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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探微(上)

 高轶群 2023-06-13 发布于上海

内容简介:

钱锺书学贯天人,所著《围城》于中西典籍旁征博引,令人目迷。小说问世70多年来,屡有学人考释书中掌故,成专书者则有钱定平《破围》一书。本编即从微观入手,破解书中的用典用事,揭示小说的素材渊源,偶亦指摘钱氏细节上的失误,均前人所未尝言。50馀篇大多在《中华读书报》《今晚报》等纸媒发表。

作者简介:

陈汝洁,山东省淄博人,桓台县税务局公务员,业馀从事文学研究。著有《赵执信研究丛稿》《赵执信生平著述新探》(待刊),在《文史哲》《红楼梦学刊》等发表论文30馀篇,参撰《王士禛志》《淄博文化通览》等。被评为“全国书香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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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也说《围城》的封面

《围城》戏仿《创世纪》

《围城》与《巨人传》

《围城》开篇写麻将

苏文纨的年龄

《围城》与菲尔丁小说

《围城》与叔本华哲学

方鸿渐的留学

《围城》借鉴《一匹布》

回答陈衍

《围城》与《幼学故事琼林》

苏文纨是里昂大学博士

方鸿渐看的《七经楼集》

《围城》用《奥德赛》

钱锺书与《绿野仙踪》

《围城》写年

生流版电影小说《乱世佳人》

《围城》化用林语堂著作

黄庭坚“花气”诗帖

方鸿渐读《宋诗钞》

《围城》与《名利场》

苏文纨与曹元朗的“前世姻缘”

“吃不相干的醋”

苏文纨窃洋诗

“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

“袖口遮没手指”

褚慎明说的与喝的

樊增祥的两个笑话

“金漆鸟笼”与“大草帽”

赵辛楣之问

董斜川推崇陈散原

钱锺书之促狭

《围城》中乱写的日期

《围城》中的狗喻

“唐”“糖”同音成谐趣

卜生与卜死

方鹏图看见了什么书

《围城》化用戏剧《老黄请医》

《围城》的一处时间破绽

“不信天,信运气”

也说《围城》逆旅题壁

托美和侯营长的大鼻子

“破门”及其象征意义

喝酒、喝汤掩话语

潦草塞责的丑

汪处厚说的诗与画

钱锺书喜爱的《小人物日记》

厨子打偏手

讥讽曾国藩之联

方鸿渐遭解聘

《围城》用莎剧

葡萄与甘蔗

“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

雅俗不分

棉花弹

附录:以黄侃之死为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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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围城》的封面

钱锺书的《围城》1946年至1947年连载于《文艺复兴》杂志,19475月晨光出版公司收入“晨光文学丛书”初版,19489月再版,19493月三版。姜德明在《<围城>的封面》(载姜著《余时书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一文中说,《围城》初版封面由丁聪作画,“丁聪用十分简练和流利的线条,描画了一对背对背的男女半身肖像。男主人公手持烟斗,颇具绅士派头。”接下来文中写道:“1948 9 月《围城》再版,封面画换过了,亦无说明和介绍。换上的似乎是一幅绘画或文学插图,看不清画中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画中一男士坐在桌旁吸雪茄,一女士背向男士伏在柜前面壁凝思。我以为这幅画不如丁聪的设计单纯、鲜明。直到前几年,我偶然读海外的报刊,见到有人介绍英国现代画家华尔德·理察·锡克特,所附的插图正好是《围城》再版本用的那一幅画,标题为《烦恼》。这是一幅油画,它同丁聪的设计有相通和巧合之处,都是在表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和烦恼,而且主人公都是一对男女。这是不是就很典型地体现了《围城》的主题,也难说了。”

《围城》第三版封面与第二版相同。封面这幅英国油画应是钱锺书采自英国牛顿(E.Newton)著《英国绘画》一书。此书经钱锺书友人傅雷翻译,收入商务印书馆19486月出版的“英国文化丛书”。钱锺书是“英国文化丛书委员会”的6名委员之一,该丛书共计12册,其中有杨绛所译《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一书。在《英国绘画》第八章《惠斯勒与英国的印象派》中就印着《围城》封面用的这幅画。画下注着“华德·西克德作:'无聊’”。画家沃尔特·理查德·西克特(Walter Richard Sickert1860-1942)除傅雷和姜德明两种译名外,也译作华特·席格或华特·西克特。西克特是英国美术史上的大名家,近年因美国派翠西亚·康薇尔《开膛手杰克结案报告》(王瑞晖译本,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更名声大噪,书中说他是1888年伦敦白教堂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无聊》(Ennui)是西克特的名作,是他对婚姻生活无聊的诠释。据说这幅画他先后画过5幅,第一幅于1914年在泰特美术馆展出。画中男人抽着雪茄,而背对的女人则绝望地盯着一个装满小鸟标本的玻璃箱子。《无聊》原作是彩色油画,在傅译《英国绘画》中仅为黑白印刷,而《围城》封面也恰恰是黑白图,这似乎是《围城》封面采自《英国绘画》的一条证据。

