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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探微(下)

 高轶群 2023-06-13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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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中乱写的日期

公开指摘《围城》中时间错乱的文章已有三四篇,而小说第三章一处较明显的时间混乱却未见有人指出。

《围城》第三章写苏文纨电话约方鸿渐到家中夜谈,书中明确写道“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日。”以此为时间基点,此前两日及以后一周的事情,小说连贯写来,可编成如下旧历与星期对应的时间表: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下午,方鸿渐收到“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

四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方鸿渐与赵辛楣、苏文纨、褚慎明、董斜川饮酒,方鸿渐大醉,呕吐、头疼。苏文纨送方鸿渐回家。

四月十五日,星期一。方鸿渐给唐晓芙写信,“只说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苏文纨上午、下午都打电话给方鸿渐问病,晚上又电话约方鸿渐夜谈。在苏文纨引诱下,方鸿渐吻了她。方鸿渐回家后给苏文纨写信,说明并不爱她。

四月十六日,星期二。上午,方鸿渐叫专差给苏文纨送信。十一点钟左右,苏文纨电话中骂了方鸿渐。二人绝交。下午四点多,方鸿渐收到三闾大学电报,聘他做教授。晚上,方鸿渐给唐晓芙写信,告诉她三闾大学电报并向她求爱。

四月十七日,星期三。一早,方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将信送给唐晓芙。“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与苏文纨汽车夫略一交谈,没进唐家,“便转个弯回家”。

四月十八日,星期四。方鸿渐“白等一天,唐小姐没来信”。

四月十九日,星期五。方鸿渐“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

四月二十日,星期六。方鸿渐再写信给唐晓芙,“说明天礼拜日求允许面谈一次”。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日,大雨。方鸿渐冒雨到唐家见唐晓芙,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唐晓芙说:“方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又说:“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告诉我。”

以上日期,小说中一天没落,所以能排成这样一张完整的时间表。但从方鸿渐与唐晓芙四月二十一日的对话来看,二人把方鸿渐写信和去唐家的日期都弄错了。方鸿渐说的“礼拜一的信”显然是指四月十六日写的求爱信,这天按照小说的连贯的时间叙述应是“星期二”,而不是“礼拜一”。唐晓芙所说的方鸿渐过其家门而不入,发生在四月十六日“星期三”,也不是“礼拜二”。

钱锺书为什么弄错了日期?大概是四月十四日方鸿渐等人的宴饮写得太长,在小说中用了足足14个页码,写完之后,疏忽了前面写的方鸿渐周六收到次日赵辛楣请客的请柬,从四月十六日开始,重新编排时间,把方鸿渐与苏文纨断交、给唐晓芙写情书“规定”为“礼拜一”,以致造成日期表述上的错乱。或许有人会说,是否是方、唐二人情急之下口误,将日期说错了?肯定不是。因为小说中还有作者这样的叙述:“到第五天还没有信。”这个时间叙述的起点是方鸿渐给唐晓芙写信的次日,止点是方鸿渐再写信给唐晓芙约次日礼拜日见面的星期六,如比对上面时间表,这期间只有“四天”,而不是“五天”。可见,钱锺书确实把方鸿渐给唐晓芙写情书“规定”成了“礼拜一”。

《围城》此节所写是1938年,检《19012000一百年日历表》,是年“旧历四月十五日”应是公历514日星期六。由此可知,《围城》中这一节所写的“星期几”与实际都不符。

《围城》中的狗喻

《围城》是一部充满奇譬妙喻的小说。书中屡屡以狗作喻,尤令人称奇。

《围城》第一章写方鸿渐回国乘坐的法国邮船即将到达西贡,“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西贡即今越南胡志明市,当时为法国殖民地。《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一行五人赴三闾大学途中旅费用尽,到吉安银行取钱须从当地找铺保。孙柔嘉到妇女协会找了位女同志愿意出力,约好次日下午见面。次日,五人等了一下午,那位女同志也没出现。晚上八点,女同志和他的男朋友到来,“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狗望见家”长了气势,“狗迎接回家的主人”表现得亲热,这两个比喻中的狗,都是欢快的。

《围城》第三章写方鸿渐雨天里被唐晓芙奚落一通,呆立雨中。临走,“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第四章写方鸿渐被挂名岳父周经理赶走,“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那儿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这两个比喻很能刻画方鸿渐让情人甩了、让丈人撵了的可怜狼狈相。

《围城》第二章写张吉民说英语,“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 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 wul’”。《围城》第八章写方鸿渐的思绪:“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这两个比喻,一说狗嘴发音,一说狗嘴发不了音。

《围城》第六章写顾尔谦言语讨好李梅亭,“说完笑眯眯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将顾尔谦胁肩谄笑的小人形象刻画无遗。小说同章写方鸿渐嘲讽赵辛楣只是口头政治理论家,他说:“你的政治,我看不过是理论罢。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国人所说的狗,叫得凶恶,咬起人来并不厉害。”

钱锺书《谈交友》中说:“假使爱女人,应当爱及女人的狗。”《围城》第九章写“柔嘉要姑母喜欢自己的丈夫,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但“那条狗见了方鸿渐就咬”,令方鸿渐非常讨厌。方鸿渐与孙柔嘉吵架,方鸿渐骂孙柔嘉:“你们孙家的人从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巴狗。”又讥讽孙柔嘉是“资本家走狗的走狗”。孙柔嘉则骂方鸿渐是赵辛楣的走狗,“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夫妻反目,于是就成了对方眼中看不起、嘴中骂得出的“走狗”。

钱锺书,字默存,生于庚戌年(1910),生肖属狗。有人将其字“默存”拆为“黑犬才子”四字,贴切而富有妙趣。据刘永翔《钱通》载,冒效鲁曾作诗戏谑钱氏:“有人尊帝号,倒读却何如?”英语God(上帝)倒读则为Dog(狗)。钱锺书笑曰:“余庚戌年生,呼狗固宜。”钱氏对狗的习性观察细致,在小说中喜欢以狗作喻,这难道与他属狗有关?

