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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和: 忆和李万春老师在一起的日子

 北京的骑士 2023-06-12 发布于北京

只要是和京剧沾点边儿的人,无论是演员、爱好者,还是普通观众,都会知道当年京剧界文武兼备,昆乱不挡,有小老爷(关羽)美誉的京剧名家李万春。因为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专为京剧而来。最近,又有李(万春)派武生艺术人才培养培训班训练和结业演出,引起剧坛对李派武生艺术的欣赏和讨论。想到昔日我和李万春先生关系较密切,不仅因为我曾经跟他在一个京剧团工作过,而且常到他家中做客,听他讲梨园掌故,增长戏剧知识的同时又使生活变得非常有趣味。这其中故事多多,乘当下大家畅谈李派艺术之机,我也介绍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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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万春

我和李先生初识是1963年的夏天面对面坐在一起听先生聊天,但我在更早之前,1944、1945年前后便听闻其名。当时在北京大栅栏的庆乐戏院演出由李先生主办并由他任社长的鸣春社科班演出的连台本戏《济公传》。我那时只是个六七岁的幼童,跟着家里大人去看热闹。戏里的济公长老穿着破僧衣、拿着破扇子,有许多滑稽的表演动作,还跟变戏法似的能从怀里掏出许多东西。特别是剧中有所谓的加演电影,当济公率领官差雷鸣、陈亮捕抓采花贼华云龙而开打正酣时,戏园子里的灯光突然全灭了,天幕上的电影则开始了,继续播放刚才的打斗场面。只见坏人华云龙一蹦,上房了,接着官差雷鸣、陈亮还有他们的朋友杨明也跟着窜上了房,在房上有激烈的打斗。当时像我那样年岁的小孩真是看疯了,所以,只要换了新一本的京剧《济公传》,我就磨着大人去看,故我看了好几本连台本戏《济公传》。那时候也不知道演员是谁,后来才知道演这几位的都是名角,济公由李鸣杰即李庆春扮演,华云龙由著名武生王鸣仲扮演,雷鸣、陈亮分别由吴鸣申、张鸣禄扮演,这些演员都是那时鸣春社科班中的佼佼者。

(一)初看李万春先生的戏

我最早看李先生的戏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在前门外的中和戏院看他的《野猪林》。由于当时还小,只记得他扮相英俊,念白特别响亮、清楚,“公堂”一场戏中和高俅的对白,声音高亮,响彻剧场,引来一阵阵掌声。再有就是“发配”一场,我深深记得李先生扮的林冲,手上戴着手铐,可还举着一把雨伞,被两个解差一路棒打,董超一棒打来,只见他虽然戴着手铐,却纵身一跃,两脚离地翻了一个又高又快的吊毛,落地也没听见咚咚的响声,最绝的是他并没有扔掉手中的雨伞,而是跟着一起也平安地翻了一个跟斗。最后的山神庙开打,主要是李先生和其高徒扮演差拨的吴鸣申激烈交锋,枪对刀、刀对枪,交手极其快而逼真,看得我提心吊胆,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从此我成了李万春先生的忠实粉丝,只要有暇有钱,就去中和看李先生的戏,有长靠短打的武生戏、手捧春秋的关老爷戏和机趣顽皮的孙悟空戏,还有李先生创作的新编戏如《廉吏风》《水泊七雄》《鱼腹山》《岳飞》,以及后来的好戏《戚继光斩子》。可以说,从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李先生的戏我看得最多了。还有一个原因,说来可笑。当时李先生当团长的北京市京剧一团,每日在中和戏园白天夜晚演出两场。白天李先生也参加演出,且日场的票价便宜,楼上后排仅卖二毛钱!我那时刚上初中,实行二部制,课都集中在上午,下午没课,我便每天花二毛钱去中和看戏,虽然买的是楼上后排的票,但因为每天的座也只能卖五六成,我就径直跑到楼下找空座看戏。开始也没人管我,但有一天出事了,我来晚了,进剧场的时候,挎着个帆布做的大书包,进门就跑,振动了里面的铁制铅笔盒,哗啦哗啦的一通响,惊动了观戏的观众,都睁大眼睛来寻找从哪发出的响声,等我刚找了个空座坐下,一个平时很熟的服务员来了,看了我的票,把我轰到楼上后排去看戏了。散戏后,我去找了这位服务员,向他致歉,并说以后我把这个铁铅笔盒换个木头的。他却笑了,说以后你看戏就在楼上吧,如果开戏后,前排有空座位你可以适当往前坐。我感谢他的大度并接受其合理化建议,后来又推荐了七八个同学也去看这价廉的好戏,并且我们就坐在楼上后排自己的座位上,再也没有往前挪一步。休小看这低价位戏票,它对吸引年轻观众、普及传播京剧艺术有很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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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万春饰美猴王

