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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春:脓疱疮危机

 故人旧事2020 2023-06-15 发布于重庆

脓疱疮危机

文/张 春

1965年,从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到绿树成荫瓜果飘香的夏末,本是林场最美的季节。山上的积雪早已融化,令人生畏的寒冷已经远离我们而去;烂漫的野杜鹃花覆盖了山坡荒野,久违的愉悦心境在困苦中一点一滴悄悄地回流。

近半年来,我们已经逐渐适应林场的劳动和生活。野地里的安安苕(野生山药)、泡参、百合、折耳根、徽菜等等,为我们的餐桌增添了新意。场长陈在贵(原八大队书记,谢书记回公社后调来当场长)知道我们当前最关心的还是吃,他指着地里的洋芋苗说:“再过些日子,洋芋就吃得了!”望着地里1尺来高的洋芋苗,我们从心底里充满了期望,就差伸手去拔苗助长了。

常言道: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正当我们期盼着“洋芋改变人生”之际,一场比饥饿、劳累冲击力更大的身体与精神的痛苦,突然悄无声息地降临到天桥林场知青的头上。

砍完山林,已经无炭可烧了,只有我还在窑场清理收尾,住在窝棚里,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回林场知青宿舍了。最近,我的背上老是觉得痒痒的,咋暖还寒的日子穿得还厚,想用手挠一挠后背又够不着,只好背靠树干学老牛擦痒。活路一多,就顾不得挠痒痒了。可是这两天越痒越厉害,还痛了起来,很不舒服。我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插进衣服后背里挠痒,只觉得有液体渗出来,好像要把衣服沾住似的。干起活来还好,停下来歇气以后,衣服就真的被粘住了,一拉衣服就感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我这才意识到,背上长疮了。

本来,吃了五谷生疮害病是很正常的,在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太在意;可是背上流出的液体实在太讨厌,不停地沾住衣服提醒你长疮了!

我下班后急急忙忙跑回林场知青宿舍,脱了衣服,查看背上到底怎么回事?副场长任一鸣(同时下乡的高中生、团支部书记)从室外路过,问我:“你回来了,窑场没有什么事情了吗?”我一把将他拉进门,说:“背上又痒又痛,还在流水。你快帮我看看,我背上长了什么东西?”

他帮我查看了一下,吓了一大跳,说:“哎呀!不好了!你背上长了两个脓疱疮,都已经流脓了!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他去厨房打了一盆热水,用一块布帮我擦了背上流出来的混着血的脓水;然后用温水化了一些食盐在水里面,用一张干净的毛巾沾着食盐水,把背上的脓疱疮周围清洗了一下;还把能挤出来的脓液挤出来,再用毛巾把背上通通擦洗了一遍。我顿时觉得背上舒服多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回窑场窝棚里去住。在知青宿舍里,我才听说,这几天林场里边也有人长疮。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都发现:只要皮肤碰伤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刮痕,就必然长出一个疮来。林场里到处荆棘丛生,无论是上山种地、砍柴、砍树、放牛、放羊,全都不可避免地多少会划伤一点皮肤,所以,林场里已经没有不长疮的人了。

这种疮是一种脓疱疮,非常顽固,长时间不能自愈。开始只是一个小红点,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硬硬的大红肿块,肿块的顶部很快会出现一个黄色的脓疱,并流出带浓烈臭味的脓液。脓疱会反复发作,越长越大,最大的可以达到5厘米左右,深入人的肌肤底部,里面充满脓液,一受挤压就会流出大量带血的脓水,治愈后会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凹坑。而且,这种疮有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韧劲。好不容易好了一处,别的位置又冒出一个新的,让人不知所措。

当时,方圆几十里地都没有一位医务人员,更谈不上治疗用的药品,大家都束手无策。但是林场工作不能叫停,长疮的人就只能硬扛着,每天大家都带着脓疱疮照旧该干嘛干嘛。

我们几个强劳力整天在山林里转,从烧炭到改大锯,挂伤皮肤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林场里起码的洗澡条件都没有,我们长期在野外住窝棚,更是讲不了什么卫生。所以,自然从脚下到头顶浑身上下都长疮,可谓名符其实的“头上长疮、脚下流脓”。

白天里不停地劳作,流出来的带血脓液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一旦停止活动,脓血就会迅速地把皮肤和衣服粘住,再动起来就会撕裂粘住衣服的皮肤,引起一阵阵剧烈疼痛。晚上睡觉前,想要换下臭气熏天满是脓血的衣服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同伴们必须相互用布团沾着温水浸湿衣服和皮肤的粘着点,泡软后,小心翼翼地慢慢剥离,才能从皮肤上揭开此处的衣服。

我最严重时,除了手脚和胸腹部,仅背上和屁股上就有八九个脓疱,要想坐下就得试上几次才能找到合适的部位,否则就会压到脓包痛死你。睡觉前,要花好几十分钟来脱衣服和清洗伤口,尽量把脓液挤干净;否则,身上的脓疱疮被体重压迫,脓血四处流淌,几个脓疱的脓液汇集成一片,会把大块的皮肤和衣服粘在一起,起床时根本无法换衣服。我记得,每次脱衣都会想起阶级斗争教育时老师讲的渣滓洞白公馆里的酷刑——披麻戴孝。