“唐”“糖”同音成谐趣

《西游记》《红楼梦》和《围城》中,都曾利用“唐”“糖”二字同音,写出滑稽可笑的情节。

《西游记》第十四回,写唐僧与孙悟空傍晚欲投宿一庄户人家,孙悟空上前打门,一老者开门,见悟空相貌丑陋,认为是鬼来了。幸好唐僧面貌清奇,上前解释说他是唐朝来的和尚,往西天拜佛取经,恳请老者留宿。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一听老者说他貌丑不是唐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孙悟空故意将老者口中尊崇的“唐人”,取笑成“糖人”“蜜人”以示轻蔑。

《西游记》中的唐僧,本名陈玄奘,因唐太宗李世民和他结拜为兄弟,指唐为姓,故名唐僧。《红楼梦》和《围城》中均用“糖”说道“唐”姓人物。

《红楼梦》第二十六回,写薛蟠招贾宝玉等人喝酒,席间薛蟠向众人讲述他看到一幅落款“庚黄”的春宫图,“画的着实好”,“真真的好的了不得”。贾宝玉听了“庚黄”一名,疑惑半天,忽然想到薛蟠认错了字,误将“唐寅”认成“庚黄”。一经宝玉揭示,“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薛蟠浅薄不学,连“唐寅”这样的简单文字都不认识,在众人面前闹了大笑话,于是将“唐寅”说成“糖银”并连带说出“果银”解嘲。脂砚斋在此节文字上有眉批:“闲事。顺笔骂死不学之纨裤。叹叹。”

《围城》第四章写方鸿渐与唐晓芙分手后,方鸿渐的挂名岳母周太太对方鸿渐的恋爱充满好奇,要在吃早点时盘问方鸿渐。没想到方鸿渐一大早就溜走,周太太恼羞成怒,骂方鸿渐:“……他给女人迷昏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接下来钱锺书在小说中议论道:“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周太太只知道方鸿渐与苏文纨交往,并不知道他与唐晓芙恋爱,顺口一说,却恰好道及“唐小姐”,真令人捧腹。

利用“唐”“糖”同音编故事,上述三部小说略同,但同中有异。孙悟空和薛蟠是故意将“唐”说成“糖”,周太太则是无意由“糖”说中“唐”。孙悟空是轻蔑戏言,薛蟠是解嘲乱语,周太太则是恼怒而不择言。三书各具匠心,诙谐有趣。

卜生与卜死

《围城》第四章写方鹏图的儿子阿丑出生时,方遯翁卜了一个周易神卦。小说中写道:

方遯斋老先生抱孙心切刚占了个周易神卦求得☴☰,是小畜什么密云不雨舆脱辐,夫妻反目血去惕出无咎。他看了《易经》的词纳闷,想莫非媳妇要难产或流产,……

钱锺书的叔叔钱基厚《孙庵年谱》“民国九年”条有这样一条记载:

夏历九月二十一日,伯兄子兰卒,年四十八。方病亟,叔兄亦为筮四书课,得《论语·乡党》“杖者出”句,初不解。后吾父因事甫出门,而病忽急,即卒,盖吾父正乃杖国之年也。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与叔叔钱基厚是孪生兄弟。“子兰”是钱锺书伯父钱基成的字,“叔兄”指钱基博。钱基成膝下无子,过继钱锺书为儿子。“杖国之年”,指七十岁,《礼记·王制》:七十杖于国。”钱基成病重,钱基博为兄长卜卦,起先不解“杖者出”的卦义,这年钱基博的父亲恰好七十岁,因事刚出门,钱基成病死,这才明白“杖者出”的卦义。

方遯翁卜出卦辞,不明其意,故而“纳闷”乱猜;钱基博卜出卦辞,也是“初不解”,事后才明了。两相比较,何其相似。

钱基博也曾为在英国出生不久的钱瑗起过卦。杨绛在《我们仨》中说:“祖父给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属牛,他起了一个卦,'牛丽于英’,所以号丽英。这个美丽的号,我们不能接受,而'钱健汝’叫来拗口,又叫不响。我们随时即兴,给她种种诨名,最顺口的是圆圆,圆圆成了她的小名。”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说:“如果说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从起卦和给孙辈起名来看,《围城》中的方遯翁都像极了钱基博。

方鹏图看见了什么书

《围城》第四章写方鸿渐的弟弟方鹏图得子,方遯翁为其取名“丑儿”,方老太太嫌“丑儿”难听,要求改名。小说中写道:

这把方翁书袋底的积年陈货全掏出来了:你们都不懂这道理,要鸿渐在家,他就会明白。一壁说,到书房里架子上拣出两三部书,翻给儿子看,因为方老太太识字不多。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 ,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龟儿 、獾郎等等,才知道儿子叫丑儿还算有体面的。

方遯翁拿给方鹏图看的是什么书?一种肯定是宋人笔记《道山清话》,是书云:“一长老在欧阳公座上,见公家小儿有小名僧哥者,戏谓公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儿要易长育,往往以贱名为小名,如狗羊犬马之类是也。’闻者莫不服公之捷对。”“欧阳公”即欧阳修。方鹏图看见的那句话正是《道山清话》所记欧阳修的话,只是文字小异。

方遯翁拣出的是“两三部书”,《道山清话》之外,还应有陆龟蒙的《小名录》和陈思的《小字录》。《围城》中所列司马相如、范晔、慕容农、元叉的小名都记在《小名录》和《小字录》中。不过,小说中说“慕容农小字恶奴”、刘湛小名 “斑兽” 是据《小字录》,《小名录》中慕容农小名“颖慧”、刘湛小名“斑虎”均非贱名。另外,“桓熙小字石头”,以及“秃头、龟儿 、獾郎”,分别是慕容拔、白行简之子和王安石的小名,也是据《小字录》,《小名录》未记。

《围城》化用戏剧《老黄请医》

钱锺书在《小说识小续》一文中指出,“吾国旧小说巨构中,《儒林外史》蹈袭依傍处最多”。有“新《儒林外史》”之称的《围城》,化用他书之处也不少。如《围城》第四章曾写到一位庸医:

方遯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杀人有暇,偶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乡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

《围城》中这段关于庸医的描写,来自剧本《老黄请医》。民国初年上海大东书局印行的《戏考》第十三册即收有这个剧本。剧本与《围城》有相似的情节:

刘高手(念):五代名医,

老黄(白):错了。

刘高手(白):我刚出来就错了?

