人想起桑园是两性相爱的习惯场地,桑树也自然在传说中成了生儿育女的奇树了。”(《牧女与蚕娘》)这种习俗至少到汉代还存在,在后世出土的汉画像砖中,还有所谓的“桑林野合图”。

在中国文学中,有关采桑女的爱情传说很常见。其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一过路男子向一采桑女子求爱,女子或接受或拒绝。上古的大禹与涂山女传说、春秋的解居父传说、鲁国的秋胡妻传说等,都是具有这种主题的故事。汉代无名氏的《陌上桑》、辛延年的《羽林郎》、魏晋以后以“秋胡妻”为题材的诗歌、元代石君宝的《秋胡戏妻》杂剧、现代的《桑园会》《武家坡》戏曲等,则是这一主题在后世的变奏。

“采莲”的发端

      到了汉代诗歌,与“采桑”类似的,“采莲”也出现了。北方诗歌多唱“采桑”,江南民歌也唱“采莲”。收入汉乐府的《江南》,就是这样一首民歌。汉乐府所收多为北方民歌,《江南》是仅见的江南民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题为《江南》的汉乐府民歌,近乎儿歌般简单,却是汉代诗歌里的一朵奇葩,在文学史上可谓影响深远。

关于《江南》的诗旨,历来有很多说法。唐人是这么说的:“《江南》,古辞,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唐人离《江南》最近,在他们的理解中,这首诗的主题是“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即欣赏美丽的自然,肯定人们的游戏玩乐切合时机,并没有荒废正事。

清人则是这么说的:“刺游荡无节,《宛丘》《东门》之旨也。”(陈沆《诗比兴笺》)“无节”就是没有节制,不该玩的时候也玩。“游荡无节”与“嬉游得时”意思正相反。此外,更有人说此诗意在“讽淫”,也就是讽刺淫荡的诗歌。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总有道学家喜欢煞风景。

“美”“刺”是传统中国文学批评的两种方法,“美”是赞美,“刺”是批评。但无论是“美”还是“刺”,上述评论都认为此诗写的是游乐(嬉游、游荡),对这点没有任何歧义,只是他们对游乐的态度有别:唐人说玩得好,清人则说玩错了。简简单单的两个评论,就反映了两个时代的不同。

到了现代,与游乐相对的“劳动”说出现了,认为这是一首“劳动诗”,反映了采莲时的光景和采莲人欢乐的心情:“这是一首歌唱江南劳动人民采莲时愉快情景的民歌……本诗最主要的内容是歌唱劳动。更有人说此诗寓意在于'讽淫’'刺游荡’,等等,那完全是对健康的民歌的曲解。”(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在古人的理解中,“江南可采莲”就是游乐,采莲只是为了玩儿;现代人的理解,则从“游乐”变为“劳动”,从“不健康”变为“健康”。时代真的是变了,我们进入了新社会。

“采莲”的演变

      《江南》在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深远,后来的各种“采莲曲”,或与“采莲”有关的作品,均发端于此诗,古往今来的文人,都不断地吟唱这个题材。那么,古往今来的“采莲”说的都是什么呢?我们且按文学史的脉络来看看。

南朝的梁元帝写过一首《采莲赋》,其中有一段写道: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妖童”是指“不正经”的男孩,“媛女”即淑女,指“正经”的女孩。“荡舟”并不是简单地划船,而是晃船,把船弄得晃晃悠悠的,如此一来,女孩就会害怕尖叫,就会抱男孩的腰,男孩的“阴谋”就得逞了。男孩划船,女孩采莲,男孩在划船时使坏,这使坏其实就是调情。梁元帝这个做皇帝的都知道这事,估计他小时候也挺调皮的,没少“荡舟”。

南朝的版图主要在长江流域以南,像这样的采莲景象,是每年春末夏初江南的典型风景。梁元帝的《采莲赋》把“嬉游”写活了。在这里,采莲并没多少“劳动”的意思,少男少女借此机会接触,最重要的就是“荡舟心许”。

到了唐代,李白的《采莲曲》,写的仍是江南的风景,仍是男女之情:

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躇空断肠。

李白此诗后来传入了欧洲,被女诗人朱迪特·戈蒂耶译成法文,改名为《河边》,收入其著名的《玉书》;作曲家马勒根据唐诗创作《大地之歌》,将此诗谱为第四乐章《咏美人》。他们都把此诗理解为情诗,认为“采莲女”已坠入了情网。

又过了差不多一千二百年,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写道: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所谓“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诗歌”指的应该就是《江南》吧?“而六朝时为盛”,大约也是从梁元帝《采莲赋》之类作品得到的印象。“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少女所唱的“艳歌”,或许也正是这首《江南》——不是有人说此诗意在“讽淫”么?《荷塘月色》里的许多描写,和梁元帝的《采莲赋》合拍;“当时嬉游的光景”“一个风流的季节”“这真是有趣的事”云云,也正像是从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的“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而来。

