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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知觉的写作

 黎荔专辑 2023-06-20 发布于陕西
整体知觉的写作
黎 荔


晰的思考,清楚的逻辑,是创作好文体的诀窍,但要兼顾艺术灵性的话,还需要其它的特质。例如,比思考还快的眼睛,或是对文字特性——一个个美丽汉字的音调、、气味、色彩,乃至其历史底蕴——的感官感受度也是必须的。代表着对整体情况拥有完全知觉的某种能力。综合这些特质,甚至能够在语言和文章之上完成一个更大更持久的整体。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整体的知觉,和诗人们常说的宇宙感觉,或许也有共通之处。

说到拥有这种“整体的知觉”的例子,我觉得现代女作家萧红极为典型。萧红的一生过得兵荒马乱、狼狈不堪,逃婚、怀孕、死婴、遗弃、萧军、鲁迅、战争、端木蕻良、香港、骆宾基、浅水湾……她颠沛流离,四处飘蓬。她走到了那么远,走到大海边,走到了天涯海角。把萧红放到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现代文学史就被她染红了。萧红是现代文学史上最深的一道伤,但她是天籁般的才华,且一生不受束缚。

我最喜欢萧红的自传体小说《呼兰河传》,她的才华总是在字里行间不经意的、不可遏制的溢出来。她笔下的故乡,小城,祖父的园子,东二道街的大泥坑子,纸扎铺子,秋天里河边搭起的野戏台子,四季轮回里活的那些人……全都如野草丛生一样,鲜活又蓬勃。萧红是靠直觉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头脑和理智。一开始被萧军撺掇着写作,萧红没找到自己的题材,不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什么都试着写写,写的时候,脑子里可能还想着时代、战争、革命什么的,这样一些大词汇,而这并不是她擅长的,可是,一旦触及到她的小城,小街,街坊邻居,她就活了,膨胀的情绪,带动着她的倾诉,在字里行间,不顾一切向前奔流。

关于幼年,关于亲人,萧红的感情是如此澎湃而平静,那文字是如此离披杂乱,没有章法;响亮的大白话,童话般的语言,力透纸背的婉讽,也许应该叫作悲悯,许多东西混合在一起,毫不专业,却自然天成,天衣无缝。我们读很多人的文章总是笑着笑着就哭了,但是读《呼兰河传》总是哭着哭着就笑了,因为你总能发现萧红即使在描写最苦涩悲惨的人生时,也忍不住透漏出一点不服输的天真和浪漫。翻开《呼兰河传》,通篇是梦呓般的,完全的口语风格,颠来倒去,远离逻辑和理性,叙述时贯穿始终的绝望、恍惚、虚无,和落实到细节上的一种或连她自己也不察觉的真切喜悦,两者如此奇妙地混融在一起。萧红从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没有控制的迹象,文字中的她,既蛮横又可爱。她奇特的感觉和不按牌理出牌的表达也许才是她对文学的贡献,那就是赤裸裸的自我,她生命的本来面目。

《呼兰河传》写于萧红人生的最后阶段,写完不久萧红就病逝于香港。萧红她从30岁的地点起飞、逆行,飞过20年的光阴,降落在童年的院子里。这部小说里的萧红,大概只有五六岁或者七八岁,在祖父的园子里无真烂漫,摘黄瓜,往天空酒水,追蜻蜓,追蝴蝶,踢飞祖父的菜籽,把韭菜当作野草一起割掉,把狗尾草当作谷穗留着,为了吃上烤鸭子,就把鸭子往井里赶……这部小说的写作,可以说是萧红从自己的大困境里起飞,以书写完成对于自身困境的摆脱,以书写确立自己的人生终极价值。为什么远隔大半个中国,数十年光阴,人生最后阶段的萧红,要以“精神还乡”方式回到“祖父的园子”?因为对于她来说,祖父的园子,不只是儿时玩耍的地方,更是终生的精神家园。这正是我最喜欢萧红的一点:她至死都保持了她少女的天性,她的淳朴和自然,她投向万物时如初生儿一般新鲜而好奇的那一瞥。

我曾经作过一个设想,就是,萧红能否活得稍稍像样一点?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并不仅在于她生逢乱世(乱世之中,人生人性的广阔翻飞、复杂多样,当然远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能设想的),而是她身上有一团火,她自己投入了这团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她若不是早逝,恐怕会马不停蹄,继续折腾,走在路上想家,一俟回了家又想上路。她的生命就像满满一盆水泼出去,任由它自己在大地上流啊流。走在路上的她,把自己全然地、奋不顾身地交给了这个世界。她整个身心都打开了,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感觉、听觉、味觉、嗅觉、自己、世界全连成一片了……

我想,所谓“整体的知觉”,大概就是这种整个把自己搭进去写了的状态。那是一种全身心沉醉进去的心流状态,那是作者自己的一种美感告白,把自己的个性挥洒到极致,天然成就一种写作的典范。一个自我与文字混融一体的生命,从不粉饰,从不深思熟虑后再确定。之所以动荡不定,是因这特定的生命本身具有那么多不能确定、转瞬即逝的痛苦、喜悦、迷惘、爱欲,所以,只有携带这唯一的生命横冲直撞,绝对忠实之,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我是多么渴望也拥有这种写作状态,即使我也希望自己的人生具有普通人生那种简单、稳定的温暖,不要大起大落,不要死去活来,感性和理性兼具,但是,在这个和平的年代,在一张平静的书桌前,我还是以别人难以理解的激情,一夜又一夜,流连于暗夜,献祭于缪斯。写吧写吧,不然对不起沸腾过并随即凝聚身边的历史,对不起流淌在心间的万般感受,对不起眼前光怪陆离的幻象,对不起耳畔铮琮变化的音符。

那种感觉,就如萧红当初说过的“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这就是最贴切的描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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