老黄(白):人家都是四代名医,你怎么“五代”哪?

刘高手(白):外头传真方卖假药的人多,那是我的五代玄孙。

老黄(白):是了。

刘高手(念):三方尽知。

老黄(白):又错了。

刘高手(白):怎么?

老黄(白):人家东西南北四方,你怎么“三方”?

刘高手(白):我也知道东西南北是四方。北方壬癸水,鞑子的地方,都叫我治死啦,治绝了根了。

老黄(白):好。

刘高手(念):有人来请我,

老黄(白):怎么样?

刘高手(念):俱是该死的。

剧本中庸医刘高手的台词“五代名医,三方尽知”,被《围城》套用。《围城》的《文艺复兴》初刊本和晨光文学丛书本均作“三世行医,四方尽知”,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印成了“三世行医,一方尽知”。误。《老黄请医》中庸医医绝“一方”,故云“三方尽知”;《围城》中庸医的祖父、父亲没医绝一方,没“把四方剩了三方”,仍是“四方”,故应是“四方尽知”。

《围城》的一处时间破绽

钱锺书文心细密,涉笔成趣,令人叹服。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刘绍铭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2页)钱氏“用心经营”《围城》,但也难免百密一疏,细心的读者偶尔也能看出小说中的些许破绽。范旭仑《<围城>破绽——读钱定平<破围>》(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45c1220100d7jc.html)一文,胪列“破绽”甚全,“钱迷”不妨参看。笔者近来重读《围城》,也意外发现一处时间错乱。

《围城》第九章曾写到方鸿渐与孙柔嘉初次结识的日期,小说中写到:

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鸿渐说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利害,忙说:我记得。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么样子,没有留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

方、孙二人初次见面的情景,在《围城》第四章中有:

三星期后,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认识。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 ,四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一位顾尔谦是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两位尤为殷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干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小说中交代,方鸿渐与孙柔嘉初次见面是1938年。上引第九章“八月七号”是公历日期,检1938年日历,公历“八月七号”为农历“七月十二日”。而小说第四章写这次会面却是“夏历六月中旬”,“夏历”即农历。这显然是小说作者的“前言”不搭小说人物的“后语”。从小说第四章叙述来看,写上“夏历六月中旬”主要是说李梅亭着装不合时令,大热天穿着“黑呢西装外套”也不嫌热,给人一幅滑稽相。作者在择词上用“夏历”而没用“农历”“阴历”“旧历”等,似乎是用“夏”字提示读者想到“炎炎夏天”。此处如改为“夏历七月中旬”的话,在时间上能与后面的“八月七号”合辙,但农历七月中旬一般是夏秋之交,这样对刻画李梅亭着装不合时令就不太合适。由此来看,这处前后照应不周的破绽,还不大容易缝补。

“不信天,信运气”

《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一行去三闾大学,乘船时遇空袭警报,幸好有惊无险。顾尔谦恭维李梅亭说:“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那!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

顾尔谦引的曾国藩这句话,出自欧阳兆熊《水窗春呓》一书。欧阳兆熊懂医,早年曾为曾国藩治病,后来曾国藩带兵,欧阳兆熊出入其军营中。《水窗春呓》记载,有一天曾国藩对欧阳兆熊说:“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此书说“不信书”,而顾尔谦所说为“不信天”。是顾尔谦引错了?不过,钱锺书在致李锐函中也曾引及曾国藩这句话。钱锺书云:“记原稿本失而复得一节,可愕可喜,洵有如贵乡曾剃头自撰墓铭语:'不信天,信运气。’”信中所写与《围城》同。

那么,到底应是“不信天”还是“不信书”?我觉得似是后者。因为《孟子》所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似为曾国藩“不信书”所本。而“天意”和“运气”意思差不多,如何一“信”一“不信”?

也说《围城》逆旅题壁

《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赵辛楣一行赴三闾大学,途经鹰潭,入住一家小店,方、赵二人发现房间墙壁上有旅客涂鸦。小说中写道:“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

王美玉是鹰潭镇上的土娼,许大隆的题诗应是改编自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这几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不往今生结好缘”“你向东时我向西”。不惟诗出自冯梦龙小说,许大隆的名字,也是从冯梦龙小说中恋着妓女玉堂春的王景隆之名克隆而来。《尔雅·释诂上》:“景,大也。”所以“景隆”就是“大隆”。玉堂春在小说中称“玉姐”,与王美玉的名字相似,二人身份则相同。显然,《围城》此节渊源于冯梦龙小说。

客店墙壁上铅笔小字“孤王”一句,则是套用京剧《斩黄袍》中赵匡胤的唱词“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华东师范大学刘永翔教授《<围城>逆旅题壁》(见《中国文化》2021年春季号)一文已揭示。刘永翔教授在文中说:“不闻先生(钱锺书)喜观京剧,夫人(杨绛)著文亦未尝及此也。不知鹰潭题壁为当时所实见欤,抑闾巷流传,电台广播,闭门难避,随处可闻,遂信手拈来,用之于小说也?”针对刘教授的疑问,笔者在此提供一种钱锺书知悉《斩黄袍》的可能渠道。刘教授大概没读冒效鲁《知非杂记》一文,冒效鲁在文中说:“我对京戏从小爱好,经常'留学’(那时叫从留声机唱片学戏的为'留学’),会哼几句刘鸿声的《斩黄袍》中'孤王酒醉桃花宫’,记得在金中美汉读书时常被人哄上台清唱。”钱锺书与冒效鲁1938年结识于从法国回国的船上,二人有共同的诗歌爱好,很快成为好友。在漫长的旅途中,钱锺书是否听过冒效鲁哼唱他拿手的《斩黄袍》这一段?回国后,二人曾同在上海生活数年,过从甚密,钱锺书似也有机会听冒效鲁唱此段京剧。钱锺书《围城》中董斜川的原型就是冒效鲁,甚至小说中写到董斜川夫人擅长绘画,也与冒效鲁夫人贺翘华精于绘画一致。如果推测不误,那么《围城》中所写许大隆“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是来自冒效鲁吗?