《无聊》表现“婚姻生活无聊”,自然切合《围城》的主题。另外,画中女子盯着装满小鸟标本的玻璃箱子,也恰好与《围城》第三章中所引英国古话略似,“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鸟儿本应自由的飞翔,被制成标本放进玻璃箱,没了生命,当然也没了自由,这个玻璃箱就成了自由的坟墓。玻璃箱在画中的寓意大概就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吧。

姜德明文中说《无聊》“同丁聪的设计有相通和巧合之处”。我倒觉得丁聪在创作时似乎参考过《无聊》,否则,两幅画中都是男女背对、男子前额已秃且吸烟等,恐怕不会这么巧合。姜德明认为二版用《无聊》“不如丁聪的设计单纯、鲜明”,但丁聪的画让人觉得所画男女就是《围城》的主人公方鸿渐和孙柔嘉。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中方鸿渐不到30岁,丁聪所画前额已秃,似嫌太老;再者,《围城》第三章、第五章写到赵辛楣抽烟斗,但书中从未写方鸿渐用烟斗。所以,丁聪之作还是有些瑕疵的。《围城》印第二版,钱锺书大概觉得与其用仿作还不如用原作,所以用《无聊》替换了丁聪之画。

《围城》戏仿《创世纪》

《圣经》对西方文学影响巨大,弥尔顿《失乐园》就是借用《旧约·创世纪》故事写成的史诗巨著。钱锺书也曾运用《创世纪》故事写成短篇小说《上帝的梦》。《失乐园》第九卷最末三行这样写亚当与夏娃:“他们二人这样互相斥责,/浪费时间,谁也不责备自己,/他们无益的争论似乎没个完。”这简直就是《围城》第九章的主题。《围城》末章写方鸿渐与孙柔嘉由无休无止的争吵而分手,从而结束全篇。

《围城》中写方鸿渐,有两处用到《创世纪》。一处在第一章,方鸿渐即将结束在欧洲的留学,尚未获得博士文凭,他连续收到父亲和丈人的信,“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另一处在第六章,方鸿渐在三闾大学上第一节课点名,“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这两处是用《创世纪》故事作比喻,而《围城》第一章写几个法国人与犹太女人调情,则是情节上借鉴《创世纪》。

《围城》中写道:“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犹太女人在调情。……引得犹太女人格格地笑,……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他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这一节明显借鉴《创世纪》亚伯兰因饥荒下埃及。亚伯兰的妻子撒莱容貌俊美,亚伯兰和他妻子到埃及后,谎称兄妹。《创世纪》写道:“及至亚伯兰到了埃及,埃及人看见那妇人极其美貌;法老的臣宰看见了她,就在法老面前夸奖她。那妇人就被带进法老的宫去。法老因这妇人就厚待亚伯兰,亚伯兰得了许多牛羊、骆驼、公驴、母驴、仆婢。”

《围城》与《巨人传》

拉伯雷的《巨人传》是法国长篇小说的鼻祖。翻译此书的成钰亭说:“作者拉伯雷的名字在我国读者当中并不陌生,不过因为过去没有出版过《巨人传》的全书译本,所以真正读过这部小说的人可能并不多。”当然,成先生这话是针对不懂外语的国人说的,对懂外语的人来说,阅读《巨人传》就不受是否有汉语译本的限制。譬如说钱锺书,他的《谈艺录》(补订本)《管锥编》中均述及拉伯雷,就是他的小说《围城》,在“戏谑精神”“掉书袋”等方面,也酷肖《巨人传》。细节上,两书也有相似的话语。如《围城》开篇写法国游船:“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拉伯雷在《巨人传》第一部第十七章也曾这样写他的同胞:“巴黎人一向是又乱又杂,生性爱骂街,爱争吵。”

《围城》开篇写麻将

《围城》第一章写方鸿渐等欧洲留学生乘法国邮船回国,有人在船上打麻将。小说中议论道:“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

“又听说”,听谁说?钱锺书大概是听胡适说。

胡适《漫游感想》之六《麻将》云:“前几年,麻将牌忽然行到海外,成为出口货的一宗。欧洲与美洲的社会里,很有许多人学打麻将的;后来日本也传染到了。有一个时期,麻将竟成了西洋社会里最时髦的一种游戏:俱乐部里差不多桌桌都是麻将;书店里出了许多种研究麻将的小册子,中国留学生没有钱的可以靠教麻将吃饭挣钱。欧美人竟发了麻将狂热了。”文中还说,“中国的国戏是麻将”。

胡适这篇文章,1927年刊于《现代评论》第6卷第145期,次年又刊《生活》周刊第3卷第14期,1930年收入亚东图书馆《胡适文存》三集。从《围城》文字与胡适文章相似来推断,钱锺书应该看过胡适此文。不过,上引胡适文中说的是1927年以前的几年中麻将在欧美、日本的风行情况,在胡适这篇文章中,他说:“这回我从西伯里亚到欧洲,从欧洲到美洲,从美洲到日本,十个月之中,只有一次在日本京都的一个俱乐部里看见有人打麻将牌。在欧美简直看不见麻将了。”《围城》第一章所写故事为1937年,那时麻将在欧美可能早已少有人玩了,打麻将已非“世界潮流”。所以,《围城》中说麻将“又听说在美国风行”,可能不符合史实。当然,《围城》是小说,所写不必尽合史实。