(二)到访李万春先生的家

最初我来到北京宣武门外大吉巷胡同李万春老师家,是在1963年的秋季。那时我刚刚从长春吉林省京剧院返回北京,而李万春先生新组建的内蒙古新华京剧团,也刚刚在内蒙古呼和浩特演出了几场以后回到北京休息,为赴上海、武汉、南京等地长时间的巡回演出做准备。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们共同的老朋友,剧作家潘侠风带着我,扣开了李先生的家门。初次见面,我不免有些拘谨,但李先生非常热情,又非常健谈,我俩虽是初次交谈,却是一见如故。李先生跟我说:“我不日就要去上海演出,如果您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可否近期不出京,说不定我还要请您帮忙,咱们彼此合作一期呢!”我听了以后,心里甚是感动,这么大的艺术家,还把我这个小编剧放在眼里,可见其待人真挚,人品极好。甚至我们告辞出来的时候,李先生还一直送到大门口,90度大鞠躬,太有风度了,这件事让我兴奋了好几天。

(三)巡回演出时观赏李派好戏

二十几天以后,我家来了个客人,是内蒙古新华京剧团艺术室主任马小禄,他唱老生,是名丑马富禄的儿子。他对我说:“团里已决定,请您做我们团的编导,并帮助记录李万春团长口述他的艺术历史,请您马上赴上海参加工作。”十天后,得知剧团已转至武汉,我欣喜万分,一个人登车南下,心中的喜悦抵消了旅途中的寂寞!待我正在考虑下车后是谁来接车时,咣当一声车停了,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下了车,两眼还来不及四处观望,就有一人飞跑过来,喊道:“永和,我们接你来了,你看看团长也来了!”我闪目观看,只见老友、郝派名净杨启顺一路小跑过来,顺手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在他后面是穿着华丽的丝绸上衣的李万春,还有手携一个七八岁姑娘的李砚秀。这两位艺术家走过来与我热情握手,还连说:“辛苦了、辛苦了,一路劳乏,让启顺同你先去宿舍休息,有话明天说。”

一夜无书,第二天中午李万春夫妇带着他们的小姑娘四喜,在武汉的璇宫饭店设宴招待,我是有点受宠若惊,但李先生反而说:“团里文字的事,您多费心,今晚就请您去人民剧场看戏,有什么感想我们晚上探讨。”李先生的信任,令我内心无比感动,暗下决心,我定当竭尽全力!晚上我到剧场,坐在楼上第一排正中,一边看戏,一边注视着字幕是否有误。那天的戏是真的好,一出大戏《龙凤呈祥》,接《周瑜归天》,再接《卧龙吊孝》。由著名武生、文武老生李小春主演。他一赶三,先扮马派的乔玄,继之饰周瑜,与刘备的几员大将激烈开打后,中伤死去。最后改扮言派的诸葛亮,展现了小春弟文武全能、掌控多种流派的超人技艺。

中场休息后,李万春主演的《武松打店》开演,另一主演孙二娘是由著各文武丑李庆春反串扮演。李先生这出戏有几手绝的:当武松发现这店是黑店,夜晚手持烛灯对店内的墙壁上下左右观看,一通仔细检查,当他确认环境没什么问题后,在三声锣中,左右一用力,在腿上一磕二磕,只听哗啦一声,手铐落地。这时只见李先生扮的武松,飞身跃起,一个飞脚,手打脚心的靴子底,只听极脆的一响之后,武松已飞上桌子(代床),早以“卧鱼”亮相睡在床上。一系列的动作细致、漂亮、一气呵成,台下掌声爆起!接着是武松与孙二娘的打斗场面,也是万春、庆春兄弟间的拼杀,打戏快、狠、准、严,打到后来,只见武松夺过孙二娘手中的匕首,对准爬伏在地上的孙二娘的脑袋就要剁头,说时迟那时快,刀已出手剁了过去,虽被孙二娘快速躲闪,但那柄明晃晃的匕首却插在台板上,还突突地乱颤,当真是惊险万分,观众掌声再次响彻大厅!其分寸之准,需不差豪厘,否则,孙二娘真危矣。