托美和侯营长的大鼻子

善于描画鼻子是《围城》肖像描写的一大特色,如第五章就这样写了侯营长的大鼻子:“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这段关于“大鼻子”的描写,与《堂吉诃德》第二部第十四章描写托美·塞西阿尔的假大鼻子十分相似。

托美·塞西阿尔的假大鼻子让堂吉诃德和桑丘看了都觉恐怖,杨绛译本《堂吉诃德》这样写:“可是天刚透亮,能辨认东西,桑丘第一眼就看见了林中侍从的鼻子。那鼻子之大,衬得全身都小了。据说实在是大得出奇,鼻梁是拱起的,鼻上全是疙瘩,颜色青紫,象茄子那样,鼻尖盖过嘴巴两三指宽。这样一个颜色青紫,象茄子那样、疙疙瘩瘩的拱梁大鼻,使他那张脸奇丑不堪。”

托美的身子让大鼻子衬得小了,侯营长的脸几乎成了大鼻子的附属物。《堂吉诃德》和《围城》为突出人物鼻子之大,都用了扩大夸张的手法。侯营长鼻尖上的酒刺“像未熟的草莓”,托美鼻上的疙瘩像青紫的茄子,将鼻子上的疙瘩比作水果、蔬菜,既形象又滑稽。

“破门”及其象征意义

19324月,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教授叶公超在《清华周刊》第37卷第6期发表了《门》一文。文章开篇即说:“我常想,在我们这开化民族的复杂生活中,要举出一件东西来可以代表我们文化的精神的,除了'门’以外,还想得出什么呢?读者不必深想,不是别的,就是我们人人每天都要经过的门——房门、家门、校门、城门,以及其它种种一重一重的门。不但我们奔波劳碌的人脱离不了门,就是轻易不出家门的人,他们在日常思想中,也难免不知不觉的和门发生了关系。人类的历史尽可以说是门户的历史。”不知叶氏这番议论在课堂上讲过没有,但此时正在清华外国语文系就读的钱锺书应该看过他老师的这篇文章。钱锺书也是《清华周刊》的作者,在这份刊物上,他发表过古体诗和书评等。以后,钱锺书不但写了散文《窗》,还在《围城》中写了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破门”。

《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一行赴三闾大学,在邵阳一小山村的火铺住宿,次日“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小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跟着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后全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墓造的。火铺屋后不远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门也给人搬走了”。这段环境描写中出现的“坟墓”和“门”,在叶公超的文章中也出现过。叶文写道:“我往往夜间从戏院里出来,一路走着,耳朵里仍带着不少的余音,经过一家一家的大门,关闭的都和坟墓一般的严肃,靠街的那间屋里还有灿耀的灯光从楣窗上直射出来,我这时候常爱忖度屋里的人或是鬼在那儿干些什么。”方鸿渐和孙柔嘉下半夜都没睡,是因为他俩不约而同梦见了鬼,叶文恰恰也写到了鬼。两相对比,总让人觉得钱锺书写这一节时,脑海中有叶公超的《门》。

《围城》中这个“破门”,不仅仅是写方鸿渐一行的夜宿环境,还富有象征意义。接下来,小说中写道:“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适才火铺屋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征。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么也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你们这些进来的人!’”作者通过方鸿渐的心理描写,挑明了“破门”的象征意义——绝望。“撇下一切希望罢,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这是但丁《神曲·地狱篇》所写地狱之门的铭文。朱维基译本的《神曲》对这句话加了这样的注释:“对于但丁,地狱是永远存在的,而地狱的最可怕的责罚就是它的绝对没有希望。”小说中的“破门”,是方鸿渐对三闾大学不抱希望的象征,更是钱锺书对人生困境的绝望,这与《围城》在哲学层面上要表达人类无法满足的欲望是一致的。

潦草塞责的丑

193475,《人间世》第7期刊出了沈从文的《孙大雨》一文。翌年,该文收入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二十今人志》,流传颇广。文中沈从文对孙大雨(1905-1997)的肖像描写堪称传神写照:“上帝似乎也在模仿人类的行为,故把这人也变得更像一个人。于是他造成了一个孙大雨十分草率的外表,粗粗一看,恰恰只是一个人的坯子。大手,大脚,还在硕长俊伟的躯干上,安置了一个大而宽平松散的脸盘。处处皆待琢磨,皆待修正。”这正是钱锺书在《围城》中所说的,“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沈从文了了几笔,便把孙大雨的相貌画了出来,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印象深刻。

其实,沈从文这样描写孙大雨的相貌,或许是受了赵翼《十不全歌》的启发。赵翼诗云:“我读《山海经》,人生初本无定型。脐为口无舌,乳为目无睛。天公见之不好看,逐件端详细改换。自从铸成人样子,化工能事始毕矣。何哉尔独缺不完,缩长凸短双必单。得非女娲抟土未定稿,千年抛落荒山道。”也是说丑人是女娲尚待“琢磨”“修正”的“未定稿”。 钱锺书在《谈艺录》指出,龚自珍的《人草稿》一诗也是从赵翼此诗夺胎而来。