麻将是由明末马吊演变而来。胡适在文中说:“马吊在当日风行一时,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马吊,把正事都荒废了。所以明亡之后,吴梅村《绥寇纪略》说,明之亡是亡于马吊。”《围城》故事开端于1937年,正是日寇入侵之年,其时国人大有亡国灭种之忧。留学生算得上是中国的精英分子,他们“成天赌钱消遣”,(《围城》第二章曾写方鸿渐在张小姐家打麻将、第七章也曾写三闾大学的教授们打麻将) 这与明末“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马吊”何其相似!岂不都是亡国之兆?这大概是钱锺书在《围城》开头写留学生打麻将的深意所在。

苏文纨的年龄

《红楼梦》中林黛玉进贾府时到底多么大,一直是红学家们争论不休的话题。这当然怪曹雪芹粗心大意,没写清楚。《围城》中苏文纨出场时,钱锺书对她的年龄故意用了模糊表达。小说中这样说:“(苏文纨)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这是《围城》第一章的交代,时间是1937年。

“二十五六”就是个模糊数字,后面又来句“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来考证,更增加了苏文纨年龄的不确定性。虽然是模糊的表达,但作者却是向读者明确交代苏文纨的真实年龄要比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龄大几岁。读了小说中这句话,“苏文纨年龄到底是多少”,恐怕就会成为细心读者脑际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

苏文纨作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要考订其年龄,当然没有钱锺书所说的“外证据”可用。“外证”不可求,“内证”却有。在《围城》接近尾声的第八章,写到方鸿渐、孙柔嘉在香港邂逅苏文纨。方鸿渐对孙柔嘉说:“(苏文纨)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都要暗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是年为1939年。于是可知小说开头苏文纨刚出场时的真实年龄是28岁。

苏文纨的年龄在小说第一章开头留下悬念,到第八章末尾才通过方鸿渐之口解开悬念,这个悬念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这当然是钱锺书的精心设计。但由于设置悬念和解开悬念相隔甚远,不细心的读者就不能首尾兼顾,以致产生误读。如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晓愉缩写本《围城》,在开篇写到苏文纨时就这样说:“二十五六岁的留法女博士苏小姐独自坐在甲板上看小说,……”缩写者将钱锺书的狡狯之笔当了真,把原作中苏文纨“看上去”的年龄误读为其真实年龄,辜负了钱锺书设悬、解悬的用心经营。

《围城》与菲尔丁小说

早在1948年,钱锺书的友人郑朝宗就在《观察》周刊发表《<围城>与“Tom Jones”》一文,探讨亨利·菲尔丁小说《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对《围城》的影响。但时至今日,仍未见有人揭示《围城》与菲尔丁此书以及他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约瑟·安特路传》《阿米莉亚》在细节上的几处联系。

《围城》第一章写与方鸿渐同船回国的鲍小姐因穿着暴露,“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钱锺书将鲍小姐谑称“熟食铺子”应是受了《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的启发。菲尔丁在小说第八章写道:“从他(魏尔德)看上了哈特弗利太太这盘子美肉的一刹那,他就在打着主意怎样来染指。”紧接着第九章又写道:“魏尔德领着他的心上人(或者继续使用上文的比喻,领着他那一盘子美肉)离开他的东家以后,他本打算领哈特弗利太太到修道院花园附近一家饭馆子去吃饭,那一带有的是花枝招展的妇女,她们就像烹调得鲜美可口的肉端在年轻绅士们面前供他们消受。”

《围城》第三章写苏文纨收到方鸿渐与她分手的信,误认为是方鸿渐向她求婚的信,未看信先打电话给方鸿渐,方鸿渐怕同事偷听,用“抽去了脊骨的法文”向苏小姐解释,请她原谅。《阿米莉亚》第二卷第六章写阿米莉亚逃婚,与情人布思跑到乡下她的奶妈家中住宿。奶妈出于关心阿米莉亚,整宿都不离开二人所住的房间,阿米莉亚和布思只好用法语交谈。《围城》第七章写赵辛楣约汪太太傍晚散步,“经不住汪太太的鼓动和刺探”,把他和苏文纨的事讲给她听。汪太太听后告诫赵辛楣:“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阿米莉亚》第二卷第七章,布思向马修斯小姐转述哈里森博士称赞阿米莉亚“是一个最值得尊敬、最宽厚和最高尚的人”,马修斯小姐大声说:“我们女人不喜欢听到对其他女人的称赞。”

《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一行去三闾大学途中遇见潘家寡妇和她的仆人阿福,阿福干涉寡妇与李梅亭交谈亲密,被寡妇打了耳光。后阿福与李梅亭、赵辛楣骂架,寡妇帮着阿福骂退赵、李。小说中写道:“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伊利亚特》第一卷曾说涅斯托尔“从他的舌头上吐出的语言比蜜更甜”,而用“蜜糖”比喻女子有求于人时声音的甜美,《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也用过。是书第十卷第九章写苏菲亚逃婚途中与向导交谈就这样说:“这时苏菲亚骑着马凑近向导,用比柏拉图的还要甜蜜的声音(尽管柏拉图的嘴据说是个蜜蜂房)央求他。”菲尔丁在小说中加了注释,据张谷若先生考证,菲尔丁注中的“据说”应是据英国诗人布朗《不列颠牧歌》所说:“柏拉图在摇篮中长得白胖壮健,蜜蜂从巢中把蜜带到他的唇边。”菲尔丁这样表达,虽有滑稽之效,但也不免有过于掉书袋之嫌。