我看的李万春先生的第二个好戏是美猴王《大闹天宫》。李先生的猴王有这样的几个特点:一出场亮相就展现出大气磅礴的功架,一条通透嘹亮的好嗓子,唱着[醉花荫]曲牌,和众小猴频频嬉闹,美哉美矣,真是先声夺人,不负美猴王之称!接下来的“偷桃盗丹”,完扣“偷”“盗”两字,将吃仙桃、饮仙酒、咽仙丹等动作通过眼神、口型、肌肉跳动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一个成仙得道的偷盗猿猴形象。最精彩的当然还是最后的大战天兵天将的戏份,猴王与那么多的男女天神开打,简单归纳是有三种打法:一种是毫不用力的仅仅挥舞棍棒,如与众仙女的打斗;再有就是滑稽开打,拿对方开涮,如和罗猴、四大天王、以及庞大的巨灵神对阵,李先生把猴王的大智慧鲜明又机趣地表现了出来;还有一种就是拼死拼活的开打,如与哪吒与二郎神的对打。但这二场打戏仍有区别,猴王总是拿哪吒当儿童看,开打中仍然充满着童趣,而与二郎神一见面则是殊死拼杀,当暂时取得胜利,二郎神败下场后,李先生展开了一轮演练金箍棒的绝技,换了白亮亮的铁棍,前后棍花似一排排的白花闪烁,最后高高扔出亮棍,再出手接棍,从容亮相,伴随着观众的如雷掌声,舞台上矗立起一个战斗的猴王!

李万春这次南巡演出还演过一出好戏《武松》。本来我在北京看过李先生的一至十本《武松》,是从武松打虎起,包括杀嫂、斗杀西门庆、打店,一至演到《蜈蚣岭》,要演四个多小时。这次演出是全本《武松》的后半部,从武松到牢城营起,接《醉打蒋门神》、飞云浦断锁开枷、血溅鸳鸯楼、蜈蚣岭勇杀恶道王飞天的戏份。虽然是后半部,但李先生扮演的武松依然是绝响,他个子不高,但始终腰板挺拔,顶天立地,侧身丁字步一站一立,就好似个头凭空拔高一般,稳健、霸气,似力有千钧。武打的场面,无论是醉打蒋门神,还是飞云浦、鸳鸯楼的大开杀戒,都是一柄单刀抡动如飞,招术绝妙、快速精绝,揭示出武松对陷害自己的贪官污吏、爪牙狗奴的极端憎恶,故此才出手极狠,几乎刀刀见血!

而后面的《蜈蚣岭》,武松已扮成行者,戴大蓬头,手拿蝇帚,跨腰刀,与前几折的武松扮相风格迥异。出场后速度变慢,唱昆曲牌子,彰显李万春一条响亮遒劲的好嗓子,让人听着舒心悦耳。武松这时的心情似乎归于恬静,可一旦当他得知恶道王飞天抢男霸女时,立即成为血性男儿、正义化身。这一变化体现在李先生的声音力度、面部表情上,形象地表现出武松此时内心的愤怒,这就为武松必杀恶道做了绝好的铺垫,所以和王飞天的斗杀快、脆、狠,为这出武戏之最,也预示王飞天武艺再好也必逃不过被擒杀的下场。整场演出,层层递进,节奏变化如抽丝剥茧一般,让观众无不为李先生非同一般的演技喝彩!

这几场戏看后,我和李先生谈了感想,除了说好的以外,我提了几条意见:第一条是一般作为剧团打炮戏的《龙凤呈祥》《周瑜归天》《卧龙吊孝》《武松打店》,戏真是好戏,有文有武,流派纷呈,只是戏的时长有点问题,7点15分开,11点15分散,四个小时,能否再压缩,11点准时散戏;第二条是《大闹天宫》猴王唱的[水仙子]曲牌中,有一段四句唱词“保保保要把天宫保”,与大闹天宫和猴王的性格不符,应修改;第三条是《武松》中“鸳鸯楼”一折,武松寻找陷害他的张都监等人在何处,遇到更夫问出在鸳鸯楼后,一刀把更夫杀死,滥杀无辜,有伤武松英雄形象,可否修改?李先生沉吟片刻后,说:“可以改,压缩时间、不杀更夫,是我的事。《大闹天宫》[水仙子]改四句唱词,由你来改!下次再唱这戏前,你把新词给我!”这时的李万春先生,经过岁月的无情磨洗,在做人做事上有许多改变,虽然还不能说从谏如流,但确实颇能接受好的建议。这三个戏再演出时,《龙凤呈祥》等打炮戏,确实又做了压缩,11点准时散戏。再演《大闹天宫》前,我把改的词写在纸上,并去后台找李先生,他正在扮戏,就让我把写着新词的这张纸放在他面前的一个铜盘子里,还让我去前边看戏,瞧他改得如何。当戏演到唱[水仙子]曲牌,我的神精立即绷紧了,只听李先生唱的第一句,果然把“保保保要把天宫保”一句改唱成“闹闹闹要把天宫闹”,再听第二句,坏了,又唱成老词了,第三、四句,更坏了,听不清唱的什么“词”了,只是有声而无字,当时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但看观众也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散戏以后,我马上跑进后台,李先生一见到我先乐了,连说他记性不行了,自以为把新词都记住了,不想,唱完头一句新词,后面的词就忘了,忙唱了句老词,再往下连老词也唱不出来了,只好把后两句给“嚼”了(即有音无字),这回真有点对不住观众了。”我也连说:“怪我,早把词给您就好了。〞

