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手村BA期间的小寨村文体广场，和它门前小吃摊上的一口口大锅一样，从没冷过。 人们从下午就开始忙碌了。一个个小吃摊支起来，炸洋芋、烤鸡腿和香肠，卤肉丸、豆干和卷粉，锅热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能挂的地方都被挂上了横幅，红色从城门的门墙，延续到菜地外墙、村民家门口，“你是安顺扣篮王，上场对手都很慌”、“东风吹，战鼓擂，我邻居鲍伟亨打球怕过谁”、“劝君更尽一杯酒，严鹏不进球我不走”，口号押韵，氛围浓烈。  小寨村四处可见的横幅 比赛正值晚饭时间，村BA流动的通货不是爆米花，而是炸洋芋、辣椒面和烟。村民们互相熟悉，隔着几个座位大声招呼，被塑料袋包着的辣椒面被抛来抛去。 DJ开始播报球员姓名，听到自己熟悉的球员，村民的呐喊声和鼓掌声也变得更大——紫云县代表队球员王灿在快手上积攒了三百万粉丝，他视频的开场白是用安顺本地话说，“我是王灿，吃饱饭没事干”。他出场的时候，每当DJ说：“王灿”！观众席会排山倒海地用方言接上：“吃饱饭没事干！”。   小寨村快手村BA现场 尽管铁栅栏挡住了入口，但隔三差五，人群就会像海浪一样把栅栏挤翻，“让一让，让一让。”“我就去那边坐着”。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喉咙已经喊哑了，举着大喇叭说：“往后退！往后退！”但根本没用。一个小女孩从我后面钻过，爬到大音箱旁边以金鸡独立的奇怪姿势站着，妈妈也来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撕成两半揉成团，塞进小女孩的耳朵里。 开场不久后接二连三涌入的观众甚至让裁判一度吹停比赛。球员每次发边线球，都要下意识地低头看上一眼，以防踩到观众。一个观众席的凳子，被两个男人一分为二。也有村民自己带了凳子，就放在空隙的走道上。更多人则是用各种姿势站上梯子，或是围墙。“算上外面进不来的人，来这里的大概有一万人。” 这种热情延伸到场外，有在外打工无法观看球赛的小寨村人，合订一家酒店，关上灯用电视投屏观看快手直播的村BA比赛。   场外村民以各种姿势站上梯子，或是围墙 去年7月，贵州省黔东南州台盘村因为盛大的村级篮球赛而在网络上走红，“村BA”赛事逐渐被公众熟知。但这样的地方在贵州数不胜数，在贵州安顺市的小寨村，村一级的篮球赛事延续已久。今年，快手和小寨村合作，将摇臂摄像机、导播系统技术、还有360度摄像技术直播组和宣传物料带入小寨村。官方数据显示，小寨村BA在短视频平台快手上的直播总观看达3亿人次，相关话题视频总播放量4.5亿。最热闹的时候238万人同时注视着这场在小寨村延续了数十年的民间体育赛事。 6月10日小寨村快手村BA半决赛，我在人群的夹缝里看完了全场，西秀区战胜大西桥镇队，挺进了6月11日的决赛。赢了决赛的球队能带走香肠、大鹅、拖拉机。   小寨村快手村BA奖品 直到晚上10点半后，我才得以从人群抽开，等待西秀区19号队员严鹏接受赛后采访。此时的他正站在球场中央，被学生们簇拥着要求签名和合影，整个过程持续了20分钟。在刺眼的灯光下，他像个真正的球星。  快手村BA半决赛严鹏进球 和严鹏的采访约在村委办公室，他把腿抬着，边揉边回答问题。 这位被人拥戴的年轻球星今年22岁，研一，正在贵州师范大学读体育管理专业。15岁开始接触篮球，8年打了将近300场村BA。这个数字足以证明他和队员的熟悉程度：即使没有固定的时间可以在一起训练磨合，也能直接上场。平时打比赛教练会骂他，比起职业比赛，“这种村赛打得很舒服” ，还给了他一种代表家乡出战的荣誉感。 油锅将近0点才凉下来。人们陆续散完，村BA像是梦一样不可思议地结束了一天。十几岁的孩子们在场上投篮。他们未来或许也会出现在小寨文体广场的横幅上，成为点燃现场的一部分。 在村BA的比赛里，大多数球员都是和严鹏差不多的出身，平时有着一个普通的身份，学生，体育老师，军人，或是供电局的员工。但回到家乡，他们就是全明星。 我在小寨文体广场的篮筐下遇到52岁的鲍林全，下午3点，他正和小孩打篮球，一个胖男孩拿到球在他面前顿了一下，然后用假动作将他晃开上篮，球命中篮筐，鲍林全哈哈大笑。鲍林全17岁离开安顺，外出打工，现在在东北做砂石生意。在他的快手里，他经常发自己开着车或是在工地作业的视频，用挖掘机敲碎沙土，然后垒成小山。汗水糊在镜头上，没有一个是清晰的画面。