《围城》第七章写汪太太为赵辛楣和范小姐、方鸿渐和刘小姐说媒,四人在汪家吃完饭回三闾大学,途中范小姐忽然记起她的手提袋忘在汪家。小说中议论道:“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事实上等于两次。安娜说:'啊呀,糟糕!我忘掉带手帕!’这么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这段取笑女人出门忘事的议论是从《约瑟·安特路传》借来的。是书卷二第五回写道:“现在诸事都解决了,众人上了大车。正要起行,有一位女客说,忘了拿扇子,一位说忘了拿手套,又有一位说忘了拿鼻烟壶,又有一位说忘了拿闻药瓶子。许多人又下车入店找东西,耽搁了许久。”在《围城》中,这段议论是“非情节”叙事,而在菲尔丁小说中则是“情节”叙事。《围城》第八章,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新学期没有给方鸿渐发聘书,“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先开口”“后闭口”一句,也是袭自《约瑟·安特路传》。是书卷四第八回说阿当士和他妻子“他们每逢争辩,女人是一定要说末后一句话,说到他的男人不开口为止的。”

另外,菲尔丁在《约瑟·安特路传》卷三第一回中声明:“我写的并不是指定某甲某乙,我写的是人的性情,写的不是个人,是一派一类的人。”钱锺书在《<围城>序》中也写了类似意思:“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

《围城》与叔本华哲学

用叔本华《论天才》一文中的话说,《围城》就是一部“悲中有乐,喜中含悲”的小说。《围城》中确曾出现叔本华的名字。小说第一章写方鸿渐读高中时,由家里做主与“点金银行”周经理的女儿订了婚。两年后方鸿渐到北平读大学,初次男女同校,看见同学谈恋爱,不免眼红,就写信给他父亲,要求解除婚约。不料被他父亲回信教训一顿,从此不敢有非分之想。于是方鸿渐“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方鸿渐所言,系撮述叔本华《性爱的形上学》一文的大意。叔本华文中说:“所有的恋爱,不管所呈现的外观是如何的神圣、灵妙,实则,它的根柢只是存在性本能之中。”方鸿渐读了叔本华,不光在同学面前引用,他留学归来,在家乡中学做演讲,也说“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

《围城》第三章借苏文纨之口,说出“围城”比喻意义。婚姻像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围城》在主题上要表达人类的“企慕情境”,在这一点上,钱锺书与叔本华一样悲观。叔本华认为,“满足了一个欲望之后,留下来的是十个未满足的欲望。欲望无穷,满足却有限——这种满足如同是抛给乞丐的施舍,维持他们活过今天,却延长他的苦难到明日”。

《围城》第六章写方鸿渐吃了韩学愈家的饭,忻忻得意,找赵辛楣交谈,被赵辛楣扫尽了兴,闷闷回房。方鸿渐想:“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疼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刺猬”这一比喻,来自叔本华文中的豪猪。叔本华认为,“我们结婚不幸福,不结婚也不幸福。一人独处不快乐,与人群居也不快活。我们就象挤在一起的豪猪,太接近则不舒服,分开了又嫌冷”。

《围城》第九章写到方鸿渐房间中挂着一只老式自鸣钟,整部小说也是在这只老钟的“当、当”声中结束。舒建华在《论钱锺书的文学创作》一文中认为钟的喻象来自丹麦哲学家基尔恺郭尔的《非此即彼》一书,“以一落伍的时钟喻荒诞”。依我看,钱锺书博览群书,其取譬用喻也具有多元性,叔本华所说“人生如钟摆,摆动在痛苦与倦怠之间”,也合乎《围城》的意旨。

由上述不难看出,叔本华哲学对钱锺书创作《围城》有重要影响。故而,叔本华哲学应是解读《围城》的一把钥匙。

方鸿渐的留学

《围城》的读者多认为方鸿渐的原型是钱锺书。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予以否认,她说:“方鸿渐和钱锺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其实,若说是大致的经历,如毕业清华、留学欧洲、任教湖南、寓居上海等等,方鸿渐和钱锺书一模一样。但方鸿渐毕竟是小说中塑造的人物,经历中的一些细节确实与钱锺书差别甚大。

钱锺书1935年夏考取英国庚款公费留学生,入牛津大学。1937年夏,获牛津大学文学士学位,同年秋入巴黎大学进修,次年回国。方鸿渐到欧洲留学,“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鸿渐的留学不同于钱锺书,但“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的,现实中还真有其人。林语堂1919年至1923年,辗转在哈佛大学、耶拿大学和莱比锡大学读书,获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万平近《林语堂评传》中说:“在莱比锡大学两年,林语堂经济又再度告紧。……于是决定回国。”留学四年倒换三所大学、因经济吃紧而回国,方鸿渐与林语堂的经历高度相似。