喝酒、喝汤掩话语

《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写孙悟空医好了朱紫国国王的病,国王盛宴答谢。国王向悟空连敬四杯酒,“八戒在旁,见酒不到他,忍得他啯啯咽唾;又见那国王苦劝行者,他就叫将起来道:'陛下,吃的药也亏了我,那药里有马——’这行者听说,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却将手中酒递与八戒。八戒接着就吃,却不言语。国王问到:'神僧说药里有马,是甚么马?’行者接过口来到:'我这兄弟,是这般口敞。但有个经验的好方儿,他就要说与人。陛下早间吃药,内有马兜铃。’”小说中交代,国王吃的药中有白龙马的尿,是悟空让八戒去接的。八戒看国王一个劲向悟空敬酒致谢,冷落了自己,就想说国王吃的药也有他的功劳,差点将马尿说出来,悟空赶紧把国王敬的酒递给八戒吃,才把“尿”字掩住。

《西游记》大概是钱锺书最为喜欢的小说,一生多次阅读、多次征引。小说《围城》中也有一个与上述类似的情节。

《围城》第七章写汪太太为方鸿渐、赵辛楣说媒,设宴宴请方鸿渐等人。吃到一半,校长高松年不请自来。席间汪处厚说李梅亭因没能做上中国文学系主任跟他过不去,并当众揭发李梅亭在镇上嫖土娼。小说中写道:“汪先生富于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奇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方鸿渐的话撩起了范小姐的好奇心,刚要发问,被高松年的“正人君子”之言吓住,喝口鸡汤把话掩住。此处情节相似之外,《围城》中写的范小姐屡屡弄巧成拙,引人发笑,这与猪八戒有一定的相似性。

汪处厚说的诗与画

《围城》第七章写汪处厚与方鸿渐一起散步,小说写道:

过了溪,过了汪家的房子,有几十株瘦柏树,一株新倒下来的横在地上,两人就坐在树身上。汪先生取出嘴里的香烟,指路针似的向四方指点道:“这风景不坏。'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树根’;等内人有兴致,请她画这两句诗。”鸿渐表示佩服。

汪处厚说的这两句诗,第一句改自明人陶益《揽镜歌》“闲来阅世长松下”,第二句是杜甫《孟氏》一诗成句。钱锺书早年所作《寓园树木》一诗,首联即汪处厚所说这两句。《寓园树木》云:“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树根。来看身独槁,归种地无存。故物怀乔木,羁人赋小园。况逢摇落节,一叶与飘魂。”此诗作于《围城》写作之前,《围城》中曾讥讽汪处厚欲“改头换面”窃取张问陶《涪州感旧》“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诗句,而《寓园树木》的首联连“改头换面”都算不上,径直袭用古人成句,故钱氏晚年刊布《槐聚诗存》未收此作。

《围城》中写汪处厚的太太画中国画,所以汪处厚说“等内人有兴致,请她画这两句诗” 。陶益《揽镜歌》不甚有名,不知有人画过没有。杜甫“读书秋树根”却历来是绘画的好题目,不知有多少人画过。清初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十九就有《题项霜田读书秋树根图》,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还征引过这首诗。民国时期,大画家张大千曾多次画此诗意图。更有意思的是,这位汪太太的原型是钱锺书的女弟子何灵琰,她恰好师从张大千学画。所以,如果汪太太有兴致画这幅诗意图的话,不光有汪处厚指示的自然景观可写生,还能找见一些同题画作作蓝本;如是现实中的何灵琰要画,恐怕还有张大千这样的大师作指导。

钱锺书喜爱的《小人物日记》

哥罗斯密兄弟合写的《小人物日记》是英语世界家喻户晓的幽默小说,但在中国却名不甚显。钱锺书对这部小说偏爱有加,他在《容安馆札记》中说:“余一九三六年夏游巴黎,行箧未携英文小说,偶于旧书肆得The Diary of a Nobody(《小人物日记》),姑购归阅之,叹为奇作,绛亦有同好……近日圆女方取读,因复披寻,益惊设想之巧,世间真实情事皆不能出其范围……”随着《容安馆札记》的刊布,这部小说陆续出版了好几种中译本。

《小人物日记》既得钱锺书偏爱,也对《围城》略略产生了影响。《围城》第七章写方鸿渐到三闾大学后,校长高松年不但毁约将他降级为副教授,也不让他教熟悉的哲学和国文,而是安排他教文法学院一年级共修的论理学。方鸿渐“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他不着的”。此处“叫化子”的比方即从《小人物日记》中来。《小人物日记》第八章写到:“卢宾和我一起去办公室,与主管波卡普先生进行了一次长谈,其结果是在约伯·克林南兹证券交易人公司谋到了一个职员的位子。卢宾私下告诉我说那是家广告公司,他不太想干。我回敬他道:'乞丐是没有资格挑三拣四的。’说句老实话,卢宾听了羞愧难当。”

《围城》第七章写汪太太为三闾大学的女生指导范懿说媒,范懿去汪家,请汪太太评判她的化妆,“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拉她到房里,替她涂胭脂。结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此处嘲笑范小姐化妆太俗,正如钱锺书《论俗气》所言:“胭脂擦在脸上是极助娇艳的,但是涂得仿佛火烧一样,太浓了,就俗了。”《小人物日记》第三章写主人公将家中的浴缸刷上红色瓷漆,瓷漆遇滚水溶解,洗浴后,“我从浴缸里出来,浑身血红,像极在东区剧院舞台上见过的红色印第安人”。两书都用“红色印第安人”打比方。

《小人物日记》二十三章写主人公七月四日赴卢宾在家中举办的铺张的晚宴。七月四日是美国国庆日,所以小说中哈托先生说:“光荣的'七月四日’对美国来说是个好日子,现在时间还不到十二点,让我们喝杯当地最好的葡萄酒来庆祝一下吧,祝我们生意一帆风顺。”这应是《围城》第七章末尾写韩学愈七月四日晚上“大请同事”的“灵感”来源。《围城》中写道:“韩学愈得到鸿渐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虼蚤,从此他的隐事不会被个中人揭破了。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结束的一天——晚上大请同事,请帖上太太出面,借口是美国国庆,这当然证明他太太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否则她怎会这样念念不忘她的祖国呢?爱国情绪是假冒不来的。太太的国籍是真的,先生的学籍还会假吗?”