“这就是在外边的苦，三点钟吃午饭，生活还杠杠滴”，有一条朋友圈里，他这么说。 今年2月，鲍林全在哈尔滨忙工程，他在漫天的雪地里吐槽，“这土比石头还难挖”。不久后，他接到消息，听到家乡小寨村要办村BA，马上就推掉了工作回到安顺，成为组委会的一员。为了帮忙组织村BA，今年女儿高考，他也没全程接送，给女儿定了个酒店住。“没有钱也要有爱好”，他笑着说。  鲍林全工作场景 篮球赛事对小寨村的大部人来说，是一年中的高光时刻。51岁的方斌，是鲍林全的队友，他们都是80年代大西桥镇的当家球星，曾在小寨村篮球场上大杀四方，夺得5面锦旗。即便到了现在，他还保持着每天都六点起床打球的习惯。 平日里，方斌是一家砂石厂的老板，这几年小寨村发展篮球，他无酬劳地接过篮球协会副会长的职位，希望让村BA也成为小寨村的名片。半决赛那天，因为在城里忙砂石厂的工作，差点没赶上媒体采访。路上发来一张照片，他开着车上了大道。赶到现场，他挨个和媒体道歉握手。媒体则尊称他为“方斌老师”。 2000年前后，当地开始组建DBA篮球联赛，即地方篮球联赛。DBA算是村BA的前身。“以前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当时两个村打比赛都要各带一块篮板，才能凑一个全场，打完后再各自带回家。”谈起比赛最初的模样，方斌回忆道，“以前贵州青年队都来我们这个地方打过，有一年在天台山的比赛，我们把他们拿下了。” 能证明方斌没吹牛的，是千禧年前后小寨村篮球队的队长，鲍辉。今年36岁，他头发已经染白了一点，但身材依然笔挺。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一群人在门口抽烟，这位小寨村的前队长曾和方斌在篮球队共为队友。  鲍辉年轻时 印象最深的一场比赛发生在2006年的春节，方斌34岁，鲍辉19岁，两代人一起征战七眼桥镇的一场比赛。安顺的天气冬天异常寒冷，鲍辉的手还没活动开。比赛中，方斌站在边线将球传给鲍辉，大范围转移，球没接住，鲍辉的其中一根手指已经向后弯曲。低头一看，手指之间已经破了皮，露出了骨头，他马上叫停比赛赶往医院。 他指着拿根手指的伤疤给我看。那年鲍辉遗憾结束了DBA的赛程。一年之后，鲍辉卷土重来，带领小寨村在天龙镇打进四强，从那之后，方斌逐渐淡出村级篮球比赛。鲍辉成为了小寨村篮球队的新生代球星，他在四川学习、工作，时不时也会回到家乡拿个冠军。 51岁的方斌抱着篮球走进球场 2015年，30岁的鲍辉辞去工作，从四川回到安顺。那时候他已感觉身体逐渐吃力，没有告别赛，默默地退役了。这些年他在安顺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太如意。现在，他在帮安顺一家保安公司招聘员工，“人力资源相关的工作”，他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打球了，但因为村BA，他又以组委会的身份回到了球场，被人们叫着“鲍辉老师”。 还有更多曾经的球星坐在球场的观众席，他们一根接一根地在场边抽着烟，不比赛的时候，这成了他们刻在DNA里的观赛习惯。要知道，小寨村常驻村民只有706户。但村BA期间，上万人涌入小寨村，其中包括在外打工的当地人，为了看球请假回家。 看着眼下这些年轻的球员，在聚光灯下飞驰，那个时候他们脚踩水泥地，瞄准没有篮网的筐，80年代，90年代，千禧年代，时间飞快，转眼过去30多年。鲍辉说，“我们那个时候才多少岁，不知疲倦和累，一觉醒来又是继续干。”篮球早已成为小寨村村民的集体记忆。如今闭眼，耳边掌声阵阵，他们也曾如此，在场上享受瞩目。 村BA篮球系列纪录片 曾被誉为“中国男篮三大移动长城”之一的巴特尔，出现在了小寨文体广场，所有村民都站了起来。“巴特尔来咯！”一位中年男人把手机对准巴特尔，说罢，把视频传上了快手。 巴特尔为决赛球队颁奖 6月11日小寨村村BA决赛现场，西秀区迎战紫云县的比赛异常激烈，或许是大家都想让巴特尔看到自己出色的表现。紫云县的人气队员韦鸽子开场前对场边摄像的朋友握着拳说：“今天我一定要为我的家乡拿一个冠军，谁也挡不住我”。开场不久后，韦鸽子频频得分，他拿球后在三分线上晃过两人，将球抛向篮筐，球砸中篮筐弹出。他迅速抢断篮板，再次投篮，得分。 时间暂停了。球离手的那刻，韦鸽子成为了唯一的主角。在直播间，他投篮的姿势被定格，环绕展示。这个黑科技立刻被直播间的观众捕捉到了，感叹“转播视角比专业赛事都好！” 