方鸿渐的留学与林语堂相似,但林语堂获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货真价实;而方鸿渐却是从子虚乌有的美国克莱登大学买了一张哲学博士假文凭,哄骗他的父亲和岳父。方鸿渐回国,即看到《沪报》上登载着他获得博士文凭的消息,“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总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荣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方鸿渐看了这则词气浮夸的消息,羞愧万分。小说中写道:“德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现实中,这种让人“笑歪了嘴”的事情也真实发生过。据耿云志《胡适年谱》载,1914年,胡适在美国留学,他母亲写信告诉他一桩滑稽事:中秋节,有人到家中报喜,报条所载:“恭报胡适先生留学美国巴黎大学校期满,五大洲会考,拔取甲等第一名,奖给毕业文凭,咨送本国,奉国务总理呈请大总统任命,照章奖授学士任用。”报喜人是想讨要点钱财,伪造报条,连胡适留学的学校也没查清楚,想当然写上“美国巴黎大学校”,与《围城》中《沪报》所载“德国克莱登大学”一样可笑。由此可见,方鸿渐这一形象,有钱锺书的影子,也有别人的经历;小说中所写,即现实中所有,真实可信。

《围城》借鉴《一匹布》

《一匹布》是传统戏剧中一出讽刺性闹剧。该剧中张古董不务正业,因贫与其妻沈赛花发生口角,诓妻布匹去质当,途中遇到陷入困顿的拜把兄弟(一作表弟)李天龙。李天龙原聘周员外之女,未婚而女死。周员外承诺,李天龙如别娶,可以将亡女妆奁相赠。张古董得知这一消息,便借妻子给李天龙假充李妻,去骗取周员外的妆奁,商定妆奁到手,二人分取。没成想弄假成真。张古董赴县衙控告,县官让沈赛花自己选择,沈赛花选择从李弃张。打算捞点易来之财的张古董,结果人财两空。

钱锺书喜欢看滑稽讽刺剧。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说,钱锺书“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钱锺书就把《一匹布》中的部分情节搬进了《围城》中。《围城》中的方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是上海“点金银行”周经理的女儿周淑英。方鸿渐读大学四年级时,周淑英病逝。周经理决定,女儿虽然去世,但与方鸿渐的翁婿名分不改,周家将“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给方鸿渐做留学费,于是方鸿渐才得以留学欧洲。小说中这一情节与戏剧《一匹布》高度相似。周员外与周经理同姓,他们的女儿都是未婚而死,都以“妆奁”或陪嫁、聘金等赠未婚婿。所以说,钱锺书在《围城》中应是化用了《一匹布》的部分情节。

回答陈衍

钱锺书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说:“不是一九三一、就是一九三二年,我在陈衍先生的苏州胭脂巷住宅里和他长谈。陈先生知道我懂外文,但不知道我学的专科是外国文学,以为准是理工或法政、经济之类有实用的科目。那一天,他查问明白了,就慨叹说:'文学又何必向外国去学呢!咱们中国文学不就很好么!’我不敢和他理论,只抬出他的朋友来挡一下,就说读了林纾的翻译小说,因此对外国文学发生兴趣。陈先生说:'这事做颠倒了!琴南如果知道,未必高兴。你读了他的翻译,应该进而学他的古文,怎么反而向往外国了?琴南岂不是为渊驱鱼么?’”。

文中说到的陈衍(1856-1937),号石遗老人,是著名“同光体”诗人,他所著的《石遗室诗话续编》提及钱锺书的诗。1932年阴历除夕,陈衍招钱锺书度岁,二人长谈甚欢,钱锺书将此次谈话记为《石语》一书。钱锺书在《林纾的翻译》中所说的陈衍言论,《石语》没记,故文中所说的“长谈”也许不是这一次。1932年春,陈衍为钱锺书点定诗集并作序。1935510日,陈衍八十大寿,钱锺书登堂拜贺。1937年钱锺书留学欧洲期间,陈衍去世。

陈衍对钱锺书去外国学文学不理解,钱锺书当时“不敢和他理论”,但多年以后,钱锺书在《围城》中却做了这样的议论:“他(方鸿渐)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外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围城》第一章这通议论之后,第三章唐晓芙转述曹元朗的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弄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这些,都可看作是钱锺书对陈衍之问的俏皮回答。可惜陈衍没能看到《围城》,倘若老先生看到《围城》的话,也许会莞尔一笑吧。

《围城》与《幼学故事琼林》

寒斋存《绘图重增幼学故事琼林》(以下简称《幼学故事琼林》)一部,四卷,线装四册,为上海锦章图书局1940年印本。是书为两截楼本,上截为《中外名言》,下截为《幼学故事琼林》。笔者翻阅此书,发现《围城》中征引的名言有几句可在此书中找见。