厨子打偏手

《围城》第七章写到三闾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汪处厚与方鸿渐等人谈他家做饭的老妈子打偏手。一次,汪家宴请同事,让老妈子红烧了三十只禾花雀。吃完后,被精于计算的数学系王老师算出禾花雀少了几只。汪太太到厨房细问,果真发现老妈子私留了四只。老妈子谎称留下这几只打算明天早上给汪处厚下面吃。又一次,老妈子做的鸡汤淡得像白开水,汪处厚仔细盘问与老妈子一块干活的小丫头,才知道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汪家请客,她就把儿子叫来,“挑好的给他躲在米间里吃”。汪处厚问小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他,“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开始小丫头不肯说,最后才说出“老妈子要她做媳妇,允许把儿子配给她”。

卜伽丘《十日谈》第六天故事第四写到贵人居拉度·让菲利阿奇家的厨子契契比奥打偏手。一次,主人猎到一只白鹤,交给厨子烤炙。“当鹤肉快熟,烤得香喷喷的时候,恰巧邻家的一个姑娘走了来。这姑娘叫白伦纳达,契契比奥正热恋着她。她来到厨房,闻到一股香味,又看见正在烤着鹤肉,不觉垂涎,缠住契契比奥给她一只鹤腿尝尝味道。”起先厨子不给她,但“契契比奥到底不敢惹恼他的情人,只得割下一只鹤腿,给她吃了”。当主人发现鹤少了一条腿后,责问厨子,厨子谎称“鹤只有一条腿”。

《十日谈》中的厨子打偏手,将鹤腿偷偷给了情人;《围城》中偷吃汪家东西的老妈子的儿子,恰恰也是为他们保密的小丫头的情人,二者略似。

讥讽曾国藩之联

《围城》第七章中汪处厚云:“……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一比,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幅对么?'为如夫人洗足,赐同进士出身。’有位我们系里的同事,也是个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挣气;等副教授出头。’

汪处厚说的前清对联,李警众辑《嚼舌录》卷九有记载,是书云:“曾国藩为三甲翰林,赐同进士出身,殆后功高赐爵时,每谈及科第,颇引为美中不足。一日,至同僚某私邸,某嘱人延之坐,而迟迟不肯出见。曾乃入其内室窥之,则某正亲捧汤盆,为如夫人洗脚也。曾笑谓某曰:'吾有一句,属汝对,能对则恕汝。否则,必召同僚官议罚。汝意云何?’某曰:'可。’曾曰:'为如夫人洗脚。’某应声曰:'赐同进士出身。’曾赧然久之,曰:'佳则佳矣,殊令人难为情也。’

讥讽曾国藩的这副对联,清代以来流传颇广,牛应之《雨窗消意录》也曾记载。长篇小说中引用这则掌故,《围城》之前,张鸿《续孽海花》第五十五回曾写到。张鸿小说系借龚弓夫之口说出:“曾文正公他也是三甲翰林。一天他在幕府中闲谈,素喜诙谐。其时四川李芋仙新娶了一位姨太太,文正就说道,有一个联句,请你来对,就是'看如夫人洗足’六个字。芋仙想了一想,就呵呵的笑道:'有是有一个绝对,只是不好说出来。’文正道:'临文不讳,就是骂我也不要紧,只要对得好。’芋仙道:'这一定要老师宽恕才敢说。’文正道:'快说。’芋仙道:'就是:赐同进士出身。’文正拈着髯呵呵笑道:'真好!实在好!这有什么要紧。况且三甲进士,也不是只我一人。’”

方鸿渐遭解聘

《围城》第七章末尾,方鸿渐因陆子潇告密,遭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解聘。小说中写道:“凑巧陆子潇到鸿渐房里看见一本《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ersity Library)小册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时髦书《共产主义论》,这原是辛楣丢下来的。陆子潇的外国文虽然跟重伤风人的鼻子一样不通,封面上Communism这个字是认识的,触目惊心。他口头通知李训导长,李训导长书面呈报高校长。校长说:'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这个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所以鸿渐连'如夫人’都做不稳,只能'下堂’。他临走把辛楣的书全送给图书馆,那本小册子在内。”

拉斯基(18931950)是英国工党领导人之一,1926年起在伦敦经济学院教授政治学。其Communism出版于1927年。不久,南开大学黄肇年将其译为中文。19294月,黄肇年在《新月月刊》第2卷第2号发表译作《共产主义的历史的研究》,即Communism中译的节选。19304月,新月书店出版黄氏译本,书名为《共产主义论》,由胡适题签。黄译本又曾以《共产主义的批评》为名出版,收入商务印书馆《社会科学小丛书》。1961年,商务印书馆再次出版该书,书名改为《我所了解的共产主义》,译者署名齐力,为“内部读物”,并在《出版说明》中说:“本书原名《共产主义》(Communism),而内容恰恰是反对共产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为避免鱼龙混杂,特改译今名,作为内部材料印行,供批判参考之用。”所以,《围城》中陆子潇神情紧张地口头告密、李梅亭煞有介事地书面呈报、高松年糊里糊涂地认为方鸿渐“思想有问题”,统统都是不知此书内容的捕风捉影之举。堂堂国立大学的教授、校长,知识贫乏,办事荒唐草率,真是可笑!