韦鸽子的子弹时间 精彩瞬间不只被韦鸽子一人拥有。从小组赛到决赛的每一场赛事，每个球员进球时都会有3D环绕的视角进行回放。这个黑科技的术语叫作“子弹时间”，它让大西桥镇的球星，奔波在外的普通人，都拥有了自己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赛事集锦。韦鸽子、严鹏这些年轻球员，赛后把自己的“子弹时间”上传到了自己快手，“没想到村BA现场还有能定格时间的高科技”，韦鸽子写道。 而村BA其实也是小寨村的“子弹时间”。因为直播，小寨村的篮球文化得以全方位展示。数据显示，2022年安顺市全年GDP排名贵州省倒数第一，刚刚突破千亿。资源限制了小寨村对外宣传的效果。去年7月，方斌看到台盘村村BA铺天盖地的报道，方斌说，“羡慕也是真羡慕，但说实话，我们的水平也不差。”当时小寨村也在筹备自己的篮球赛，他们费尽心思找到村镇电视台和本地媒体进行报道，回声寥寥无几。但是这一次，超过3亿人次的直播观看次数，足以说明小寨村被看见了。 村BA现场的显眼包 对于快手来说，这也是一次有所启发的合作。去年，快手体育计划布局大众运动，把建设群众体育生态作为一个重要的战略。“我们不想把它打造成一个单点的事件，而是希望能够形成一个长期持续的发展。”快手体育负责人周天一说，当初在选址时，快手想延伸村BA或者村寨的概念，让大家了解到贵州整体的篮球文化其实不止台盘，还有很多有特色的、有篮球文化底蕴的地方。 这和小寨村的诉求不谋而合。方斌告诉记者，他们想让全国都知道贵州有这么一个热衷篮球的地方。开赛前，村委挨家挨户地打着招呼，“我们一定要把这次村BA一炮打响”。 可是打响之后呢？当台盘村的村BA火出圈时，很多人担心这项赛事的可复制性和可持续性。周天一理解这种担心：“做传统的竞技体育、大的赛事、IP肯定是自上而下的链路，但其实我们做大众体育文化传播，反而是相反的。”此次和小寨村的合作，快手和地方的村镇、篮球协会直接沟通，让最了解当地情况的人来调动资源，最后才请示区、市的政府部门做宏观的支持和把控，在赛事组织上保持了原生态。” 快手村BA市集上的小寨村特色美食 除此之外，快手也为小寨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效益。在文化广场外的市集上，贵州特色小吃、服饰等品牌都通过这次赛事加入进来。“我们一方面能够通过比赛把当地的商业品牌和快手3个多亿的用户覆盖量结合，起到传播和曝光的作用，后续也会尝试把快手的电商能力带进来，更好地运用和服务到当地。”周天一说。 社会学者严飞关注到此次小寨村快手村BA，他看到村BA让乡村人次回流有了新可能。近十几年，小寨村的青壮年流出，让小寨村的篮球人员储备减少，小寨村已经有几年没拿过篮球赛事的冠军了。村长马粼和方斌觉得可惜，他们想把冠军重新带回小寨。今年年初开始，小寨村每个星期六都会请安顺市的篮球教练来到小寨文体广场，免费为村里的孩子们教学篮球，这些费用由小寨村篮球协会全权承担。严鹏也是这样打算的，他学的是教育教学专业篮球专项，毕业后计划回到小寨村做少年篮球培训。 严鹏 可以确定的是，贵州、安顺和小寨的篮球故事都还将继续，村BA的赛程才刚刚开始。周天一表示，“快手体育今年会下探延伸到更多的区域去做村BA，比如宁夏、山东、辽宁、浙江等一些地方。 运营布局的重点也将放在年轻球员的打造上，希望能孵化出更多像严鹏一样的球星，同时把他们的影响力打出来，打造出更多的村寨选手、村寨网红。” 在小寨村，我碰到了一个9岁的小男孩，他在小寨文体广场的篮球场上打篮球。他告诉我，因为在快手上看到了篮球相关的内容，他在5年前开始接触篮球，梦想是打进NBA。 在6月11日的村BA决赛夜晚，一个穿着科比球衣的6岁孩子在第三节比赛结束时出现在球场中央，他告诉巴特尔，他的愿望是灌篮。接着，巴特尔把他抱到篮筐下，举起他。 第一次，球滑出了篮筐。第二次，球没有碰到篮筐就掉了下去。第三次，巴特尔让身高2米的球员付泳畅一起把男孩举了起来，球还是没进。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巴特尔和付泳畅甩了甩手臂。第四次了，穿着科比球衣的男孩，把球从篮框内扣下，球穿过网中，径直砸落地面。全场响起掌声。这是一种结束，也是新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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