《围城》中的方遯翁喜掉书袋,言谈间爱引用古人名言,显得迂腐可笑。《围城》第二章,方遯翁说:“……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她,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方遯翁引的“嫁女”一语,为宋人胡安定语。《幼学故事琼林》上截《名人名言·教养》即有此语:“嫁女必须胜吾家者,胜吾家,则女之事人,必钦必戒;娶妇必须不若吾家者,不若吾家,则妇之事舅姑,必执妇道。”

方遯翁颇好医道,小说第四章写到:“方遯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是范仲淹名言。《幼学故事琼林》卷四《技艺》云:“陆宣公既活国又活人,范文正等为医于为相。”注云:“范文正少时,尝曰:'吾不能为良相,必为良医,以医可以救人者也。’”

《围城》第七章,汪处厚向方鸿渐等人讲,他怀疑他家老妈子买菜扣了钱,引了“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此为唐代宗的话。《幼学故事琼林》卷二《祖孙父子》有此句,作“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家”读“姑”,“翁”读“公”。注云:“郭子仪子名暧,尚升平公主,琴瑟不调。暧曰:'汝倚父为天子耶?吾父薄天子而不为耳。’主入奏。代宗曰:'此非汝所知,彼诚如是。彼欲为天子,天下岂汝家所有也?’慰谕令归。子仪囚暧待罪。上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儿女闺帏之言,勿听。’”

《幼学故事琼林》卷二《妇女》云:“曰阃范,曰懿德,并美佳人。”这正是《围城》中三闾大学女生指导范懿名字的由来。不光范懿,连钱锺书的笔名“中书君”在这书中也能找见。《幼学故事琼林》卷三《器用》云:“管(原书“管”字误作“笔”字)城子,中书君,悉为笔号。”钱锺书早年用“中书君”发表诗文,他的诗集也命名为《中书君诗初刊》。

《幼学故事琼林》是一部旧时极常见的蒙学书,笔者无意用这部兔园册子为《围城》做注释。倘是做注释的话,那要征引朱熹《小学》(胡安定语)、吴曾《能改斋漫录》(范仲淹语)和赵璘《因话录》(唐代宗语)那样的书。当然,钱锺书创作小说,到底取资于那些笔记杂著还是蒙学读物,恐怕也难以说清。因此说,笔者草此小文,仅是拈出一部名著和一本孩童读物的联系,聊作稗史趣谈而已。

苏文纨是里昂大学博士

2019413,陆建德先生在清华大学做了主题为“重温《围城》”的学术讲演,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公众号发布了讲演稿,题为《〈围城〉要非常耐心地读,细细地品》。陆先生在讲演中说:“法国名义上也退还部分庚子赔款,但是这笔钱的管理让人生疑,我曾经在这方面做过一些研究,实际上有些钱被人贪污掉了。这笔钱不是由中国政府管理,掌握在几个私人手里,背后不免有贪腐。管理法国退还的庚子赔款的这些人在法国里昂建了一个学校,叫中法大学,国内名气大,其实教学上不正规。是不是合格的大学,还要打一个问号。苏文纨是中法大学的博士,研究的又是还没成气候的中国现代诗。难道有导师可以指导她这方面的论文吗?方鸿渐心里想,只有你自己可以指导自己。两个人对话,看起来是非常礼貌地进行,但是作者是在给苏文纨难看。”早在2000年,《钱锺书研究集刊》第二辑曾发表过叶凡《苏文纨的肖像与学历》,文中说苏文纨所读的大学“为野鸡大学,绝非里昂大学”。陆先生似乎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并进一步指实苏文纨读的是“不正规”的中法大学。

苏文纨是中法大学的博士?《围城》中可没这样写。

《围城》第一章写到苏文纨:“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此处“里昂”是法国地名还是“里昂大学”的简写,没写清楚。显然,陆建德先生是把它解读为法国地名。诚如陆先生所教,“《围城》要非常耐心地读,细细地品”,读到第二章,就有这样的文字:“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照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这里的“里昂大学”写得清楚明白。或许有人要说,这张《沪报》所载不可当真,因为苏文纨照片后面就是方鸿渐照片,新闻写上了“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荣授哲学博士”这样的不实之词。那么,有没有可能,苏家将“里昂的某大学”虚荣地写成“里昂大学”?回答这问题,还是要继续“细细地品”。接下来,小说中写道:“鸿渐恨不能把报纸一撕两半…像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按方鸿渐的玩世不恭,倘若苏家弄虚作假,他是不会有“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这样的自卑、羞愧心理的。由此可证,第一章的“里昂”,应是“里昂大学”的省称,就如同将“剑桥大学”省作“剑桥”一样。

误读即产生误解。钱锺书当年不经意的一处简称,被陆先生误读、误解为小说中没出现的“中法大学”,进而有苏文纨毕业学校不过硬、“作者是在给苏文纨难看”这样的误说。

方鸿渐看的《七经楼集》

《围城》第二章写方鸿渐留洋归来,本县省立中学请他做“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检讨”的演讲,方鸿渐的父亲为了表现“家学渊源”,翻出几部线装书来,“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其中有部书名为《七经楼集》,不知何人所作。笔者查阅《清人别集总目》《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等书,均没有同名之书。但有名字与之相似的一部书,是蒋湘南的《七经楼文钞》。这部书也曾出现在钱锺书的《谈艺录》中。