国民党统治时期,屡屡发生类似《围城》中所写的“滑稽剧”。如林语堂《烟屑》一文就写到四川军阀认为《马氏文通》为马克思遗著;陈其昌《钱基博先生传略》,也写到三十年代铁路警察因钱基博携带的《文献通考》扉页有“马端临”三字,认为是“赤化”书。但《围城》中这一节的直接来源很可能是梁实秋。梁实秋于1930年《新月月刊》第2卷第11号撰《自由思想》一文写道:“最近新月书店出版一本拉斯基教授的《共产主义论》,稍有知识的人都该知道,拉斯基是现代著名的政治学者,并且他是反对共产主义的。但是书店到一家报馆去登广告的时候,却被检查员老爷禁止刊登了……这真成笑话了。马克斯的《资本论》可以大登广告,因为书的名字叫做《资本论》;拉斯基的《共产主义论》禁登广告,因为书名不祥。当局者的昏聩蛮横一至于此。”

  钱锺书1932年至1933年在《新月》杂志发表5篇书评,他对这份杂志应该比较关注。拉斯基原著名为Communism,《围城》中写为《共产主义论》,显然是用了新月书店的译名。梁实秋文中抱怨书报检查员文化素质低,“昏聩蛮横”;钱锺书将其编排到大学教授身上,是加一倍写法,讽刺力度更大。

《围城》用莎剧

《围城》第二章写到张小姐的书架上“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第八章一段香港夜景的描写也提到了莎剧:“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这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在国内首倡“钱学”的郑朝宗熟读《围城》,早在1948年就发表过论文《<围城><汤姆·琼斯传>》,他的散文《绝代佳人鼓浪屿》有小一节即模仿《围城》此段。郑氏文云:“近海的两座房前有一片森林,夏天月夜在那里散步,令人想起了莎翁剧本《仲夏夜之梦》中的景色。”

《围城》第九章有两个比喻来自莎剧。其一,“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带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蜗牛”之喻来自莎剧《李尔王》第一幕第五场中弄人语:“可是我知道蜗牛为什么背着一个屋子。”其二,“……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死的样品”来自莎剧《麦克白》第二幕第三场中麦克德夫语:“不要贪恋温柔的睡眠,那只是死亡的表象。”以上所引莎剧系朱生豪译本,“死亡的表象”似乎不及钱锺书翻译的好。

另外,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三场朱丽叶奶妈啰里啰嗦、兴高采烈讲朱丽叶幼年磕伤额角,令朱丽叶生厌。《围城》孙柔嘉奶妈讲她男人老李端午节吃粽子的故事刹不住车,也是孙柔嘉从小听厌了的故事。二者同是奶妈喋喋不休讲毫无新鲜感的故事,十分相似。

葡萄与甘蔗

钱锺书喜欢以葡萄作喻。如《围城·重印前记》:“假如《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这里用了《莱辛寓言》中的《葡萄》一则:“'它是酸的!’狐狸跳了半天去够葡萄,却徒劳无功,于是它就这么说。一只麻雀听见了,便说:'这葡萄是酸的?我可不这么看!’它飞来尝了尝,觉得甜极了。”

《围城》第八章说方鸿渐“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小说中这位西洋哲学家讲的吃葡萄与晋代顾恺之吃甘蔗的故事很相似。《晋书》卷九二《顾恺之传》云:“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世说新语》第二十五《排调》也有顾恺之这个故事。《围城》中所说第二种吃葡萄的人与顾恺之吃甘蔗一样,都是渐入佳境。钱锺书1942年写的五古《赠郑海夫(朝宗)》中“譬如蔗有根,迟食颐愈朵”一句,即是用“渐入佳境”一典。

“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

《围城》第九章写沈太太的丈夫接受了日伪职务,沈太太随丈夫去了南京。方鸿渐与孙柔嘉谈他帮沈太太编《主妇须知》栏目,小说中写道:

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你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

小说中交代,沈太太有狐臭,“那种气味”即指狐臭。“沪西七十六号”是日伪特务机关。1945,钱锺书的朋友李健吾曾被日本宪兵逮捕,饱受酷刑,故有人认为“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是以李健吾事件为蓝本。这倒有可能。不过,笔者觉得《围城》这一段很可能与李开先《新编林冲宝剑记》有些关联,该剧第三齣写高俅之子高朋,为办家宴,让管家找来牛厨子。戏中写道:

(净见)(小外白)叫个好的来。这厨子看这等嘴脸,会做甚么!(净白)大叔不可以颜貌取人。这灶下笨汉生活。何难之有!(小外白)著他进去。做的好便罢,若是不好,送锦衣卫打四十问罪。

“净”是厨子,“小外”是高朋。这齣戏中还有不少篇幅让牛厨子自夸他的厨艺,为减省篇幅,省略未引。《围城》中方鸿渐与孙柔嘉谈论的虽是报纸栏目,但内容却与厨艺相关。孙柔嘉取笑方鸿渐的厨房知识和高朋轻视牛厨子的厨艺略似。小说与戏剧最为相似的,是孙柔嘉口中的“沪西七十六号”和高朋说的“锦衣卫”,都是以酷刑令人丧胆的特务机构。《新编林冲宝剑记》所写是宋代故事,那时当然没有明朝才设的锦衣卫,此处纯属作者的“插科打诨”;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却是《围城》所写年代实有的日伪特务机关,孙柔嘉随口说出,自然贴切。

雅俗不分

《温夫人的扇子》是英国戏剧家王尔德(1854-1900)的喜剧名作。该剧第一幕,当温德米尔夫人听丈夫谈及欧琳夫人时,她说:“不准你把这女人跟我相提并论,这简直是雅俗不分。”因为她误认为欧琳夫人是勾引她丈夫的“下流女人”,故出此言。其实,欧琳夫人正是温德米尔夫人的生身母亲。一句“雅俗不分”,让观众哈哈大笑。

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七回写侠女十三妹在能仁寺解救被恶僧扣留的张金凤一家。替恶僧看管张金凤母女的中年妇女“妖气妖声,怪模怪样”,当她说“咱们姐儿们今儿碰在一块儿,算有缘”时,十三妹说: “别合我论'姐儿们’!我是我,他是他,你是你!”接着中年妇人又说能仁寺的恶僧如何待她好:“……要提起人家大师傅来,忒好咧!真别辜负了人家的心!你们瞧,我这脑袋上都是镀金的,这件衣裳是买了整匹的花儿洋绉现裁的,我这裤子汗塌儿都是绸子的,总说了罢,算万道丝儿把我裹着呢!吃的更不用讲了,天天的肥鸡大鸭子。你想,咱们配么?”十三妹听了这些毫无羞耻、俗不可耐的话,说道:“别'咱们’!你!”十三妹拒绝与这妇人论“姐儿们”称“咱们”,就是嫌她说话“雅俗不分”。