封期川曾在学校医务室参加过劳动,协助护士叠过消毒纱布、搓棉签,为皮外伤做简单的消毒、擦碘酒或红药水之类的工作,算是林场唯一有简单医药知识的人才。因此,场长就让她当林场的卫生员,遇到知青有皮肉之伤时可以简单地处理一下。在脓疱疮流行期间,她的经历派上了用场。

从她卷起的裤腿下可以看见,她也长了一个令人畏惧的大号脓疱疮,走路有一股负痛的感觉。但她身为卫生员,经常在劳动之余,义务为大家处理伤口,有时晚上忙到深夜,疲惫不堪。我们重病号一身上下同时长着几十个大小不等的脓疱疮,经常靠她帮助清理背部自己无法清理的部位。至今谈到当年她对大家的付出,无人不从内心深深地感谢她。

尽管每晚睡前都在清洗脓液,但第二天起床时,脓液还是流得满床都是。不下大雨不休息的林场制度限制了知青们的卫生,我们根本就没有洗床单的时间,每晚依然睡在这被血与脓液全面污染了的床单上,度过疲惫不堪的一夜。连一年到头几乎不洗澡的农民,看到我们的床单时都觉得恶心。两次世界大战的影视片中,战地医院伤兵们的床单,恐怕都比我们的床单干净。

随着病情的蔓延和病程的久拖不愈,知青中开始流传出一种说法:这是一种传染病,这种脓疱疮长时间不愈,极大可能导致要命的败血症!

林场里不知谁下乡时带来了一本医书,平时无人问津,这时大家争相翻看。有关败血症的表述大约是:败血症是指致病菌或条件致病菌侵入血循环……可由原发感染部位向身体其他部位发展……在体内任何地方可形成脓肿……死亡。

我们都没有丝毫的医学常识,医书上说的“致病菌或条件致病菌”是什么不得而知,但“多发性、迁徙性、脓肿”等等我们似懂非懂的描述,却与我们的体表症状很是吻合。我们会不会是得了坏血症?担心与恐慌在悄悄地滋长蔓延。但林场需要维稳,不得扰乱正常的工作,谁也不可以大张旗鼓地用自己不具备的败血症知识抗拒上班劳动。

然而大家都知道:辛苦劳累——只要停下来休息和睡眠,总是可以挺过去的;饥饿——吃了上顿不赶下顿,在林场总有迟来的下一顿可以让你缓过劲来,与死亡离得还很远很远;唯有不知原因的传染病的杀伤力是难以估量的,与死亡离得有多远谁也不知道。就像新世纪的非典、新冠病毒突然出现一样,最可怕的是心里无数!

当时还有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有人突然想起,我们林场境内有一家麻风病人,全家除了男主人谭有才还活着留在这里外,其他人全都死亡或进了麻风村。虽然公社大队的领导和当地的农民们都不回避谭有才,都说他没有传染过任何人,不用担心;但我们曾在不知情的时候,因劳动地点离谭有才家近,在他家煮过饭吃,现在联系到不知原因的脓疱疮流行,更使得人心惶惶、恐惧感倍增!

这一段接近半年时间的身心折磨,是我永世难忘的痛。十一年后“四人帮”垮台时,几个朋友买来一瓶白酒举杯庆祝。我平时从不喝酒,被灌得二麻二麻的,酒后洗澡对着镜子,发现自己全身到处都是一块块红斑,吓了一跳。仔细观察后发现,所有的红斑全都是当年长脓疱疮留下来的痕迹,疤痕挤疤痕,多得数不过来。

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奇怪,在脓疱疮流行长达近半年之久的期间,为什么没有引起公社的重视,从来没有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到过我们林场?林场里居然也没有见到过内服和外用的消炎药。也许当地人都认为是“水土不服”,不必大惊小怪吧?但万一真的有人得了败血症,出现了要命的后果,又该谁来负责任呢?

在林场,蒋孝祖脚弓被砍伤感染、糜烂,几个月不能下地行走;汪文莉被狗咬,伤口溃烂,小腿肿得如同大腿一样,也是几个月不能行走;还有高长期,身上长了一个大肉包,里面长满了虱子,痛苦不堪。这些伤病,都是未经过任何正规治疗才一发不可收拾的,有谁为他们负过责吗?

最后,还是家长救了我们。

在通讯极端落后的时代叠加交通极端落后的大山上,一封家书来回足足要一个多月。知青们告苦的家信,通过缓慢的层层传递,陆陆续续把脓疱疮在知青中流行的点滴信息,缓慢地传达给了远在重庆望眼欲穿的家长们。家长与知青之间对详细病情、治疗方案、治疗结果的询问和讨论的书信,又往复了两三个回合。这期间,我们不得不继续承受着伤痛的煎熬。

在母爱的驱使下,21位家长从互不相识到主动串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采买了当时最新上市的红霉素软膏和内服药寄来。

奇迹发生了:药到病除,短短半个月,肆虐近半年的脓疱疮危机终于解除了!

作者近照及简介:

张春,生于1948年。1964年从重庆市西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到四川省南江县关路公社的社办林场。1972年底回城,退休于西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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