《七经楼文钞》六卷,有清刻本、民国排印本和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铅印本等几种版本。翻检此书,可知方鸿渐所读正是蒋湘南《七经楼文钞》。且看是书卷四《与黄树斋鸿胪论鸦片烟书》:

为今之计,欲使鸦片无害,银不出洋,莫如驰私种莺粟之禁,考前代淡巴孤之害人,亦如鸦片之成瘾,故著之于律,种者、食者皆拟死。及本朝入关,置之不问,而烟叶遍地,食者亦不为害。盖中国清淑之地所生,非如海外瘴疠之乡所产也。诚于种莺粟者置若罔闻,莺粟多,则鸦片亦多。以中国之鸦片,抵夷人之鸦片。夷人为利而来,必至折本而去,久之自不复贩。是为一善。中国之鸦片,虽不能过瘾,亦不致成瘾,淡巴孤其前效也。是为二善。中国之银仍流转于民间,不致为夷人所得。是为三善。转移之术,或在于此。(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页)

“黄树斋”即黄爵滋(1793-1853),号树斋,江西宜黄人。道光三年(1823)进士,曾任鸿胪寺卿。蒋湘南在这封信中建议放开“私种莺粟之禁”,主要理由就是“中国清淑之地所生的鸦片,吸了不会上瘾。《围城》中说,方鸿渐看了那些线装书,所获的新知之一就是:“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质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这一奇论正是蒋湘南所言。

蒋湘南(1796-1854),字子潇,河南固始人,举人。《七经楼文钞》以外,尚著有《春晖阁诗钞》。蒋氏与龚自珍交游,甚推许龚氏之文。他的诗有剽窃龚氏及其他友朋之作,故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说他“于同辈友好集中,竟尔作贼也”。另外,三闾大学中那个“有点小鬼样子”的陆子潇,其名恰恰是蒋湘南的字。

《围城》用《奥德赛》

1948年,唐湜在《文讯》第8卷第3期发表《师陀的<结婚>》一文,文中说:“《子夜》的结构是史诗式的,《围城》似乎也是的。”后来,《围城》电视剧的编剧孙飞雄在《我们选择了艰难——谈<围城>的改编》中说:“有人认为《围城》的结构源于《奥德赛》的叙事结构。”除去结构上的联系,《围城》在细节上集中用了《奥德赛》第十卷的内容。

《奥德赛》写俄底修斯来到埃俄利亚岛,受到埃俄洛斯的盛情款待。临走,埃俄洛斯给了俄底修斯一个“内灌呼啸的疾风”的牛皮袋。《围城》第九章:“对任何人发脾气,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

《围城》第五章写道:“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魔女岛”指《奥德赛》中魔女基耳凯居住的埃阿亚岛,基耳凯能把人变成猪。

《围城》第二章写方鸿渐在家乡中学讲演,说到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写到过鸦片。《围城》的《文艺复兴》初刊本有方鸿渐这样一段议论:

希腊神国里的交通部长给奥地修斯株仙草,免得他被妖女迷惑本性。大多数学者都说这株仙草是大蒜,但也有人以为它是莺粟。我以为这草准是莺粟。理由是西洋书里常说葱蒜能刺激色情感觉……罗马诗人有名的恋爱艺术里说起白葱头对恋爱的帮助。女人也许不爱满口葱蒜臭的人,可是吃大葱蒜的人更喜欢接近女人……鸦片呢,大家知道是消磨火气的妙品。以前财主人家怕儿子出去荒唐,便引他抽大烟,从此万事都懒,更不见色起意了。

方鸿渐这一通议论,在1947年晨光出版公司初版《围城》中已经删除。据《奥德赛》记载,是赫尔墨斯给了俄底修斯“仙草”,诗中这样描述它的形态:“长着乌黑的茎块,却开着乳白色的花儿。”“仙草”到底是什么,历来存有异说。方鸿渐把它说成鸦片是不严谨的,虽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但总让读者认为这就是钱锺书的观点,这也许是晨光本删去此段的原因之一。其次,这段话的格调确乎有些低,有些损害方鸿渐的形象。文中说到的“罗马诗人有名的恋爱艺术”,即奥维德的《爱的艺术》一书。戴望舒曾将奥维德此书译为《爱经》,1929年由上海水沫书店出版。但戴望舒译本系从法文删节本译出,未译“白葱头”一节。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出版黄建华、黄迅余全本新译《爱经》,“白葱”见该书第二卷第137页。

《围城》单行本虽删除了上引方鸿渐关于鸦片的言论,但仍保留了《奥德赛》中据说有鸦片一句。其实,《奥德赛》中并未出现“鸦片”字眼,研究者认为该书第四卷所说“药剂”为鸦片。书中云:

其时,海伦,宙斯的孩子,心中盘想着另一番主意,她的思谋。﹨她倒入一种药剂,在他们饮喝的酒中,﹨可起舒心作用,驱除烦恼,使人忘却所有的悲痛。﹨谁要喝下缸内拌有此物的醇酒,﹨一天之内就不会和泪水沾缘,湿染他的面孔,﹨即便死了母亲和父亲,即便有人﹨挥举铜剑,谋杀他的兄弟或爱子,﹨当着他的脸面,使他亲眼目睹。……