钱锺书《围城》中的李妈也是个说话“雅俗不分”的人。小说第九章写李妈偏心,只煎一块排骨给方鸿渐,留下好几块给孙柔嘉。《围城》中写道:“柔嘉笑道:'我屡次教你别这样,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么许多!你应当尽量给姑爷吃,他们男人吃量大,嘴又馋,吃不饱要发脾气的。’李妈道:'可不是么?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没想到她会把鸿渐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从小就听见你讲,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儿全吃了,给你吃粽子跟儿,对不对?’”谈得兴起,李妈忘了尊卑贵贱,把馋嘴的老李与方鸿渐相提并论,孙柔嘉当然不乐意,赶紧用话截住她。《围城》此处与文康小说和王尔德戏剧一样,通过简截的对话描写,把一方嫌弃另一方讲话“雅俗不分”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棉花弹

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围城》,钱锺书写了《重印前记》。文中写道:“《围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初版,一九四八年再版,一九四九年三版,以后国内没有重印过。偶然碰见它的新版,那都是香港的'盗印’本。没有看到台湾的'盗印’本,据说在那里他是禁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里对它作了过高的评价,导致了一些西方语言的译本。”关于《围城》出版情况的简述,钱锺书没写小说初刊于1946年至1947年《文艺复兴》杂志。文中说的夏志清的英文著作指《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由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在书中,夏志清认为“《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大篇幅抄录《围城》末尾部分,以说明钱锺书“文体的简洁有力”。其中有方鸿渐与孙柔嘉吵架、李妈劝架一节:“鸿渐再熬不住,说:'那末,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后,撞去(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末动手打人?……’”小说中的“棉花弹”,夏志清不理解,1960111日他写信请教他的哥哥夏济安:“钱锺书《围城》中述一个老妈子跑得快,冲进房间像棉花弹一样(大意),'棉花弹’作何解,英文如何译法?”119日,夏济安复夏志清:“'棉花弹’不知道。照我想,把棉花搓成弹状,也可以打得很快的。什么场合上用这种棉花弹,待考。军火中大约没有一种子弹叫棉花弹的。陈世骧建议说是否和'弹棉花’有关。”夏济安请教了著名学者陈世骧,他们俩显然没有查对《围城》原文,以致对“棉花弹”的解释不得要领。124日,夏志清又致信夏济安,建议他看一下《围城》原文。信中说:“关于'棉花弹’,请查看钱锺书《围城》最后一章,last few page(最后几页):'方鸿渐和太太打架,方太太的奶妈冲进来劝架,状如棉花弹’。你看了原文,或可知道中文的本意。”25日,夏济安致夏志清信中说:“'爆进来像一粒棉花弹’已经看到原文。我也只好猜:棉花弹会不会是nitrocellulose(棉花火药)?据化学书上说,棉花浸在硝酸里,一碰就要炸的。会不会有一种低级的hand grenade(手榴弹),把'硝酸纤维’放在瓶子里掷的?问题是'粒’字。大约只有手枪子弹才可以用'粒’字;步枪子弹在苏州、无锡一带也许还可以用'粒’字,在北平话里也许就不用了。还有个可能是田里的棉花果是'爆’开来的。这样,问题有两个了:'粒’字和'弹’字。钱锺书的用字一定很小心,他为什么用了这个'粒’字,我不能了解。”仍然是南辕北辙,完全不得要领的解释。

夏氏兄弟为何解不对“棉花弹”的意思?这与《围城》初刊本语义欠明有关。1947年,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单行本《围城》,钱锺书把这一句改为“衣服厚实的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棉花弹”是说李妈穿着厚厚的棉衣的样子,“爆”是说李妈听见二人打架急促冲进房间。由《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引文和夏济安信件可知,夏氏兄弟所查阅的《围城》原文是《文艺复兴》杂志初刊本,他们如果用晨光本,大概就会弄清楚这个小问题。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现代小说史》此段引文用的是《文艺复兴》本,但标注的页码却是晨光本,这是有失学术严谨性的。

以黄侃之死为蓝本

钱锺书的短篇小说《灵感》,写一位著名作家因竞争诺贝尔文学奖失败气死后,被自己沉重的著作压进了原来是地府的“中国地产公司”,作家书中写的那些“又呆又死,生气全无”的人物纷纷来找他讨要生命,让他偿命。正在不可开交之际,作家看见了一位与他“结下了生死交情”的资本家,赶忙请他来帮忙排解。没想到,这位资本家也是来找他算账的。原来,资本家五十岁生日那天,作家“在报纸副刊上出个庆祝专号,写了几千字的颂词”,对资本家大捧特捧。没想到资本家喝多了酒,当天晚上就得急病死了。资本家怪罪作家把他“捧上了西天”,并说:“不但你小说剧本里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东西,真正的活人经你笔下一描写叙述,也就命尽禄绝。假使你不写那篇文章,我还有好几年的寿命呢。你试想你那篇文章的颂赞,象不象追悼会上讲死人的好话?我那里当得起这种恭维!把我的福分都折尽了!我在这里专等你来讨命。”

小说中的这一节,与黄侃之死酷似。黄侃学问精深,但不肯轻易著书。他的老师章太炎多次催他写书,他说到五十岁才著书。193542日是黄侃五十岁生日,章太炎写了一副贺联:“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夸他读书勤奋,催他写书。但联中有“绝命书”字样,黄侃看后心中大为不悦。是年重阳节,黄侃在南京豁蒙楼饮酒过量,导致胃中血管破裂,不治身亡。黄侃死后,章太炎极为痛惜,汪东在《蕲春黄君墓表》中说:“绝学弗绍,有等孔颜;六艺之衰,过于周季。”将黄侃比作孔门七十二贤之首的颜回。

从“五十岁生日”“祝寿大捧特捧”“饮酒致病而死”等情节来看,钱锺书在小说中写的这一节应是以黄侃之死为蓝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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