再演《武松》这出戏,到“鸳鸯楼”一折,武松遇见更夫问明情况后,用刀在更夫头上虚砍了三刀,然后厉声斥道:“逃命去吧!”赵玉信扮演的更夫匆忙磕了个头,抱头鼠窜下场。改得真好,这样一来武松多了几分宽厚仁慈,再不是嗜杀成性之人。我和李先生聊天,他常说,戏也,细也!就是指演戏不能粗枝大叶,要反复琢磨,细致入微,这就是“戏”——“细”也!

说到猴戏,先生说,要演成猴学人、羡慕人、处处模仿人的模样,所以不能总是抓耳挠腮、毛手毛脚,甚至连走路都弯曲着腿儿,一拐一拐的,这就是人学猴了,那就不是美猴王,不是齐天大圣,还真成了耍猴的小猴了。

听君一席话,胜看十年戏,我深有体会了。

(四)改编话剧为京剧的得与失

1964年1月1日,三个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剧团回到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我随团前往。此时内蒙古文化厅建议排两出根据话剧《年青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又名《祝你健康》)改编的京剧,并复排一出现代京戏《白毛女》。这改编两个话剧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肩上,而且不紧任务重,时间还短,因为剧团只有一个《白毛女》可演,岂能天天唱杨白劳父女,基本上是“等米下锅”。这于我而言真有点临危受命的劲头,我先用五天时间改编了《年青的一代》,剧团也只用了五天时间就把戏排好了,由李小春扮演林育生,三天戏票全由当地机关、企业包场。首场演出我在剧场,看到小春弟背诵着我大段大段照抄的话剧原词,既钦佩演员记词的本领,又汗颜自己不曾在“化”话剧念白为戏曲念白上下大功夫。特别是林育生在读母亲留下的“血书”那一大段念白时,小春弟念得是声泪俱下,可是到快念完了时,下面的词却突然卡壳了,幸亏小春弟有丰富的舞台经验,立刻念了两句类似剧本的台词,马上起唱化解了这一尴尬场面。此时我更是深深自责,但也长了改编话剧剧本台词的经验,即台词一定不能照抄,必须“化”成戏曲本体的语言。

另一由李万春、李庆春弟兄主演的现代京剧《千万不要忘记》,我也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用五天时间完成了任务,内蒙古新华京剧团同于1964年2月1日在两个不同的剧场首演。我看了演出,万春、庆春弟兄非常努力刻画丁海宽、丁少纯这一对父子,将这父子两人的形象刻画得十分饱满,观众也较为满意。该剧一连两个月包场,天天座满,但我心中始终纠结,我这改编本虽有唱段,有身段技巧,也有热烈的掌声,但就是不太像京剧。带着这个问题,我与李先生探讨,他只说了两句话:“你这改编本还是话剧的架子,不拆架子光往里填唱词,就会有这毛病。这也不怨你,给你的时间这么紧,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一语道破玄机,现在我明白了,根源问题就出在我这只是话剧加唱而已。当时内蒙报纸的演出广告上天天在李万春先生任导演的名字前面登我是改编者,更让我不安的,是把《白毛女》的导演名字,也写成李先生和我,难怪李先生的夫人李砚秀笑嘻嘻地说:“永和这回可火了,名字天天都排在先生的前面了!”接下来,李先生说话了:“这是按规矩来的,十来天的时间,永和改了两个戏,不容易,如果今后有时间,他会把戏改得更好的。”

谢谢李万春先生对我的提携和信任,时光如梭,六十年过去了,李万春老师、李小春弟俱已仙逝,但我与卜春及小春弟之哲嗣李继春、李梓维父女又往来不断,从而续上了与李派艺术的美好之缘。(作者系《新剧本》杂志原副主编、一级编剧)(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刊登于2023年1月《中国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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