所以,即便排除《奥德赛》第十卷所写“仙草”为鸦片,《围城》所说该书中“据说就有(鸦片)这种东西”,仍未落空。

钱锺书与《绿野仙踪》

李百川的《绿野仙踪》是将讲史、神魔、人情、侠义、公案等小说体裁熔于一炉的一部长篇小说,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三则为读此书的笔记:“《绿野仙踪》第四十回温如玉唱曲中词句颇与徐又陵《坦菴词曲六种》之四《拈花笑》相同,惜余所见《绿野仙踪》为坊本,多所删节,而《清人杂剧》二集,亦不可复覩矣。”钱锺书博览,指出《绿野仙踪》取资徐石麟(字又陵)杂剧《拈花笑》。《绿野仙踪》的版本有一百回钞本和八十回刻本两种繁简不同的本子传世,钱锺书所说的“坊本”是指八十回刻本。八十回本是删节、改写一百回本而来,结构上简洁紧凑了很多。

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说“温如玉与妓女金钟儿的故事,是《绿野仙踪》写得最好的一段”。《绿野仙踪》从三十六回到四十八回写温如玉与金钟儿故事,其中对温如玉的朋友苗继先着墨不少。因为苗继先是秃头,故小说中以“苗秃”称之,并围绕他的秃头,写了不少令人发噱的故事。如小说第四十一回写温如玉与金钟儿闹了矛盾,负气回家,苗秃为金钟儿充当说客,谎称金钟儿生病,让温如玉去看望她。小说中写道:“苗秃道:'你与金钟儿虽是露水夫妻,也要算同床共枕;他目下病到这等时候,与你有什么杀父的冤仇,你必定如此推委?你真是欺君罔上的奸臣,杀人放火的强盗。’说罢,将秃头向窗台一枕,两眼紧闭,只在那里摇头。”“秃子摇头”在钱锺书的《围城》中也写到过。《围城》第二章写方鸿渐留学回国,受邀到家乡中学讲演,大谈“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动摇——据说就有这东西。’”

《绿野仙踪》第六十五回写已有妻室的周琏要再娶齐贡生的女儿蕙娘,怕他父母不同意,“便装起病来,整一天不曾吃饭”。其实,周琏在被窝里偷吃干果桃仁,他的父母误认为他一连三天“无一物入肚”,就害了怕。及至周琏父母同意他再娶后,周琏母亲“令人大盘大碗端了出来,摆满一桌。周琏穿了衣服,大饮大嚼,比素常吃的多出一倍”。《围城》第七章写三闾大学外文系主任刘东方看中了方鸿渐,要汪太太做媒,想把他的妹妹刘小姐嫁给方鸿渐。汪太太答应做媒后,刘东方的夫人在向刘小姐透漏这一消息时,不小心说出先前在昆明刘小姐相亲未成的事,惹恼了刘小姐。小说中写道:“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告父母,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小姐没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屋后的河边走来走去。刘氏夫妇吓坏了,以为她临清流而萌短见,即使不致送命,闹得全校知道,总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着她。幸亏她晚饭回来吃的,并且吃了两碗。”同是因婚姻事饿饭,刘小姐“吃了两碗”与周琏“比素常吃的多出一倍”略似。

《围城》写年

《围城》的故事从19377月下旬写起,至1939年旧历冬至止,两年多的叙述中,写到一次阴历年、一次阳历年。

《围城》第二章写道:“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租界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这是1938年阴历戊寅年,也是日寇入侵后的第一个春节。因战争躲进上海租界的寓公们得过且过,并无多少忧国情怀,还像往年一样热闹地过年。1939年的旧历年,《围城》中虽然没有正面写,但还是约略可知。这一年,方鸿渐、赵辛楣已在三闾大学教书,小说第六章写道:“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大考之后,即放寒假。小说中交代,寒假里方鸿渐与赵辛楣结伴到桂林游玩,因此这个春节二人大概是颇为时髦的旅游过年。《围城》中没有过年场景的描写,“阴历新年”“阳历年假”仅仅是用节令实现小说的“时间叙事”而已。但即使是这样看似细小的叙事,钱锺书也精心经营。前面写了“阴历新年”,后面就避开第二个“阴历新年”,用了“阳历年假”“寒假”这样的字眼。

“避”与“犯”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常用的两种笔法。避开尚算容易,但犯而不同就难些。高超的作家故意在同一部书中写类似的故事,但让读者读来却不觉雷同。《围城》在第一个春节间写了方鸿渐相亲,在第二个春节间又写了方鸿渐与赵辛楣两人共同相亲。两次相亲都没成,但写得各不相同。第一次相亲是女方相不中男方,张吉民嫌方鸿渐英语差、张太太嫌方鸿渐气量小、张小姐嫌方鸿渐吃相坏,一家人一致看不上方鸿渐;第二次相亲却是男方相不中女方,方鸿渐看不上刘小姐、赵辛楣更看不上范小姐。同是相亲,却是两副笔墨,作家谋篇的手段确乎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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