      有意思的是,在有些语文课本里,虽然选入了《荷塘月色》,却删去了有关《采莲赋》的那段——这与人们对《江南》的理解,从“游乐”变为“劳动”,从“不健康”变为“健康”,应该也是同步的吧?盖《荷塘月色》有关《采莲赋》的那段,作者没把“采莲”理解为“劳动”,而仍旧理解为“嬉游”,甚至还遗憾于“无福消受”“妖童媛女”“采莲”的“风流”之趣,思想感情很“不健康”,自然就不该在语文课本里继续误人子弟了吧。

      现代诗人朱湘也写过一首《采莲曲》,用新诗的形式写传统的题材,把“采莲”写得非常婉转优美,其主旨也同于《荷塘月色》,而与“劳动”基本无关。

无论是朱湘的《采莲曲》,还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家们,都没有把“采莲”单纯地理解为“劳动”,显然与现在通常的理解有点距离。

不过,从电视剧《甄嬛传》的插曲《采莲》的歌词来看,“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近来的流行歌曲又离开了“劳动”说,再次回归到了“嬉游”的主题;在现在的有些语文课本里,也重新恢复了《荷塘月色》中曾被删去的“不健康”段落——看来时代风气又变了。然而关于《江南》的主题,则仍保留了“健康”的“劳动”说。

从“采桑”到“采莲”

      那么,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采桑”是如何发展至“采莲”的呢?这和秦汉时期大一统版图的南扩有关。

《诗经》的时代,十五国风的所在地,主要是黄河流域。在那个时代,男女约会大都发生在桑林中、“采桑”时,所以“采桑”进入了诗歌;而到了秦汉时期,大一统版图扩展到了南方,男女约会也发生在池塘里、“采莲”时,由此,“采莲”开始进入了诗歌。

秦汉以前,江南为“百越”“荆蛮”之地,浙江有瓯越,福建有闽越,广东有南越。春秋战国时期,越国征服吴国,楚国征服越国,秦国又征服楚国;曾经存在于今福建的“闽越王国”、存在于今两广的“南越王国”,后来也全部被汉王朝征服。江南于是全部被纳入大一统版图。

有别于今天的“江南”概念,当时的长江以南地区,包括现在的浙江、福建、江西、湖南等地,都被统称作“江南”。在《江南》的时代,江南是汉王朝新开拓的疆土,虽然当地都有悠久的文化,可跟中原仍有相当的距离。如西汉刘向编撰的《说苑》里,有一首越人唱的《越人歌》。“榜枻越人”,也就是划船的越人,唱了这首歌,表达对楚人鄂君子晳的爱慕。但楚人鄂君子晳听不懂越语,同船兼懂楚越语的人,就把越人歌翻译成了楚语。同在江南,当时的越语,相邻的楚人都听不懂,更不要说中原的人了。

《后汉书·方术列传上·谢夷吾传》载司徒第五伦令班固为文推荐谢夷吾,其中提到:“窃见巨鹿太守会稽谢夷吾,出自东州,厥土涂泥,而英姿挺特,奇伟秀出。”“东州”的意思是东方的州,具体指会稽郡乃至扬州部,也就是所谓的江南地区,显见得与中原各州有别;而称赞其挺特秀出于涂泥,类所谓“出于污泥而不染”,将江南地区比作“涂泥”,也是轻视江南地区的说法。

由此可见,直至东汉前期,在中原士大夫的眼里,江南仍属未完全开化地区。即使到了三国时期,诸葛亮力劝孙吴抗魏,还说“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明显认为其与“中国”尚有差别。江南的彻底开发开化,应该是六朝以后之事。

      先秦诗歌里从来只有“采桑”,而无“采莲”,诗歌里有“采莲”自汉代始,自《江南》始。从“采桑”到“采莲”,其“劳动”产生“爱情”的主题一脉相承;从《诗经》到《江南》,则喻示了秦汉间中国文学版图的南扩。对习惯于“采桑”主题的中原士大夫来说,“采莲”主题既具主题上的传承性,又有一种诱人的南方“异域情调”,所以《江南》作为唯一一首江南民歌,被采入了汉武帝时设立的乐府。

唐代王勃的《采莲曲》唱道:“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今已暮,采莲花,渠今那必尽倡家。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如江上采莲花。”象征性地表现了“采莲”与“采桑”的南北对比,以及文学重心由“采桑”向“采莲”的迁移。

      “采莲”和“采桑”一样,都写了一个“劳动”场景,但重点都不在“劳动”,而在其中男男女女的爱情,“劳动”产生“爱情”的主题一脉相承。现在西语里有所谓的“office love affair”(办公室情事),小说、电视、电影里多有表现,那也无非是“采桑”“采莲”地点登堂入室,从桑林、池塘移入了“office”(办公室)而已,其同为“劳动”产生“爱情”则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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